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多:融合中西,古調新彈

閱讀提示:他希望通過自己的畫筆,將現代人對生活的直接感受,化為文人氣息和理想情懷的筆墨詩意。

作者| 王悅陽

農曆己亥年的新春,大街小巷洋溢著喜慶熱鬧的節日氣氛。在徐家彙一處鳥語花香的小區中,陽光灑在晴窗之上,案頭鮮花似錦,筆墨書硯,一應俱全,井然有序。窗外是熱熱鬧鬧的紛繁俗世,窗內則是一派清雅,繞樑不絕的,是嫋嫋崑曲笛音,清茶一杯,書籍滿架,溫馨、寧靜而充滿書卷氣,絲毫不為外界的喧囂所影響,卻又透出濃濃的中國韻味。頗有一番“躲進小樓成一統”的優哉遊哉。這就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三釜書屋”了,而這一齋名,從第一代主人——國畫泰斗程十發先生開始用起,直至今日,延續到了第二代主人程多多。

在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的上海國畫界,不同於有些人開口閉口動輒“家師某某”來裝點門面,程多多顯得異常低調。曾經,他為電視臺拍攝自己的一部紀錄片起名《出身名門之尷尬》,頗有幾分幽默與自謙,卻又是不折不扣的肺腑之言。作為海派畫壇一代宗師程十發先生的兒子,對旁人來說或許是莫大的榮耀,但對於同是畫家的程多多來說,則多了些如人飲水,甘苦自知的意味。父親無疑是程多多學畫的第一位老師,教給了他國畫的筆墨基本功,而這座巍巍大山,卻也實實在在給他帶來了很大的挑戰與困難。

眾所周知,程十發是著名的當代書畫大師,被譽為“海派最後的輝煌”。出身名門,自然為程多多增添了一絲光環。然而,父子兩代都從事丹青藝術,面對這樣一位只能用“高山仰止”來形容的偉大父親,如何突破父親的影響,不至於畫到最後只能是父親風格的模仿與複製,幾十年來,為了拉開與父親的距離,在新時代的環境下傳承發揚“程家樣”繪畫藝術,程多多著實費了一番功夫,他希望通過自己的畫筆,將現代人對生活的直接感受,化為文人氣息和理想情懷的筆墨詩意。自足傳統,傳承家學,融合中西,孜孜以求,是程多多的藝術追求。

程多多:融合中西,古調新彈

走進去與走出來

程十發先生有三個孩子,屬豬的程多多是最小的一個。從小聰慧的他,興趣廣泛,無線電、航模、小提琴……幾乎樣樣精通。儘管家裡的父母都是畫家,自小耳濡目染深感興趣,但真正靜下心來走進繪畫藝術的天地,已經是十來歲的時候了。當時,發老見小兒子有興趣畫畫,自己卻沒有很多時間教授,就採取有的放矢的教學,先是安排多多練習白描、色彩、寫生,然後開始要他臨摹宋人團扇、李公麟的《五馬圖》以及《八十七神仙卷》等。

有趣的是,當時程十發已是聞名天下的大畫家了,其風格鮮明的“程家樣”藝術,引得許多青年學子喜愛與效仿。多多本可有著“近水樓臺”之便,一窺父親繪畫的奧秘與法門,走走“捷徑”。可發老卻堅決不允許兒子臨摹自己的風格,始終強調“畫畫絕沒有捷徑可走”,並且鄭重其事地告訴兒子四個字——“師法自然”。

也正因此,學畫之初,發老要多多注重寫生,無論用怎樣的手法,第一要求就是要畫像,臨摹也是一樣的道理,力求吃透傳統與寫生之後,才能慢慢擁有自己的筆墨語言。他曾經用登山來作比方,如果只是攀登很矮的山峰,那麼一旦摔下去,必將跌入谷底。而如果攀登的是珠穆朗瑪峰,即使力有不逮,跌下去了依舊會站在一個不低的山頭。傳統與寫生,就好比繪畫上的珠穆朗瑪,只有看得高古、深遠,學得紮實、穩當,打下的基礎越深,未來的道路越廣。

“文革”時期,程多多中學畢業被分配到大豐農場勞動,後考進上海師範大學美術系。1974年畢業後任徐彙區少年宮美術指導員。在這段歲月裡,年輕的他始終在父親身邊,天天看父親畫畫,發老也多有時間,能夠常常指導兒子的繪畫,隨著技藝的熟練與精進,程多多最終還是自然而然地走上了學習父親繪畫藝術風格的道路,還多次與父親合作繪製出版了《傷逝》、《二王習字》等連環畫,頗有知名度。久而久之,他筆下的花鳥、人物,與父親的作品,變得越來越像。也就在這時,多多發現,每回指導起其他年輕人時總是有說有笑,鼓勵有加的父親,在看到自己的作品時,卻常常不發一言,甚至還會沉思好一陣,對此,程多多始終茫然不解。

直到有一天,終於有了答案。有一回,父親的老同學,著名攝影家簡慶福來家中拜訪,兩位老友有說有笑地聊了好一陣。簡慶福走後,發老把多多叫到身邊,頗為嚴肅而認真地問兒子:“有一個去美國深造學習的機會,你有沒有興趣?”當時,程多多在上海畫壇已是小有名氣,如果繼續走父親繪畫藝術的道路,成名成家簡直輕而易舉,然而,幾乎未經過太多的思考與鬥爭,而立之年的程多多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好呀,我去!”

望著兒子堅定的面容,發老終於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很多年後,多多才體會到,當初父親的這一安排,有著深遠的眼光與思考。一輩子在繪畫上追求“不一樣”的發老,正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借助打開的國門,到世界的舞臺上去看一看,學一學,最終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很多老師教學生都要求學生要像老師,但我父親不這樣想,他就希望學生不像他。畫畫要有自己的東西,越畫到後面,越要不像,要追求傳統基礎上的自我面貌。而所謂的不像也不是瞎畫,而是在用心畫的前提下,不像老師,畫出自己,突出自己的個性。這就是進步,這其實很難!”

程多多:融合中西,古調新彈

從出走到迴歸

在“改革開放”的東風下,懷揣著當時在國內兌換的36美元,程多多走上了遠赴美國的求學之路。他至今記得父親在自己臨行前所說的那番話:“你跟我學,學得太像了,這不好。應該出去,換一下創作思路”。

帶著父親的期許與對未來的憧憬,程多多來到了舊金山。父親的好友,繪畫研究大家高居翰先生親自開車,陪他一家家地找學校、投簡歷,最終,他成了美國舊金山藝術研究院的第一個來自中國的研究生。有趣的是,舊金山藝術研究院是一家國際聞名的研究當代藝術的高等學府,這對於從宋元傳統走來的程多多來說,無疑是全新的挑戰與環境。而高居翰給出的理由卻很明瞭:“繪畫基礎的東西,你已經學得很好了,在這裡,就是要開闊自己的眼界,瞭解什麼是現代藝術。”

就這樣,自1981年至1986年,程多多在異國開始了全新的求學生涯,一方面要儘快學習語言,拉近差距,一方面又要如飢似渴地學習西方當代藝術精神,學習之餘,還要勤工儉學賺取學費與生活費,從刷油漆到做家教……日子過得充實而精彩。

入學伊始,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現代美術作品讓程多多感覺看都看不過來,一下子很不適應,甚至頗感無從選擇,但幾年堅持下來,他慢慢有了領悟與體會,說到底,藝術無論古代還是現代,萬變不離其宗。在形式上可以變化無窮,但最終落筆的還是筆墨、線條、造型與色彩。嘗試創新的程多多把一些畫的新作寄回國內給父親看,發老對兒子的探索與思考一方面表示肯定,同時又託人帶來了一幅自己的山水畫新作。畫上,撲面而來的宋元神韻,松樹、山石、雲霧、流水……意境深遠,筆墨精到。這幅作品其實想告訴多多,畫的思路可以是新的,但是筆墨還是傳統的。希望多多不要徹底改變原有的風格,保持自己是一箇中國畫家的底線,正如發老經常說的那樣:“只有帶有強烈民族風格的藝術作品,才具有世界性”。 他希望兒子去異國他鄉學習另類繪畫時總不要忘了自己民族的藝術。要有“為我所用”的想法,去將別國的藝術觀念、技巧、新的繪畫材料等等用到自己的中國畫裡去,充實自己的繪畫語言,而不是要將中國畫畫成了西方的繪畫作品。

不僅如此,發老還要多多一有機會就重讀中國傳統繪畫的理論。1983年,新中國的第一次大型美術展覽在美國的幾個大城市裡巡迴展出,當時,程十發先生隨著中國美術家代表團一行來到了舊金山中華文化中心出席開幕式。有一天,發老邀請他的好朋友,僑居紐約的著名中國畫畫家和收藏家王季遷先生一起看多多在美國學習期間所畫的作品。觀後,他們兩人異口同聲地認為多多不是學到的西洋畫的新方法太少,而是還需要補一補傳統中國畫的課,他們一致認為:必須先修煉好傳統的國畫,才好全面使用新學來的那些東西。以人之長補己之短。而發老“古為今用為先,洋為中用在後”的理論,在程多多看來,就是學習傳承中國畫藝術的關鍵所在。“家父他自己就是身體力行的,凡是他的繪畫(包括書法)創作的新手法、新技巧、新思路都能追根溯源到它的原始出發點。他哪怕學習借鑑的是西洋畫的技巧,也能找到其出處與根源。所以我的體會是學畫中國畫,先要將傳統的中國畫打好了堅固的基礎後,才能再考慮如何洋為中用的問題。”

從此,程多多豁然開朗,受益良多。順著父親的思路,他開始用中國畫的筆墨來描繪眼前的一切,從身邊金髮碧眼的老師、同學,到美國的大峽谷、金門大橋、大瀑布,以及加拿大的楓葉,日本的櫻花等等,用中國畫的線條藝術,描繪與外國人有共鳴、有觸動的真實生活,風景與人物,大獲成功。對於兒子的進步,發老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在一幅《加拿大楓葉印象》的畫上,發老為多多題贊:“筆生墨,墨生色。此多多寫墨筆秋葉小鳥,居然五色斕斑。若無筆墨,即有色而無採矣。”而在另一幅《山水冊頁》中,發老題曰:“山水貴寫其神韻,有中華之山水才有中華墨韻與筆韻。多多寫美國之山水,雖以華夏之筆墨,能傳異國之神韻,此生活之神,高乎筆墨之技巧,信然!”真可謂不吝肯定與讚許之情了。

融合中西,古調新彈。從出走到迴歸,這條道路,程多多走了幾十年,最終不僅形成了屬於自我的藝術風格,也在繼承“程家樣”藝術精華的過程中,真正做到了與父親的繪畫“拉開差距”。所謂“傳統萬歲,創新加一歲”,莫要小看這一歲,卻是艱難而辛苦的求索而來。正如評論家林明傑所說的那樣:“多多的畫,處處顯露他的底蘊和機智。把西方的寫實技巧和中國的寫意境界融合,是他有意無意間的作為。他那看上去畫得很工細、很費時的花卉,其實巧妙運用了大寫意潑彩和工筆雙勾的技法,出手之快,歎為觀止。他的山水最為可觀,氣勢恢弘,蒼潤迷朦,闢歷代中國山水畫所未抵之境。這不難理解,因為他既遊歷過中國的名山大川,也去過黃石公園,走過科羅拉多大峽谷,古人做不到。但當今有相似經歷的中國畫家並不止此一人,而畫出這等山水的僅此一人。”

在程多多看來,所謂的“融合中西”,是一條談何容易的艱辛之路。儘管東方藝術本質與西方是一樣的,強調要有美的感受,但兩者處理的方法和效果是各不相同的,因此所謂的融合之路,艱辛而漫長。“我現在努力的,就是拉開與父親繪畫的差距,但我知道我離不開,也沒必要離開,因此我運用的理論是他的,但畫的題材和內容儘量是他以前沒有嘗試過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越發覺得自己還不夠,因為他早已經在自由王國了,但我還沒達到,為此,我要繼續努力。”

程多多:融合中西,古調新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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