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得不到爱情,这辈子都不甘心|专访余秀华

女人得不到爱情,这辈子都不甘心|专访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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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爱喝酒,就着韭菜盒子喝。

在新书《且在人间》发布会后的午宴上,出版社编辑为她点了一瓶白酒,两份韭菜盒子。

举杯碰盏,一饮而尽,身边人使使眼色,示意不要再添酒,毕竟下午还要接受采访。一两年前在南京,余秀华中午喝大了,没能出席一场安排在当天下午的公开活动。

于是她起身、离席、回房午休,原本就不稳的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愈发摇晃。

一小时后她醒了。睡眼惺忪,打扮得很随意,大红色毛绒连衣裙和淡棕色短靴,都是在各种场合穿了又穿的旧物。出版社的姑娘帮她简单梳了梳头,坐在酒店标准单人间的躺椅上,她开始滔滔不绝。

受困于脑瘫,她说话略有些含糊,需要听者集中更多精力辨认其中的词句。但思路总是清晰,还不时兜出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金句。比如问起对生活的渴望,她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小鲜肉啊!”

这些话说出来,倒也在预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因为她是余秀华,是那个写了《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首诗而突然成名的女诗人。

当问及个人问题,她身子向后一倒,顺势把双脚掰上躺椅,大叹一声:“烦呐,反正我都没有隐私了,你随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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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是在2014年底的那个冬天失去的隐私。在此之前,恐怕没有人会对一个38岁湖北钟祥乡下的残疾农妇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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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发生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国家级诗歌刊物《诗刊》的编辑刘年在互联网的浩瀚世界里偶然发现了余秀华的博客,顿时睡意全无。

“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在《诗刊》发表了余秀华的9首诗歌后,刘年在编后语里这样写道。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 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节选)

这首让余秀华成名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有人发现其中的惊艳,有人则说这是“荡妇诗”。

“我就是荡妇怎么着吧?”在成名后的很多场合,她都这样回应质疑。

荡妇与否,她从不在意。而一切试图在余秀华身上寻找意义的行为,也都是无意义的。

曾有记者问她,生活中的苦难是怎么扛过来的?她的回答是“生活不用我去扛,生活怎么来,我就怎么过。”她也曾在看到周国平的《灵魂只能独行》一书后嘲讽这位哲学家,“整天就搞灵魂这些东西,下次见周国平,我就要问他灵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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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灵魂,这些大词从不属于余秀华,她也为此遭遇指责。 2018年初,写《相信未来》的老诗人食指批评余秀华:

“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看看书、聊聊天、打打炮,一个诗人,对人类的命运、对祖国的未来考虑都不考虑,想都不想;从农村出来的诗人,把农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对小康生活的向往,提都不提,统统忘得一干二净,这不可怕吗?”

对此余秀华戏谑着回应,“食指先生说我不提‘农民生活的痛苦’。可是,我从来不觉得农民生活是痛苦的啊……人们向往田园生活,凭什么又鄙薄它?”

“食指先生是怎么关心国家关心人类关心农村的呢?我不知道。现在社会生活如此安定幸福,你不喝咖啡不读书更待何时?”

余秀华说自己追求的就是俗不可耐。浓烈直白的情爱和私人经验,成为她诗歌中触动人心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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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红之后,家乡钟祥的作家协会第一时间送上了“副主席”的荣誉称号。问她对此有什么感受,她回答,“别人都说余主席来啦,我就觉得,哎?还挺威风。”

新书《且在人间》的责任编辑说,余秀华几乎是在世的中国诗人里面,作品卖得最好的一个。“每本诗集都能卖二三十万本,其他诗人有几万就很不错了。”

或许,这是一种拒绝被驯服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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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被驯服的余秀华还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离婚。

19岁时,余秀华嫁给了31岁的上门女婿尹世平。先天性脑瘫让父母感到愧疚,于是他们张罗了这桩婚礼,期望着女儿的下半生能有个依靠。

但好好过日子的愿望注定是个泡影。新婚后的第一个春节里走亲戚,丈夫喝吐了,余秀华说了几句,丈夫忽然撒腿就跑。余秀华一边摇摇晃晃地追,一边想:丈夫靠不住。

丈夫靠不住,父母会老,儿子会成家,60块一个月的残疾补贴根本养不活自己。于是余秀华曾经尝试学讨饭,好让自己能够活下去。

她去城里,观察天桥上的乞丐如何行乞,她拿着一个破碗,最终还是没能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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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帮家里做些简单的农活,在生活余下的大段空白时间里,她时常坐在老家门口,面前放上一张桌子,阅读,然后写作,用右手压住颤巍巍的左手,吃力地写下她那些惊艳的诗句。

她写在打谷场上的劳作:

那么多的谷子从哪里而来

那样的金黄色从哪里来

我年复一年地被赠予,被掏出

当幸福和忧伤同呈一色,我乐于被如此搁下

不知道与谁相隔遥远

却与日子没有隔阂

——《在打谷场上赶鸡》

她写家里的土狗: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我养的狗,叫小巫》

她写被阳光照耀到的村子里的一个庸常下午:

光阴不够平整,被那么多的植物分取

被一头牛分取,被水中央的鸭子分取

被一个个手势分取

同时,也被我分取

我用分取的光阴凑足了半辈子

母亲用这些零碎凑足了一头白发

只有万物欢腾

——它们又凑足了一个春天

我们在这样的春天里

不过是把横店村重新捂热一遍

——《横店村的下午》(节选)

余秀华的诗情,尹世平自然是不懂。夫妻之间没有一点共同语言。在一起干农活,余秀华会觉得野花很漂亮,丈夫则说她太自作多情。

在关于余秀华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里,工友对尹世平说:“女人就是猪,全靠哄。”面对镜头,老尹呵呵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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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世平常年在外打工,但很少能带钱回家。有一年春节,老板拖欠了800元工资,他带着余秀华去城里讨薪,让她拦老板的车,因为余秀华是残疾人,尹世平认定老板不敢撞她。

从那时起,余秀华就认定了婚姻的不可靠。她对丈夫的恨是显而易见的:“当时我心里非常难受,在心里问自己最多的问题,为什么要和这个男人结婚?为什么这么痛恨?为什么要活着?反反复复找不到答案。”

于是在她的第一本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中,她把以上这些过往经历都如实写入,还给小说中的丈夫“吴东兴”安排了一个虚构的身份背景:坐过牢的强奸犯。

“我觉得写小说挺好的,把讨厌的人都全部写进去,别人也不能告我。”她津津乐道于自己的恶作剧。余秀华说,其实“吴东兴”这个名字,也是源于一个她讨厌的诗人。

她的爱与憎,从来都如此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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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余秀华终于离婚。她和当时远在北京打工的丈夫打电话,已经靠出诗集赚了钱的她怒气冲冲又底气十足:“你这个月回来我给你15万,下个月回来就10万。”

最终,这段20年的婚姻以余秀华给了丈夫15万而告终,这花去了她很大一部分的稿费。她还为尹世平买在村里了新房子,就在余秀华新家后面。“他挺可怜的,年纪大了,又没有什么本事。”

《摇摇晃晃的人间》记录下了两人办完离婚手续后的场景:傍晚他们坐车回家,路边昏黄的灯光照在脸上,两个人都发自内心地笑了。回村子的路上,余秀华走路不稳,尹世平还体贴地搀起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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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且在人间》的结尾,余秀华是这么安排剧情的:女主角周玉终于离婚了,前夫生病住院,周玉反而主动提出去照顾前夫。

“婚姻关系了结了,两个人成为陌生人,只有陌生人才是可以被原谅的。是关系破坏了人性。”

虽然小说是这样写,现实中的余秀华到现在依然对前夫耿耿于怀。“老有人说,离婚之后还能做朋友,狗屁。我现在看到前夫都是打心底的讨厌和厌恶。但还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是很有钱,但是我的钱足够对付他。”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式了。重要的是,脑瘫曾夺去余秀华对自己人生的控制力,好在因为诗歌,因为成名,她又重新夺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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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二十年的生活里,余秀华生活的重心是对抗婚姻。离婚之后,她对生活又有了新的渴望。

“渴望小鲜肉啊!”她大笑着脱口而出。

在情感问题上,余秀华向来不遮遮掩掩,在采访的间隙,她说晚上要去见在北京的男朋友。谁都不清楚这是否是句玩笑话,就像谁都不清楚余秀华有多少个男朋友。

不过现在的她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她怕了婚姻中的太多问题。“家里人催我结婚,我就今天拿这个男朋友挡一下,明天拿那个男朋友挡一下。如果今年过年他们再问起来,我就说男朋友出了车祸住院了。理由好编得很。”说完便狡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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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着一套自己的“爱情时机”理论:

“男女关系要达到两情相悦是很难的,不是说两个人不好,而是在时间点、兴致点上的错位。我就想,你爱一个人爱而不得的时间最多是两年,等两年过去了,他即使回来找你,无论这个人多优秀多好,你都没有兴趣了。”

等不到爱情的正确时机,她就把渴望爱的情绪写成诗歌:

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

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我爱你》

当诗歌的篇幅也表达不了的时候,她就写小说。《且在人间》书中的两篇小说,讲的都是女性对男性露骨的爱恨。

文学评论家王春林评价说,余秀华由诗歌转向小说的速度令他惊讶,而且“不出手便罢,她的小说创作一出手, 其处女作就登上了多少中国作家梦寐以求的《收获》杂志。”

不可否认这其中有天赋的成分,但一提起文学的议题,在感情话题中“嚣张”的余秀华突然谦虚起来,说自己写小说是初学者、很多东西还驾驭不了,还说自己的创作靠的是勤奋、阅读和学习。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嗜好,就像别人喜欢打麻将一样,你喜欢这个东西,你不搞这个东西就心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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