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東村的婦女們

沒有太陽,花朵不會開放;沒有愛便沒有幸福;沒有婦女也就沒有愛;沒有母親,既不會有詩人,也不會有英雄。

—— 高爾基

北河東村是膠東半島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它臥在幾座以仙姑頂、麻姑頂、尚火頂、小鹿夼、大鹿夼等為名字的矮矮的丘陵中間。村子的西頭是一條叫做十泉線的縣級公路,路的西邊是一條不知名的河,河裡的水跟著季節時多時少時有時無地那麼流著。

這個村子就是我的故鄉。我長到16歲的時候基本就離開它出去讀書。村子裡的那些婦女們在我腦子裡的印象也漸漸地變成了一些影像或者符號。但我還是想回憶一下她們。

北河東村的婦女們

雲南媳婦

我很小的時候,那個年代,村子很封閉,嫁到村裡的婦女一般都來自周圍的十里八鄉,很少有這個縣以外的女人嫁過來的。在我印象裡,有兩個人除外。

她們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沒準村裡人也不知道,從她們嫁過來那天,村裡人都是以“誰誰家的”來稱呼他們。請原諒我的記性差,現在我連她們具體是誰誰家裡的也全然忘記了。她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從雲南來的。可想而知,娶她們的這兩戶人家家境是不怎麼好的,不然也不會遠到雲南去找媳婦。據說當時就是給孃家點錢,人就領來成親,成了村裡的婦女。

這倆其中一個是一個半啞巴,長得不高,黝黑的臉龐,不醜也不俊。只要她出現在街上,我往往在家裡就能聽到她那獨特的含混不清卻又嗓門極大的跟人聊天的聲音。一開始,人們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的,本來就是雲南方言再加上她有些含混不清,越發聽不懂了。但人們見了她走過來都願意跟她打招呼,雖然聽不懂,但她嘰裡呱哇的回答也總能給人們帶來一些樂趣。這個時候,往往是她家男人扛著鋤頭或者提著菜籃子走在她旁邊。那個男人個子矮矮的,頭髮極其零亂,衣服很不合身地披在身上,也不怎麼愛說話,就看著她和大家笑。總之,他們就是一家人了。後來還生了一個胖小子。這生活也就不再奢求什麼了。

去年我回村裡,坐在門口乘涼,又碰到了他們夫婦倆。那位婦女彷彿跟十幾年前沒有什麼大變化,依然是大聲笑著,含混不清,但她說話卻是能聽懂的了。他們的兒子已經成人,到了娶媳婦的年紀。“你家兒子談對象了沒?”乘涼的一個人問道。這回卻是那個不愛做聲的男人回答的:“他在縣城談了個,可人家女方要求在縣城買房,得二三十萬,咱哪有這個錢?”女人也哇啦哇啦說道:“可不是麼?一年連一萬塊錢攢不到,天天種莊稼,哪來的錢?”很奇怪的是她即使說這麼悲苦的事情,卻彷彿也帶著笑聲。“孩子在廠裡打工也攢不下錢,都吃了用了。你說愁人不愁?”這是那男的補充道。問的人也沒說什麼,大家只是一陣唏噓,又聊了些別的。這婦女就跟男人一起往家裡去了。

小霞媽媽

如果說在我小時候,給我震驚最大的一個婦女,那應該就是我們屋前那家小霞的媽媽了。那時我才讀小學,跟小霞關係很好。我是時常去她家裡玩耍的。她的父親好像是一位生意人,不怎麼回來,但每次回來都是帶些我沒見過的稀奇的玩意給小霞,而我也只有羨慕的份兒。她媽媽是做什麼的我也忘記了,隱約記得也不常在村裡似的。但是最後那次她出現在村裡,我卻是記憶猶新的。那天我跟小霞去她家裡玩,剛進院子門發現她媽媽倒在屋裡門口口吐白沫。她喝了農藥。我倆都慌了神,急忙出去叫鄰居的大人。等大人們都來了,把院子圍了個水洩不通的時候,她的媽媽已經是不省人事,就那樣走了。後來隱約聽說,是她父親有了外遇一類的,事情才鬧成這樣子吧。

這件事情對我觸動很大。我再也不敢去小霞家的那條衚衕了。小霞也跟他父親去了外地,再也沒有回來。每年春天,我從我家院子裡能看到她家旁邊的空地上都會開出一些野薔薇,那粉紅色的花朵隨風而舞。每每此時我都會想起她的媽媽的事情,而感到一些不安。彷彿那些花朵正是她的靈魂的寄託似的。

小蘭

要說村子裡死得最慘的一個女人,應該是小蘭。嚴格來說,她不能算是婦女。她是村裡的姑娘,並沒有出閣就死了。我記得小蘭大我幾歲,長得不高,但是很愛打扮,經常臉上擦得白白的,嘴唇描得紅紅的,在村裡的路上那麼走著,笑著。沒初中畢業,她就不讀書了,而是去了一個叫做青山的地方,說去掙錢。後來每次她回來,她家裡父母都會置辦一些大件,電視機啦、冰箱啦,這些村裡人都覺得很奢侈的玩意兒。小蘭掙錢了。人們都知道。但每次她走過村裡的大街的時候,背後的指指點點也多了。這時我才明白,她去幹的不是好營生,她當了失足婦女。但她卻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每次回來還依然臉上白白的,嘴唇紅紅的,那麼在街上走著。後來村裡人幾乎都習慣了她的職業,也不再怎麼議論。但沒多久,她就出事了。

我不記得小蘭在外面做那個工作做了多長時日,總之後來她就不出去了,而是跟鄰村一個長的帥帥的男人在了一起。那個男的我是沒見過的,只聽村裡人描述過,是在外面打工。這倆人不知道好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小蘭的父母發現小蘭好幾天不見,便去鄰村找,找到晚上也沒見蹤影。後來據說是在那個男的姥姥家的屋裡的地瓜窖子裡找到了。那個時候小蘭已經被打死了,被立在地瓜窖子的一角,如果不進去都看不到。父母趁著天黑把屍體弄了回來,自然是哭到傷心欲絕。過了幾天,在仙姑頂上找了一塊地,就那麼草草地埋葬了。因為姑娘沒出閣,風俗是不讓埋進祖墳的。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村裡人去仙姑頂那邊幹活都覺得心裡毛毛的。

本家大媽

最後再說說我們本家的一個大媽吧。她的丈夫,我叫大伯,是我的小學老師。我一二年級的時候,是在村裡小學校讀書,他教我。後來他就退休了,趕上了民辦老師轉公辦的最後一班車,退休後有了退休金,每個月四五千。這在村裡算是極其好的收入了。而偏偏他倆又愛吃肉,每到趕集,就去集上買些豬頭肉來吃,吃不夠。鄰居們也都驚訝,常常問,說你們吃那麼多肉不覺得膩得慌麼?那位大媽便說,吃不夠,就覺得好吃。

前年我回家過年才知道,這個大媽突發腦溢血,得了半身不遂,去醫院治了以後,半面身子依然不能活動,得全靠人扶著才能走動。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縣城,離得不遠,但跟兒媳婦關係搞得很僵,人家是不來照顧的。二兒子在北京當兵後就留了下來,兒媳婦倒也不錯,但奈何太遠,也是無法回來照顧。這可苦了我那位大伯。日常起居都得靠大伯來處理,伺候吃喝拉撒,確實辛苦。堅持沒幾個月,兩個人選擇了去縣裡住養老院,好歹那裡有人照顧。但村裡人都說,一個月花好幾千,還不自由,哪裡趕得上在家裡好?但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從此後家裡的大門就一直那麼鎖著。可今年過年,老倆口又搬回來了。據我母親說,彷彿在那裡還是住不慣,還是不如家裡吧。而大媽得病也未見好轉,母親說,經常見她坐在家門口那裡擦眼淚。可不是麼?人生活不能自理,行走都得拴著一個人,能不難受麼?

北河東村的婦女們

現在村裡剩下來的人也不多了,去的去,搬走的搬走。但婦女們的生活還是如從前一樣,洗衣做飯忙活田裡的事,閒著的時候聚在一起嘮嘮東嘮嘮西。除了他們臉上的皺紋和一日不如一日健朗的身體,這日子,彷彿並沒有改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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