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過年,回家,中國人最質樸的信仰,貴州獨山人陸慶屹也不例外。

15歲的時候,陸慶屹扒上一輛火車離家出走,從此,回家成為了一件重要而艱難的事。

此後的30多年裡,陸慶屹和他的兄弟姐妹大多數情況下只在春節短暫歸家,一次次推開門,見到父母為子女們的歸來而忙碌、欣喜,也一年年見證著父母的日漸老去。

2013年春節,在北京當攝影師的他帶著一臺賴以謀生的尼康D800相機回家,把鏡頭對準自己的父母,開始記錄兩位老人在春節前後那些微小而瑣碎的生活日常:燻臘腸、貼對聯、寫年夜飯菜單,為子女卸下旅途的行裝……平凡的畫面裡,是每一位守在家鄉的父母都會做的事。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在連續記錄下4個這樣的春天后,沒有任何剪輯經驗的陸慶屹停下所有工作,用20多個月把250個小時的素材剪輯加工,最終完成了一部105分鐘的紀錄片——《四個春天》。

在2018年的FIRST青年電影展上,《四個春天》獲得最佳紀錄片獎,並提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和最佳剪輯。2019年1月,《四個春天》在院線上映,票房過了1000萬,評分高達8.9,成為2019年第一部口碑爆棚的電影。

陸慶屹沒有想到,這部一開始僅作為“獻給爸媽的禮物”的私人電影,竟讓許多人哭著走出了電影院。

“有人能受到感染,拿起手機多拍自己的家人,多拍自己身邊的生活,對我來說就是巨大的成功了。”陸慶屹說。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戳人淚點的不是跌宕起伏的劇情,甚至在看完《四個春天》後,你很難用幾句話講清楚它在說些什麼。當然也沒有刻意的煽情,生離死別在電影中有所展現,但許多充滿情緒張力的片段,都被陸慶屹用剋制冷靜的平鋪直敘替代。

祭祀、登山、年夜飯、放鞭炮、一家人守著看春晚,彈琴、唱歌、種花、養蜂、等待燕子歸來又不捨它們離去……陸慶屹的父母和他們生活中細小的美好與詩意,構成了《四個春天》最動人的部分。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這是一對典型的南方小鎮老人。父親陸運坤是退休的中學物理老師,老派知識分子的溫柔寡言,內心其實對很多事情都充滿興致。他會20多種樂器,小提琴、笛子、二胡……所有的樂器演奏水平都不太高,但不妨礙陶醉其中,許多樂器還是自己親手做的;也喜歡攝影攝像,80多歲還在電腦上學剪片子。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老人的生活很容易得到滿足。登山時運動鞋前後都開了口,他因地制宜用乾草一綁,笑著說“好玩得很”;剛燻好的臘腸出爐,也忍不住嘖嘖稱讚,“安逸”、“太安逸了”。

“好玩”、“安逸”既是父親的口頭禪,也是他對待生活的態度。

母親李桂賢則天生為人豪爽,像是父親的反面。陸慶屹在《四個春天》同名散文集裡描述母親:

我媽天生暴脾氣,見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燈都要黯淡幾分;又爭強好勝不服輸,眉頭下從沒寫過‘困難’二字。外公生前逢人就說:這丫頭投錯胎了,要是個男娃就剛好!

——選自散文集《四個春天》

有一次父親要出遠門半年,剛出門家中的電就壞了。母親不懂電,也不想麻煩別人,就愣是點著蠟燭一個人生活了半年。“她太要強了,就是不想麻煩別人。”回憶起這段往事,陸慶屹依然覺得“心都快碎了”。

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都能歌善舞,母親也不例外。她愛唱山歌,爬山唱、做飯唱,看電視更是不自覺地跟唱,繡花時用腳踩著拍子,縫紉時身體也跟著節奏。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一靜一動,卻是說不出的般配。陸慶屹說,他從沒見過父母吵架。父親喜歡科學,對亂力怪神一概不信,但也從不阻攔母親對此的痴迷。母親交代哪天供奉哪位神仙,父親都一絲不苟地執行。

甚至點哪種香,點什麼燭,怎麼燒、怎麼掛,他也毫不馬虎,比我媽在家時還用心。事後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地說:‘死都死了,哪裡知道那許多,你媽真是……’後面的話雖沒說出口,但我知道是想讚許媽的赤誠之心。

——選自散文集《四個春天》

父親平生不和人多來往,陸慶屹說,母親可能是他唯一的知己。

父母身上有著極為合拍的一面,比如兩人都把拍照作為一件生活裡極有儀式感的事,或許陸慶屹的拍攝愛好正遺傳於此。剛結婚時,家裡連一口鍋都沒有,即便這樣他們還是去拍了結婚照,每年也都會攢錢去縣城請人為一家人拍照。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1997年,陸慶屹的父母終於還完所有欠債,花了2萬買了全縣第一臺錄像機。同一年,陸慶屹的三舅買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花了3萬多。從中看出不同的人生選擇,但恰好父母都站在同一邊,就像電影中母親唱山歌裡唱道:“人無藝術身不貴,不會娛樂是蠢材。”

第二年,家中借錢蓋起了新房子,沒想到不久後就不幸失火,那臺昂貴的錄像機也未能倖免於難。等母親回來,看到辛苦一輩子攢下的家變成一片狼藉,渾身發抖。

足足愣了10秒鐘,她徑直跑到樓上,先去找照片。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照片對我們家來說非常重要,我爸媽說這是記憶的物證,他們非常留戀時光。”陸慶屹說。那些老照片被燒得只剩下五分之一,但存留下的,都是一家人幾十年來的共同記憶。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談起父母的生命力,陸慶屹說,“我覺得他們倆的生命力都極旺盛,沒有什麼困難能難得住,而且他們也從不試圖抗爭,似乎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像山間無名小溪,常有石草阻攔,但一直汩汩流動著。

當然,他們也會有尋常老人都有的煩惱。三個兒女從小出門在外,牽掛便成為了不得不面對的人之常情。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陸慶屹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哥哥陸慶松是全縣有名的神童,10歲就上了大學,19歲到清華大學當音樂老師,但受不了體制的約束,23歲辭職當起了隱士,如今和弟弟一起租住在北京六環外順義區的一個院落裡,練琴、讀哲學。

哥哥繼承了父親的溫柔和少言,一派書生氣,在電影裡,他耐心地教父母用微信發語音、用電腦軟件剪視頻。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姐姐陸慶偉像母親一般豪爽,愛唱、愛說、愛笑,大學畢業後到瀋陽工作,自此留在了千里之外的東北,結婚生子。

陸慶屹則從小叛逆,不像哥哥姐姐們那樣善於讀書,曾是鎮上的“問題少年”。在15歲離家出走之前,父母對他的要求是“第一你不要死,二不要犯罪”。

兒女天各一方,團聚成了一件奢侈的事。90年代,父母的工資加起來不過100多塊錢,但僅從北京回一趟獨山,就要花掉40多塊的路費。剛開始的幾年裡,姐弟們只好輪流在春節回家,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姐姐工作後才有所好轉。

等到姐姐當上了公司領導,父母才有機會直接從貴陽坐飛機到瀋陽看望女兒。第一次去瀋陽,擔心父親暈機,是母親孤身一人去。愛女心切,父母和親戚想把家鄉的“好東西”都帶過去:臘肉、辣椒麵、幹香菇、千層底布鞋、鹽酸菜、鮮花椒……用床單整整裝了半屋子。

父親提議少帶些,被母親橫眉怒斥:瀋陽那蠻荒之地什麼都沒有,女兒這些年受苦了!好東西必須帶過去,讓她享受享受!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母親就這樣帶著半屋子的東西坐上火車去貴陽,又從貴陽飛到瀋陽。在瀋陽,姐姐早早到機場接機,看到母親出來時,就像一個移動雜貨鋪,手上、肩上、胳膊上都掛著東西,頭髮被汗水打溼,東一縷西一縷地貼在臉上。

我姐趕緊撲過去幫忙,其中有兩件行李硬是拎不起來,誰也想不到裝了什麼——是糯米粑,兩大袋!不知道我媽是怎麼搬上飛機又怎麼弄下來的。我姐頓時淚眼奔湧,跌坐到機場的地上哭了起來。我媽莫名其妙,問她是不是拎東西傷到手了,我姐一聽,哭得更大聲了。

——選自散文集《四個春天》

探親如此,每年春節後的送別更是件隆重的事。每個兒女離家前的一天,父母會大早起來忙碌,把要帶走的東西用單子列出,一樣一樣置辦,多是些在別處吃不到的家鄉特產。

到了晚上,一家人會圍在爐邊閒聊到凌晨,誰都不忍心要說去睡。這時父親會像往常一樣第一個說出“好啦,先這樣,都去睡吧,明天還要一大早起來”,然後去每個屋子開電熱毯。等到半小時後電熱毯熱了,他又催促大家去睡。

第二天清晨,父母目送孩子們依次離去,母親在門口告別,進屋之後又忍不住探出身子再看一眼,父親有時則會坐著公交車,一直送到火車站。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孩子們不在家的日子裡,父親曾拍下在家中作巢的燕子,一邊喃喃自語:“七個小燕子,都能夠飛了,可能今天明天就要飛走了。”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有一年陸慶屹節後離家,還沒到火車站就收到了母親的短信:

早知道這麼難受,乾脆明年你們別回家過年了,我和你爸平時清清靜靜慣了,也不覺得,你們來了幾天又走,家裡剛熱鬧,一下子又冷清下來,受不了。剛才想叫你下來吃麵,才想起你已經走了。”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離家和返鄉,牽掛和期待,長久以來的美麗哀愁在第三個春天將要到來時起了波瀾。

50歲的姐姐得了重病,不久便離世。接下來的那個春天,父親擺弄樂器的時間少了,開始一遍遍翻看舊日的照片和錄像,母親也沉默許多。餐桌上永遠都留了一副碗筷給姐姐慶偉,定期去墳頭看一看,除草、修葺,有時只是去坐坐,也成了老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姐姐走後,父母開始直面時間的侵蝕。電影中,母親面對著兒子的鏡頭,會擔憂地說出“如果我不在了,你爸一個人怎麼面對這個家”。為了排解這個憂慮,母親開始虔誠地吃齋唸佛,一如她向來對鬼神的執著。

在下一個鏡頭裡,父親自嘲著自問:“爸以後不能自理了怎麼辦?”母親則配來中藥為自己調養身體,對父親說,“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我能陪你幾天算幾天,陪你幾年算幾年。”

到後來,陸慶屹不忍心再去記錄父母日漸衰老的場景,他決定要把這四年的拍攝收尾。

2016年春節,陸慶屹與高中同學聚會。四十出頭的幾十個成年人在KTV舞池中縱情放歌,聲浪震得人恍惚。他坐在沙發上抽菸,兩個同學問他為何悶悶不樂。

陸慶屹回答:“我在想未來。”同學“噗嗤”笑了,我們還能有什麼未來啊?陸慶屹說,你們沒有,我有。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那天同學會散場後,他躺在床上思考和同學的對話,心裡變得十分嚴肅。“那個時候我爸的身體逐漸衰弱,我怕來不及。我當時不知道怎麼剪輯,連剪輯軟件都不會用。但是我決定要開始了,帶著忐忑的希望。”

陸慶屹,這位當過足球運動員、酒吧歌手、出版社編輯,也開過自己的廣告公司,甚至還做過礦工的30年“北漂”,決定與時間競賽。他把自己鎖在沒有暖氣也沒有空調的房間裡整整20個月,斷網、關手機、推掉所有工作,終於在2017年底剪輯出第一個版本的《四個春天》。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通過朋友的幫忙聯繫,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願意為陸慶屹的電影安排一次放映。他去貴州接父母看電影,這讓母親大吃一驚,“問是在電影院看嗎?我說是啊。她說天吶,我一直以為你開玩笑呢。”

放映結束,問有何感想,母親說“早知道你真的在拍電影,我就穿得好看點了”;父親則從觀眾席上站起身,向大家兩次脫帽鞠躬,“我想,這個片子是獻給我們老人的,感謝我的兒子。”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那一刻,兒子陸慶屹淚流滿面。在一次觀影后的交流中,他曾說,“我的父母是被時代淹沒的一代人。”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紀錄片停在了2016年的春天。那一年,父親有了養蜂的新愛好,母親對著微信的語音功能樂不可支。再去姐姐墓前上墳,兩個老人在雪中跳起50年代的《青年友誼圓舞曲》:

“藍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樣,寬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穿森林過海洋來自各方,千萬個青年人歡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來,讓我們唱一支友誼之歌……”

那是他們年輕時在同一片山野中跳過的舞。

生命會結束,但生活還要一個春天一個春天地繼續下去。衰老隨著時間的流逝必然發生,但好像也不那麼可怕了。父親陸運坤曾說,有三個孩子,有這麼好的妻子,還有那麼多樂器相伴,此生足矣。

2018年春天,陸慶屹帶父母到雲南旅行,老人家在洱海邊合影,笑意盈盈。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轉眼就是2019年的春天。春節前,陸慶屹為《四個春天》電影和新書的宣傳跑了幾十個城市、接受了兩百多個採訪,回家的時間要比往年推遲不少。

這讓陸慶屹按捺不住地想家。“想到我爸媽衰老,特別想為他們做點什麼,哪怕是分擔點家務,或者說讓他歇一歇,給他們做點飯,特別心疼。”

想必此時,家中燈籠早已掛起,春聯已經換新,臘腸臘肉都燻好,只等陸慶屹推開門那一刻:“哎呀,歡迎歡迎,哈哈哈哈!”

參考資料:電影《四個春天》、散文集《四個春天》

我媽說,明年你別回家過年了 | 專訪《四個春天》陸慶屹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