王人恩:“冷月葬花魂”还是“冷月葬诗魂”

作者简介:王人恩,集美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福建省古代文学学会副会长。现为厦门工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院长,国学院副院长。主要红学著作有《红楼梦新探》、《红楼梦考论》、《红学史谫论》等。

较之讨论“寒塘渡鹤影”之出处的观点而言,探讨“冷月葬花魂”之出处的意见分歧更大,因为它牵扯到版本的异文问题,亦即应作“冷月葬花魂”还是应作“冷月葬诗魂”的问题,大致说来,可以分成以下几种意见。

一、应作“冷月葬花魂”,“葬花魂”典出明代叶绍袁《午梦堂集·续窈闻记》中叶绍袁幼女叶小鸾事。较早主张应作“冷月葬花魂”者似为香港的宋淇(林以亮)先生,他于1969年4月在香港《明报月刊》第40期发表了《论“冷月葬花魂”》的专文,文中自叙“1953年3月1日,我曾在《今日世界》第48期发表《林黛玉的眼泪》一文,当时我已经指出‘冷月葬诗魂’可能为‘冷月葬花魂’之误”。于此可知,宋淇对“花魂”、“诗魂”究竟哪一个更正确的思考早有时日,写于1969年的《论“冷月葬花魂”》不过是对他早已关注的题目的进一步补充论证而已。宋淇认为,第一、从版本方面看,应作“冷月葬花魂”,他特别指出“脂本有一个系统固然保留了‘葬花魂’(如‘有正本’和‘全抄本’),另一个系统变成了‘葬诗魂’”,他注意到庚辰本作“葬死魂”,“正文有人将‘死’字用墨笔点去,并在旁边改写‘诗’字”;他分析说“‘死魂’不能成立,可是有了‘死魂’这两个字,我们就此可以推测到原文大有可能是‘花魂’,因为‘死’字与‘花’字在草书上形象很接近”,结果由“不学之人”依样画葫芦描成了“死魂”。第二、从词语对仗方面看,“花”是具体的名词,“花魂”对“鹤影”,“极自然而现成”。诗是抽象的名词,“‘诗魂’究竟指什么?诗人的魂?还是诗灵?”他还引了黛玉所说“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诸语,做出结论:“‘冷月葬花’是可以和上联对的,‘冷月葬诗’就很难讲得通了”。第三、“‘花魂’一方面泛指大观园诸艳,一方面特殊指林黛玉本人,也合乎本书的预感(Presage)”。因此,“‘葬花魂’直接出诸林黛玉之口,更是无可更移”。宋淇还引《葬花词》中接连出现两次“花魂”的根据,认为说出“花魂”是“林黛玉个人的习惯说法”,“相反的,‘冷月葬诗魂’就显得没头没脑而兀然了”。第四、《红楼梦》虽然高扬“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赞颂女性而鄙弃男性,但是,“曹雪芹笔下的女孩子们,在本质上,仍是女性的,她们仍然守她们的本分,并未因诗写得好就以诗人自居”。宋淇在这一点上花了不少笔墨,多方面论证黛玉“在妇德上不输于任何人”,同样不以诗人自居,因此她“不会说出‘冷月葬诗魂’来”。文末总结道:

我们从版本的异同上,字句的误抄、误改以及以后版本的演变上,作者的基本想法上,字眼与全书情调和内容的关系上,以及说这句诗的女主角的口吻和身份上,能达到的结论只有一个:不是“冷月葬诗魂”而是“冷月葬花魂”。[1]

可以说,宋淇的专文第一次将“冷月葬花魂”的异文问题鲜明地提了出来,并作了比较详细周密的论证。之后,蔡义江和林冠夫先生在《文史哲》1979年第2期发表了《“冷月葬花魂”——〈红楼梦〉小札之一》一文(署名藤萝苑),进一步论证原作应是“葬花魂”而不是“葬诗魂”,并主张“至于一字之差,诗句会有高下之分的问题,那是不应该脱离开人物的命运特点和情节的前后照应,而孤立地只就诗句本身来衡量的”。与宋淇文比较,蔡、林的文章也是就版本、诗句的对偶、《红楼梦》本身提供的若干“葬花魂”的内证三大方面论述原著应作“冷月葬花魂”。宋淇文没有说明“冷月葬花魂”的出处,而蔡、林的文章不仅指出了“冷月葬花魂”出自明代叶绍袁(天寥)《续窈闻记》中所记其女叶小鸾的故事,而且从《红楼梦》继承我国丰富的文化遗产的角度将其作为论据证成当作“冷月葬花魂”。文章认为叶小鸾死后受某大师召来她的灵魂而受戒之前的审戒问答语中有“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的诗句,即为曹雪芹所本;叶小鸾的才情、特别是以“葬花魂”为“痴”,更使人联系到《红楼梦》中有关葬花情节的描写。文章还特别指出,“曹雪芹是曾经看过叶天寥的《续 窈闻记》的”,根据是《芙蓉女儿诔》中的“寒簧击敔”句的寒簧之名,“最早就见于《续窈闻记》”[2]。客观而论,蔡、林之文的确有理有据,尤其是对“葬花魂”出处的指明可谓见解新颖。正因此故,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新校注1985年版中似乎就采纳了他们的看法:“葬花魂:与本书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相映照。明代叶绍袁女叶小鸾鬼魂受戒答禅师问中有‘戏捐粉盒葬花魂’之句。见叶绍袁《午梦堂集·续窈闻记》”。《红楼梦大辞典》倾向于应作“冷月葬诗魂”,而用“或谓”诸句也似乎是引述了蔡、林的观点[3]。红学研究史表明,蔡、林的观点在得到人们初步肯定和借鉴的同时,还引起了学人们的进一步思索和探究(详下)。

王人恩:“冷月葬花魂”还是“冷月葬诗魂”

二、应作“冷月葬花魂”,它出自北宋王山的《笔奁录·盈盈传》。这一看法的提出者是薛洪勣。薛先生在《“冷月葬花魂”还有更早的渊源》一文中有感于蔡义江、林冠夫提出的出自叶小鸾故事的见解虽然不无道理,“但仔细品味就会发现,林诗与叶句在意境上并不怎么贴切”,于是提出“这些名句似乎还有更早的渊源,这就是北宋王山的《笔奁录·盈盈传》”。他认为,《红楼梦》中有“痴男怨女”的话,“盈盈就是一个在中国小说史上较早出现的林黛玉型的怨女”,文章先引《盈盈传》:

盈盈酷爱予(按王山自指),尚情,颇学词于予。每花色破春,老叶下柯,闲幌凉月,青楼夏风,往往沉吟章句,多叙幽怨,流涕不足。久之忘归,必援筝一弹。么弦孤韵,瞥入人耳,能喜人,能悲人。予尝悯其情之太极……因语通倅王公曰:“此子弟恐不复永年。”

又引了盈盈《伤春曲》一阕:

芳菲时节,花压枝折。蜂蝶撩乱,栏槛光发。一旦碎花魂,葬花骨,蜂兮蝶兮何不来,空余栏槛对寒月。

之后得出结论:“其人其诗与林黛玉确有某些相似之处。特别是,一眼即可看出,‘碎花魂,葬花骨’、‘空余栏槛对寒月’等句,与‘冷月葬花魂’不仅在字面上类似,意境也较贴近。因此,我认为这是林句的更早的渊源”[4]。

与蔡义江、林冠夫将“葬花魂”的出处追溯到明代相比较,薛洪勣又追溯到了北宋,时代的确“更早”。然而,若细加考察,就不难看出薛先生的观点似可商榷。就《盈盈传》的故事情节看,盈盈是吴地的一个妓女,她容艳甚冶,善歌能筝,喜词翰,性便巧,“奇性殊绝,所谓翘翘煌煌,出类甚远”。王山是在东海守田公宴中见到盈盈,盈盈爱王山尚情,并向王山学词。王山西归魏州,遂与盈盈分别。次年夏,有客自东海过魏州,携盈盈《伤春词》示王山,王山撰一歌勉之。又一年,王山寓游淄川,时盈盈已死,王山从王通判处得知盈盈死前梦红裳美人告诉她:“玉女命汝掌牍。”王山欷歔不已。嘉祐五年(1060)春,王山登泰山,追思昔日盈盈之梦,遂题诗于泰山顶上玉女池边一石上。是夕,王山梦己入一溪洞,洞内飞楼连阁,帷幕珠翠,灯烛明列,中有一年可二十四五的女子命碧衣女奴召盈盈来,盈盈与女子偕至,时盈盈年可十七八,诸女与王山同坐,“多道陈隋间事”,王山还与诸女、盈盈赋诗。夜深后,二女命盈盈与王山就寝,晨起与盈盈泣别,“二女亦泫然”。王山恍然出洞,“但苍崖古木,水声山色,皆非向来所历”[5]。如果说故事前半写实,则后半写幻,王山之入溪洞,有如宝玉之入太虚幻境。整篇故事似写盈盈生前春情未能满足而死后得以补偿的意思,这与林黛玉的故事相差何止千里?何况盈盈是一个妓女,这又怎能与黛玉相提并论?至于《伤春词》所写“碎花魂,葬花骨”的确与“冷月葬花魂”有一些相似之处,但若认定它“是林句更 早的渊源”而不顾其他“渊源”,则未免显得单薄,亦不够雅正。

三、应作“冷月葬诗魂”,它出自元代段成己的一首诗。这一观点的提出者是刘恒。刘先生在《“冷月葬诗魂”探源》一文中先行引了元代段成己的一首七律:

夜凉河汉静无声,澄澈天开万里晴。蟾吐寒光呈皎洁,桂排疏影甚分明。良宵方喜故人共,醉语那知邻舍惊。一片诗魂招不得,九霄直与月俱清。

并谓“题长不录”。经我查找,段诗题目为《中秋之夕封生仲坚卫生行之携酒与诗见过各依韵以答二首》[6](原有二首,此为第一首)。刘文认为“如果将它——特别是后两联与《红楼梦》挂钩的话,人们一下子就会想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细节描写”。他引录小说中的情节描写与段诗对比,认为林、史二人一个是“潇湘妃子”,一个是“湘江水逝”,二人可以说是“故人”;今遇“良宵”,“方喜与共”,二者有相似之点;林、史二人的你“讥”我“讽”,也“惊动”了一个人——妙玉,犹如段诗所说“醉语那知邻舍惊”;妙玉听见“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而觉得“过于颓败凄楚”,便“出来止住”,她还认为“此亦关人之气数”,也就是此句是黛玉结局的“谶语”,“而这正是段诗‘一片诗魂招不得,九霄直与月俱清’的寓意”。他结论道:“‘冷月葬诗魂’就是从元·段成己的‘一片诗魂招不得,九霄直与月俱清’凝炼而来的;它既表现了林黛玉‘冰清玉洁’的高尚品格,也是他日黛玉泪尽而逝‘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谶语”。他还依据抄本分析了“诗魂”误作“花魂”的原由,认为“这是两人共同抄写造成的错误”。总之,“‘诗魂’之说,不但可通,含意且胜‘花魂’,更与段诗环环相扣,处处关合。所以我认为,段诗是‘冷月葬诗魂’的渊源”[7]。

我们认为,段诗虽有“诗魂”二字,有“故人共”、“邻舍惊”的情景描写,但是它们与“冷月葬诗魂”无涉。因为,段诗中的“诗魂”是指作诗的灵感,而“故人共”是指封、卫二人携酒与诗来拜访段,段欣喜作诗以答,所以诗中流露的全是快乐的情调,也正因为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他们的醉语过大才惊动了“邻舍”,这与曹雪芹笔下“冷月葬诗魂”的情景也大相迳庭,如果联系段诗第一首综合来看则会看得更加清楚[8]。

四、应作“冷月葬诗魂”,而没有指明它的出处。这一说法可以《红楼梦大辞典》为代表,新校注本1996年再版《红楼梦》注释以及冯其庸先生亦持此说。《红楼梦大辞典》说:

下句“葬花魂”,庚辰本作“葬死魂”,“死”字点改为“诗”,甲辰本、列藏本、程甲、乙本皆作“葬诗魂”。似“诗”较“花”更能反映出作者是把黛玉作为“诗”的化身的。“诗”字也更切合黛玉清高孤傲的个性,更能写出黛玉才华被毁灭的悲剧命运。[9]

1996年再版《红楼梦》正文一改1982年版“冷月葬花魂”为“冷月葬诗魂”,并作注云:

清冷的月光埋葬了诗人的精魂。或谓此句借用李贺“秋坟鬼唱鲍家诗”意境,也可能从“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元·乔梦符《红绣鞋·书所见》)点化而来。

冯其庸先生不久前在新疆师范大学的学术讲演上主张应作“冷月葬诗魂”:

我认为曹雪芹并不是要写一个美女,曹雪芹是要写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美女,所以应该是“冷月葬诗魂”。……1984年我到苏联去看列宁格勒藏本,首先查阅这一点,苏联本子是“冷月葬诗魂”,找到了抄本的依据,后来又找到几个本子都是“冷月葬诗魂”。[10]

可以看出,《大辞典》、冯先生等之所以主张应作“葬诗魂”,是因为尽管注意到了版本的点改异字问题,但主要依据乃是认为林黛玉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女子,是“诗”的化身。问题在于,在诸多早期抄本中,究竟哪个是最接近曹雪芹原作的本子?而且它就是写作“葬诗魂”呢?似乎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和发现,此其一;其二,“葬诗魂”到底有无出处呢?若能揭明出处再与版本异文结合考察,结论或可令人更为信服一些。至于再版本释“或谓此句借用李贺‘秋坟鬼唱鲍家诗’意境”之说,蔡义江、林冠夫曾作过驳论:“若说‘葬诗魂’,便关人事而非写景了。大观园又不是幽圹墓地,林黛玉又何至于硬拉扯李长吉‘秋坟鬼唱鲍家诗’之类意思,去配湘云那句写眼前实景的诗呢?”[11]至于再版本释“或谓……也可能从‘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点化而来”之说,也实难成立。因为乔吉的《红绣鞋·书所见》整支曲子写的是一个歌女的姿容体态和多情而已,她于酒筵上喝多了而春心萌动,以至于夜晚难以入眠,仅此而已;其中“诗魂”的含义是指写诗的灵感,这与黛玉吟出“冷月葬诗魂”(就说应作“葬诗魂”吧)的情景和内涵也是相差甚远。论者大约是看到乔吉句中有“诗魂”二字,于是和“冷月葬诗魂”联想起来;其实,早在乔吉之前,就有驱遣“诗魂”入诗的例子,如晚唐李建勋《春雪》诗第三联即“闲听不寐诗魂爽,净吃无厌酒肺乾”[12],其中“诗魂”即指写诗的灵感。又如元代耶律楚材《西域从王君玉乞茶因其韵七首》之三有“顿令衰叟诗魂爽,便觉红尘客梦赊”[13]的诗句,其中之“诗魂”同样是指写诗的灵感。要之,“冷月葬诗魂”与乔吉散曲没有借鉴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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