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一片從宮禁的御溝漂出的紅葉，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密集的血斑。
“御水流紅葉，步秋香徑晚，怨翠閣衾寒。笑把霜楓葉揀，寫罷衷情興懶。幾年月冷倚闌干，半生花落盼天顏，九重雲鎖隔巫山。休看作等閒，好去到人間。”元代曲家顧德潤的這首散曲，暗含的是一個“紅葉題詩”的故事。唐僖宗年間，一個叫於佑的士子在皇城宮牆外漫步，路經御溝，發現隨著御溝流水源源不斷漂出一些帶著墨跡的紅葉，於佑好奇地揀起一片紅葉，卻發現紅葉上分明上題著一首充滿憂怨的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拾到這枚紅葉的於佑心想一定是宮中某位才女所作，遂心生思慕，回到家中，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第二天他也找來一片紅葉，題了兩句詩“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將其放於御溝上游的流水後，於佑悵然離去，在這個多情的才子看來，紅葉傳情不過是一個美好的玫瑰夢。然而，世間機緣竟有如此巧合，幾年之後，唐僖宗放出三千宮女回民間婚配，於佑經人牽線，與一位韓姓女子結緣，洞房花燭之夜，於佑赫然發現眼前的新娘竟保留著當年自己投進御溝的紅葉，夫妻二人不禁百感交集，紅葉為媒的故事由此成為民間傳誦的一段佳話。
關於紅葉題詩的故事，民間還有多種版本，《本事詩》裡記當事人為顧況，《云溪友議·題紅怨》中為盧渥，而宋初孫光憲《北夢瑣言》則成了進士李茵。雖然版本不同，但結局都大同小異，一片紅葉，兩處相思，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由此，蘸滿墨跡的紅葉，在愛情的洪流中有了詩意的註腳，也讓中國後宮演化的歷史多了幾分溫情。然而，當我們透過厚重的宮牆，諦視這個咽淚裝歡的後宮女性群體，我們不禁要問：“紅葉題詩”這個浪漫故事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少？這群粉黛囚徒，又有幾人能將自己的青春寄託在一片紅葉之上？
儘管早在春秋戰國、秦、西漢時期，後宮佳麗就成為了王朝的風景，但真正將從民間採選美女供帝王淫樂作為一項制度傳承，還始自東漢，東漢法令規定每年都要挑選民間良家女子入宮，而挑選的標準是：年齡在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姿容妍麗，面相姣好的女子，選中者即乘車入宮，供皇帝“登御”，凡有幸承天子雨露，即有可能立為妃嬪；東漢以後，歷代王朝基本上都要沿襲這項民間採選制度，隋煬帝時，這個縱慾無度的皇帝曾“密詔江淮諸郡閱視民間童女，姿質瑞麗者，每歲貢之”，唐玄宗時，為了將更多庶民之家的美貌女子攬入宮中，專設了“花鳥使”，玄宗下詔，若藏匿其女不應徵選，即處死刑；到了元代，為專供帝王淫樂，元代皇帝也和漢族帝王沿用了採選制度；有明一代，朝廷經常以“擔水人”為耳，探察民間少女相貌，引導官府採選美女；清朝之後，為了保持滿人血統的純正，自順治帝始，將在八旗範圍內挑選秀女作為祖訓，到了乾隆年間，採選範圍則擴大到了一些少數民族，如維吾爾族，朝鮮族，蒙古族等。
民間選秀帶給黎庶蒼生的是深重的災難，當這些被選入宮中的女子與親人生離死別，皆“號哭於宮中，聲聞於外，行路悲酸。”（《晉書》）關於逃避選秀的佚聞，歷代野史筆記均有記載，在明崇禎《吳縣誌》中提到蘇州選秀時這樣說道：“時傳朝命選吳中女子入宮，民間爭相婚配，多至失倫。”萬曆《杭州府志》中則雲，在皇帝採選之時，百姓為了逃避，“遞相婚嫁，有不待媒妁而送女入男家者，有不及乘轎而步行適人者，有恐為捕獲而假男衣冠路行者。紛紛籍籍，殊駭觀聽。”有的女家為了逃避採選，不惜奪寡男為配偶，更有甚者，在一些地區，還出現了“垂髫即笄者，乳臭為夫者”，“馬上郎君尚乳臭，魚軒新婦猶呱呱。”當稚氣未脫的男孩女孩們以一場匆忙的婚禮結束自己的童年，封建帝王的民間選秀已經成為平民百姓揮之不去的噩夢。
掖庭女子最大的痛楚，就是一旦走入深宮，便失去了人身自由和愛的權力。紅牆碧瓦幽禁住如花的粉靨，也消磨掉帶淚的青春。這個由三千煙嬌構成的群落，唯一的企盼就是有朝一日能得到皇帝的臨幸，從而邁進后妃的序列。然而，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是望穿秋水，終其一生都無法得見龍顏，當歲月漂白青絲，霜雪摧老姣容，她們便如同冷宮的寒灰一樣，秋風一吹便消逝得無痕無聲。當然，這群被役使的囚徒有時還要面臨更加悽慘的命運，一旦皇帝駕崩，她們要麼去皇家專設的寺院削髮為尼，終日與青燈黃卷為伴，要麼被充作守陵人，在荒寂的陵園中終其一生，更有甚者，她們還有可能成為可悲的殉葬品，恣意縱慾的帝王不僅在人間享受她們的美色，還要讓她們“委身蹈義”，走向墳墓，供其役使。厚重的宮門，不僅封閉了她們的兒女情絲，更控制了她們的生死榮辱，那條漂滿紅葉的御溝，不過是一個沒有回應的幻像。
史載，唐景龍四年（710）正月十五元宵之夜，唐中宗和韋后曾微服出行，觀賞花燈，並下詔放出了數千宮女在繁華的燈河中與他們共同夜遊，結果，這一晚不少宮女都趁機逃脫。我們可以想見這樣一群在闌珊的燈影中奔跑的身影，衝出牢籠的喜悅讓她們全然不顧臉頰的汗水和弄髒的羅裙，她們的念頭只有一個：那就是衝出繁華的街市，衝出無邊的黑暗。這是朝著自由的奔跑，然而，她們真的能徹底擺脫桎梏，衝出黑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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