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救我的孩子

因為救人,韓軍被陳老六恨進骨頭縫裡了。

村裡仨孩子去水塘玩兒,一個掉下去,另外兩個搭救,結果一個拽一個,全掉進去了。

水塘遠,周邊沒男人,就一個洗衣服的啞巴女人。女人嗓子嚎出了血,就嚎來了一個韓軍。

仨孩子都不會水,胡亂撲騰著,越撲越遠,有一個已經撲到塘中央去了。

韓軍不知道這都是誰家的孩子。但這種情況下,甭管誰家的,肯定是先救最近的。

韓軍脫了鞋子就紮了進去。啞巴女人則衝去喊別人。

韓軍一先一後救上來兩個,氣兒都不敢喘,就回身去救第三個。可抬眼一看,沒人了。後來他憋著氣,扎進塘底,才把人給撈上來的。

扛上岸一看,是秀玲家的孩子,沒氣兒了。

陳老六是秀玲的丈夫。陳老六哭天喊地,捶胸頓足,揪住韓軍就是一頓暴打:你為什麼不救我家陳強!為什麼不救我家陳強!

陳老六的眼淚鼻涕甩了韓軍一臉。

韓軍沒有解釋。他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被孩子的死驚著了。

韓軍壓根兒沒想到這是秀玲的孩子。

如果他知道這是秀玲的孩子,甭管多遠,他也會第一個去救的。

不多時秀玲也趕來了。秀玲趕到的時候,韓軍已經被陳老六打出鼻血來了。有人拉架,說老六啊,孩子死了你難受大夥兒都知道。可你也不能拿韓軍撒氣兒啊!韓軍已經盡力了。他一個救三個,來不及啊!

我呸!陳老六嗚嗚哭著,繼續衝著韓軍張牙舞爪:他盡力個屁!他是故意見死不救的。眼看著我家陳強沉了塘,才跳下去做做樣子!要不怎麼仨孩子,單單我家陳強死了!嗚嗚……

韓軍垂著頭,蒼白地給自己辯解:仨孩子,他只能一個一個救,就陳強最遠。他救了那倆,就看不見陳強人了。

陳老六不信。陳老六一口咬定韓軍是故意的。而韓軍,無可辯駁。沒人給他作證。唯一目睹了情形的啞巴女人後來也去叫人了,後頭的事兒她不知道。再說她阿巴阿巴地瞎比劃著,也沒人搭理。

秀玲人還沒上前,兩腿一軟,癱了。兩手撐著挪到孩子跟前,沒來得及哭,眼前一黑,身子一抖,暈了過去。

2

誰也沒想到,孩子下葬完的當天晚上,陳老六帶著鐵鍬去韓軍家拼命去了。

陳老六一鐵鍬劈了韓軍家的電視機,接著一通亂打,把韓軍家砸了個稀巴爛。

陳老六還是那個說法,是韓軍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他兒子淹死的。韓軍害死了他兒子,他要韓軍償命!

村人說陳老六是受不住打擊,有些瘋魔了。但也有知道內情的人,覺得陳老六懷疑得不無道理。

是的,陳老六揪著韓軍不放,有內情。

陳老六跟韓軍之間,有仇。因為秀玲。

秀玲,跟韓軍好過。不止好過,秀玲還在嫁給陳老六、生下陳強之後,跟韓軍私奔過。要不是陳強哭著喊著求他媽別走,韓軍就帶著秀玲遠走高飛了。

當初秀玲媽嫌韓家窮,不讓秀玲跟韓軍在一起。正好陳老六看中了秀玲,也不管秀玲心裡已經有人,賤兮兮地請了媒人來提親,還放下話來禮金由秀玲媽說了算,他家絕不還價。韓軍知道後顧不得臉面跑去求陳老六,讓他放他和秀玲一馬;秀玲也當面對陳老六講明瞭態度,她除了韓軍誰也不願嫁,陳老六非要娶她,也是得了她的人得不了她的心。可陳老六跟著了魔似地,什麼話也聽不進,生拉硬扯地把秀玲娶進了門。

因為秀玲媽開的彩禮價太高,婆婆也就恨上了秀玲,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非打即罵。

嫁給陳老六的第四年,秀玲媽死了。倒是韓軍做栗子生意賺了錢,知道秀玲的婆婆對秀玲很惡毒,就常常去找秀玲。秀玲下定決心跟韓軍私奔。結果沒成,給陳家一大家子堵在了車站。

秀玲鐵了心要走,拿了刀片要割腕。最後是三歲的陳強一扭一拐地跑到秀玲跟前,抱著秀玲的腿哇哇大哭,才把秀玲給拽回去的。

這些年過去了,這件事兒已經鮮有人提起了,但它卻像一根針,一根刺,長在陳老六的心裡,肉裡。

陳老六不提,是因為他確實理虧。他媽待秀玲怎樣,他心裡清楚得很。他要做孝子,又想做個好丈夫,著實為難。最終還是血緣佔了上風,他站在了他媽這頭,眼見他媽欺負秀玲,選擇了漠視。

所以秀玲從車站回來以後,他沒再羞辱或者為難秀玲。他嚥下一切,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就當是為了兒子,為了他媽。

他媽倒是消停了一陣,但骨子裡並不安分。忍得越久,心裡的恨攢得越多。終有一天戰爭爆發,婆婆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嫌這個家不好你走啊!你這麼騷,再去找姓韓的私奔啊!這一次,沒人攔你!

但秀玲沒再吭聲。那一次以後,甭管在婆家受了多少氣,秀玲再沒跟韓軍私下見過面。從她在車站選擇了往回走的那一刻,就知道,她跟韓軍,這輩子是不可能了。

……

陳老六在這邊兒打韓軍,他媽在家裡打秀玲。

他媽的那套邏輯比陳老六還要神奇:要不是你騷,跟韓軍好過一場,他也不至於跟咱們陳家結了仇。如今也不會對咱們陳強見死不救!都怨你,都怨你!你個掃把星,騷貨,蕩婦!

秀玲最終掙脫了。秀玲帶著刀片趕到韓軍家裡,讓陳老六別鬧。否則,她血濺當場。還是和當年一樣的架勢,還是跟當年一樣的刀片,卻嚇不住陳老六了。孩子都死了,她竟然還護著那個見死不救的王八蛋。

陳老六惡狠狠地從嘴裡蹦出幾個字:你死啊!你不死,你他媽就是個婊子,娼婦!

秀玲眼一閉,對著左腕連劃了三刀。

陳老六到底還是慫了,罵了聲操你媽的,從韓軍家走了。韓軍要上前給秀玲包紮傷口,秀玲一聲喝道:你別靠近我!我是好是歹,不要你管!

秀玲哭喊著,踉蹌著跑了。

這一刻,韓軍知道,秀玲是真的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牽扯了。他們是村子裡眾所周知的笑話,這輩子只能繞著走。當年她沒能跟他走,如今更是沒有可能了。不管孩子有沒有死,他倆之間都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3

按理說,陳老六再恨韓軍,沒個真憑實據也不能拿韓軍怎麼辦。退一萬步講,就算韓軍真的像陳老六講得那樣,故意見死不救,人家也沒犯法不是?

的確,陳老六後來是沒再提孩子這一茬,但他卻像瘋魔了似的,處處找韓軍的麻煩。原本他心裡有秀玲跟韓軍私奔那根刺,如今又添了秀玲眾目睽睽之下為了韓軍割腕這根刺。有這兩根刺戳著,陳老六沒法兒好好過日子。再加上他那個媽成天在家罵罵咧咧,詛咒韓軍,汙衊秀玲,烏煙瘴氣的,使得陳老六整個人變成了個火罐子。

韓軍到村部辦事兒,遇上陳老六,陳老六說韓軍存心擋道兒,打一架;韓軍從塘邊過,陳老六說他孩子就是這塘裡淹死的,他還敢過來,打一架;韓軍在村裡收栗子,陳老六各種阻撓,挨家挨戶打招呼,不讓人家賣給他栗子。人家要賺錢,陳老六說我給你找人收。人家說韓軍給的價格高。陳老六說差價我來補。韓軍沒法子,回頭花高價從別處收來了栗子,結果剛存進庫裡,給人一把火燒了。

不消說,大夥兒也知道是陳老六乾的。

那場火放得狠,不僅十幾噸栗子沒了,另外兩個庫的土貨也化為灰燼,連庫房都燒沒了。韓軍不要命地衝進去滅火,一條房梁斷下來,把韓軍給砸了。後來下著雨,雨也衝不滅那熊熊大火,還是村人合力冒著雨把火給撲滅了。

等韓軍被人拖出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

韓軍被人合力抬著,他不死心地扭著頭,向他那已經燒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屋子望著,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嗓子冒著煙,眼睛也模糊了。

韓軍瘸了。渾身多處燒傷。最可怕的一處,在臉上。

一夜之間,韓軍成了個又瘸,又醜的窮光蛋。

事發前陳老六天天嚷嚷著要殺了韓軍,真出了事兒,陳老六卻慫了。他只想燒他點兒栗子,讓他賺不了錢,哪知道火勢蔓延得那麼快,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不但倉庫燒了,連韓軍也差點兒丟了命。

陳老六他老孃平時罵天罵地,這會兒也嚇破了膽。

村裡有人說看見陳老六偷溜進了韓軍的庫房。要是證據確鑿,陳老六是要判刑的。要是韓軍死了,陳老六是要槍斃的。

陳老六他媽撲騰到秀玲跟前,頭一次用低三下四的口吻哀求道:老六千不該萬不該,他也是你丈夫啊。你去求韓軍,叫他別告老六啊!

然而秀玲呆若木雞,一言不發。

那些天,陳老六沒再出門。他想服毒,可終究怕死。死到臨頭,才發現活著真他媽好。

不單陳老六不出門,他媽也沒敢出門。母子倆成了驚弓之鳥,只要門稍微響動一下,就嚇得兩腿發軟,怕是警察上門拿人。

可直到最後韓軍出了院,陳老六都好好的。

韓軍沒報警。韓軍跟警察說,是他自己沒注意防範,失了火。除了他自己,也沒別的人員傷亡。這事兒,也就了了。

有人跟韓軍說,那晚親眼看見陳老六偷摸進他庫房了,不一會兒就起了火,不是他是誰?

韓軍充耳不聞。

4

打這以後,村裡多了個瘸腿的男人。他時常往返於村鎮之間,行動極為不便。一跌一跛的。

有人說,韓軍現在在做破爛生意,也有人說看見他在鎮上賣魚。

這一把火,把韓軍幾年的辛苦全給燒了,不但血本無歸,還欠了不少債。以前模樣挺好的漢子,如今在村裡都能嚇著孩子。

人們說,好好的一個韓軍,就這麼給毀了。害他的人,連個屁事都沒有。

人們說著,向陳老六家的方向望去,狠狠地啐了一口。

人們看著韓軍鬍子拉渣那狼狽樣兒,想不通,韓軍為啥不告陳老六?

自打陳老六的兒子死了以後,韓軍就沒過過一天消停日子。陳老六著了魔似的找韓軍的麻煩。

以前人家覺得是韓軍對不住陳老六,現在人們都覺得陳老六欠了韓軍的。

有一天,韓軍跛著腿去村部辦事兒,又遇上陳老六。兩個人迎面相去。

人高馬大的陳老六,遠遠地看著韓軍拄著柺杖,一瘸一跛地向他走來。路上剛下了雨,那幽窄的稀泥路面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水坑。韓軍就在那坑坑窪窪的路面上跛著,褲子上佈滿了泥點子。

當他扭到陳老六跟前時,陳老六瞧他,是真真比自己矮了一截。那乾巴褶皺的半張臉,是真真的駭人。

陳老六心是虛的,因為心虛,他止了步子。可韓軍並沒有停步,也沒有攔下陳老六討要什麼說法。他甚至沒有看陳老六一眼,就喘著粗氣,從他身邊拐過去了。彷彿他的一切遭遇,都與眼前這個男人沒有任何關係。

陳老六回頭看了一眼韓軍,腦子裡忽而浮現出韓軍光著膀子下塘救人的那天。那會兒他身材多好啊,結實的胸膛上掛著水珠,兩條胳膊上全是肌肉。他比陳老六還要高一點兒。

可這會兒,他一瘸一拐的,像個小老頭。

沒過幾天,韓軍領著一個人來看房子。他把房子賣了。

再過兩天,搬走了。

沒人知道韓軍去了哪裡。人們很快發現,跟韓軍一起消失的,還有秀玲。

這次,陳家沒有大呼小叫,上躥下跳。有人問起,陳老六說,他跟秀玲已經辦了手續了,離了。秀玲愛跟誰走跟誰走,這是她的自由。他管不著。

5

沒錯,秀玲是跟韓軍走了。

就在韓軍領人來看房子的當天,秀玲跟陳老六說了個事兒。

此時的陳老六徹底冷靜下來了。這一場大火,燒了別人的人生,也燒死了他的心魔。

秀玲說,當初我媽為了拿彩禮錢給我哥娶媳婦,答應了把我嫁給你。其實那會兒我已經跟韓軍好過了。孩子,是韓軍的。那次我跟韓軍私奔,是想帶孩子一起走。韓軍說你把這孩子看得比命還重,真帶走了,你活不了。他說你不會虧待孩子的,不如把孩子留給你吧。我也答應了……

陳老六呆住了。

秀玲說,我嫁了你以後沒多久發現懷了孕。一開始我也不確定,後來孩子生下來,查了血型才知道孩子是韓軍的……這事兒上,你也怨不得我們,你打一開始就知道我跟韓軍好,還硬要拆散我們。他給你戴了頂綠帽子不錯,可那帽子是你自己非搶過來戴的……

韓軍沒能救成的,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不是見死不救,而是真的不知道仨孩子裡頭有陳強。孩子沒了之後,他其實比你痛苦得多,他都不想活了,你還天天跟他鬧,刁難他,折磨他,到頭來,把人家的下半輩子都給燒了……到現在你和他,再怎麼也算兩不相欠了。要欠,也是你欠他……

秀玲的話語氣平平,陳老六的心卻像被狠狠地連揍了幾拳,都喘不過氣兒來。

半晌,陳老六白著嘴唇問了句:那,韓軍是什麼時候知道陳強是他兒子的?

咱倆私奔的前幾天,我親口告訴他的。

秀玲說了許多許多,最後把她的心裡話說了出來:我想去陪韓軍。他現在瘸了,臉也燒了,像個怪物,人見人怕。你再恨他,也該恨到頭了。咱倆這樣一輩子捆下去,又有個什麼意思?

陳老六愣怔了好一會兒,長嘆了一聲,說,你容我想想。

6

起初有人說在鎮上見過秀玲跟韓軍,說他倆在菜市場賣魚。

又過一陣,有人說碰見過韓軍的親戚,說他倆到縣裡盤了個包子鋪,賣包子去了。

有人說,一場火,韓軍折了財,燒了臉,瘸了腿,但換來了秀玲,到底是值還是不值?韓軍現在這個樣子,要是秀玲真能跟他一輩子,倒也過得去。只怕秀玲以後嫌棄了他,走了,那他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

人們這樣聊著,傳到了陳家,傳到了陳老六跟他媽的耳朵裡。陳老六不再說什麼,倒是他媽,還改不了嘴碎的毛病。沒人的時候,罵罵咧咧,說秀玲不是個東西,說那姦夫淫婦到底還是跑一塊兒去了。有人的時候,她不敢胡咧咧。畢竟陳老六燒壞了韓軍這事兒,人盡皆知。

陳老六這孝子,第一次為秀玲說了句公道話:我自願跟她離的。你也別罵人家了。這麼多年了,你怎麼對秀玲的心裡沒數麼?韓軍也不是故意不救陳強的。人家盡力了。是我對不住人家。您老,就積點口德……

陳強到底是誰的孩子,只有秀玲知道。

秀玲這一生,也就說了這麼一個謊。一個謊,能讓陳老六放下仇恨,放過韓軍,也放過她,值了。

如果陳強真是韓軍的孩子,她當初拼了老命也會跟韓軍走的,哪裡還顧那些條條框框?

那一次私奔未遂,她就下定決定不再拖累韓軍了。哪知道她委曲求全也換不來韓軍一生安逸,只等來了這麼一場瘋狂的大火。

韓軍為她落得這個下場,她說什麼也不能拋下他了。

韓軍不告發陳老六,不是他不恨陳老六,而是他以為秀玲這輩子是要跟陳老六捆綁在一起的。既然如此,他告了陳老六,不也等於害了秀玲麼?所以,認了吧。如果一把火能燒掉陳老六對他的恨,燒掉陳家跟他的仇怨,燒掉陳老六對私奔一事的耿耿於懷,也值了。

他此生沒什麼能給秀玲的,如果陳老六從此能善待秀玲,給她安逸溫暖的餘生,他便也甘願了。

然而正是他這一忍,一認,一犧牲,使得秀玲死水起波瀾,不顧一切地回到了他身邊。

但秀玲不想做得太決絕。縱使陳老六有罪,縱使他虧待過她,但好歹夫妻一場,他對孩子也算真心。衝著這一點,她才撒下了這個謊。

陳老六的心魔,源於他總認為孩子是死於韓軍的私心,源於他覺得孩子的死帶走了他的半條命……現在他知道了,孩子的死只是意外,而且孩子本來就不屬於他,就像她秀玲也本來不屬於他,他強行搶來的一切,最終被一場意外帶走,看起來就像是天意。他也就可以心甘情願的放手,不再活得那麼糾結,那麼痛苦。

其實哪有什麼天意。相反,秀玲在這半輩子的顛簸中看透了,她所謂的順從和犧牲,只不過讓她活得越來越不堪。這人生啊,選哪條路,怎麼走,還得要靠自個兒拿主意。所以這一次,她要不畏人言,順從己心,好好為自己活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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