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情事|一場舉全家之力操辦的小親族婚禮

臘月二十三這天晚上,老嚴家相比於往年提前一週聚齊了所有人,不管是工作的還是讀書的,都紛紛請假回來,因為老嚴家的長孫要大婚了,這可是老嚴家今年過年的頭等大事,關係到整個家族的臉面,家裡所有人都不能怠慢。

老嚴家位於大別山深處,鄂豫皖交界處的一個山村裡,村子裡大部分人姓陳,老嚴家是這個村子裡少有的獨姓,人丁興旺又格外團結。老嚴家目前有祖孫三代,上有奶奶、小爺(爺爺的親弟弟)、小奶三位長輩,中間包括六位伯伯叔叔,五位嬸嬸,下面是五位孫子,四位孫女,總共23口人。今年要大婚的便是大伯的長子,嚴大哥,小爺格外重視這個事,早早就通知讓大家提前回家,張羅這個事。

小爺是家裡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今年60歲,身體健朗頭腦清晰,辦起事來有條不紊。秉持著“都是自家的事,沒什麼麻煩的,自家人是最信得過的”這一觀念,整個老嚴家齊上陣,在小爺的安排下,婚期半個月前就忙活開了,準備婚車,聯繫婚慶,設計賓客名單,操辦婚宴。

故乡情事|一场举全家之力操办的小亲族婚礼

接親車隊。作者供圖。

到了婚禮前一天晚上,小爺照例把大家叫到一起開會,安排家裡的三位大些的弟弟明天跟著大哥一起去接新娘,凌晨兩點就要出發,車隊有8位司機,嬸嬸們要各自把家裡的房間收拾出來給司機們住,並且凌晨就起床為去接親的眾人做早飯。婚宴在家裡辦,差不多二十桌,各家的客廳、房間要安排擺放桌子。負責收禮的,負責幫工的,全都安排的妥妥當當的。早上9點多,接到新娘,賓客們也陸陸續續都來了,叔叔們招待賓客,小奶、嬸嬸們在廚房裡忙活,給廚師打下手。喜宴的菜是一盤盤上的,家裡的男孩子們便負責上菜,各司其職。酒罷,賓客散盡,自家人是不能走的,要繼續留下來幫大伯家收尾。

在這前前後後十幾天裡,所有的人、房子、東西全都公用,不分你的我的,都是自家的。一場喜事辦下來,老嚴家上上下下都分外勞累,但更多的是喜悅安慰,覺得老嚴家娶的新媳婦漂亮,婚禮也辦得風風光光的,上上下下都一條心,在村裡臉面保住了。

故乡情事|一场举全家之力操办的小亲族婚礼

婚禮現場。作者供圖。

老嚴家之所以格外重視這個婚禮,是因為隨著性別比失衡,農村娶媳婦越來越難,像嚴大哥這樣的適齡男青年被剩下的越來越多,而且女方提的要求也水漲船高,在老嚴家所在的村子,結婚標配是男方要有穩定工作,並且在工作城市付首付買房,彩禮10萬至20萬不等,再加上訂婚、三金、婚宴等等一系列開支,對男方家庭是個很大的考驗。這造成的局面就是分化嚴重,那些常年在外務工,工地帶班有些積蓄的一些家庭能娶得起媳婦,而常年在家務農,或打些散工的家庭就算掏空家底也拿不出幾十萬娶媳婦的,等過了30歲還沒結婚也沒女朋友的,街坊鄰居們便斷定,這是要打一輩子光棍了。於是,當地人對某一家人或者一個親族的評價標準就從之前的能不能建房買車,轉而落到了能不能娶媳婦上。老嚴家幾位叔叔伯伯們早早就蓋了房,買了車,但是也還是會有人議論說:“你看他們家在外當老闆又怎麼樣,不還是娶不起媳婦,混的還不如那誰,人家孫子現在都會走路了。”因此,老嚴家上上下下都鉚足了勁,要好好辦這個婚禮,不能失了面子。在村子裡,掉了臉面、露了怯就會讓人看不起,而被人看不起就會讓他們在以後的日子裡生活在一種憂患中,擔心自家這些人讓人看扁了,要遭欺負了。

老嚴家上上下下這幾十口人在關鍵時候能擰成一股繩,團結在一起共進退,除了因為有“不丟面子”的輿論壓力,要“一致對外”的外在原因外,還有一些內生因素。

首先,嚴家小爺是一位典型的鄉村能人,他的存在對老嚴家這個小親族的團結有首屈一指的作用。小爺當年讀書一直讀到高中,後來直接到電廠工作,中間還回來當過幾年村幹部。小爺在大家心目中就是知識分子,有能力、有威望、有人脈,德高望重,受人尊敬。並且小爺的妻子,小奶也是一位受過教育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老嚴家上上下下都尊敬他們二位,覺得他倆講理公正,有問題就去找小爺溝通。就算是親兄弟也免不了有矛盾,幾位叔叔伯伯如果有些小摩擦,小爺小奶就經常出面調解潤滑。前幾年,村子裡一些親兄弟常常因為蓋房子分宅基地等利益原因大打出手,老嚴家兄弟多,村裡人都等著看老嚴家蓋房子時會不會鬧起來,結果小爺出面,和平又和諧的解決了這件事情。小爺的這種威望不僅輻射到了整個親族每一個人身上,而且小爺還懂得與時俱進。隨著小一輩的越來越大,大家上學的上班的,過完年便各奔東西,等下一年再相聚,老嚴家便建起了家族微信群,平時大家會在群裡聊天,跟進動態,小爺的語重心長便從飯後談心轉移到微信群裡。一個小親族中若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能人,發揮他的威望,能大大減少小親族中矛盾的激化,促進內部團結。

此外,“自家人”觀念深深紮根在嚴家每一個人心中,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小親族的每一個人都是自家人,因此,有事大家要一起商量著辦,被外人欺負了誰都不能袖手旁觀。因為有自家人觀念,所以一個家庭的事會上升為一個親族的事,一個家庭有勢力,那麼整個親族都會很有勢力。並且,這種“自家人”觀念不僅是每個小親族自己心裡的行事準則,同時也是外面的人給一個小親族貼上的標籤,外面的人會用小親族的標準來要求小親族內部的人,對他們進行輿論審判。老嚴家的婚禮,如果哪位叔叔嬸嬸,明明在家卻不去幫忙,閒言碎語立馬就會傳遍整個村子,比如說他不講理,自己本家的事自己都不去幫忙。因此“自家人”觀念是一把雙刃劍,既讓小親族自發的團結在一起,又時刻面臨外人道德審判壓力。

像老嚴家這種聚少離多的小親族,要維繫親族關係,肯定是有一些習俗規矩的。過大年那天大家一起過,拜祖宗吃年飯。從正月初一開始,每晚輪流在各個叔叔嬸嬸家吃飯,好酒好菜款待,喝完酒大家一起談心談事。到正月十五,全家上下會去祖墳給逝去的先人們送燈點蠟磕頭。幾乎整個春節期間,小親族內的人會頻繁相聚,大家喝喝酒談談事聊聊天。雖然農村一步步在城鎮化,外加工作的發展,大家也陸陸續續在外地買房子,但是老家的房子是一定要留的,過年是一定要回來的。小親族的這種維繫似乎並沒有因為城鎮化而減弱,甚至顯得更寶貴,更珍惜,對外面的人來說,老家是根,是依靠,是底氣。

老嚴家的小親族不是這個村莊的個例,對由小親族組成的村莊來說,行動的主體似乎不是一個個單獨的家庭,而是一個個親族,他們內部矛盾自己調解,外部矛盾共同進退,靠村委會或別的組織解決。一個小親族對內有極強的認同感,對外則始終保持行動步伐一致。村莊中的小親族行動又深受所謂的面子和村莊輿論“綁架”,誰都不想在村莊裡跌了面子,落個沒本事的名聲。但是每個小親族卻又樂在其中,畢竟這種“綁架”在各個小親族之間是相互的。當然,好面子帶來的“綁架”對村莊矛盾的解決和發展必然既有良性也有惡性的方面。(嚴紅/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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