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男旦觸發冷戀意識


龔鵬程|男旦觸發冷戀意識


男人扮女人唱演旦角戲,稱為偽女伎,又稱男旦、伶官、明僮、優童。

因多是少年子弟擔任,故又稱為相公。不過,由於旦角戲以孤媚見長,此類少年妝扮起來,自然也是千嬌百媚的。所以相公之稱,許多人都認為可能本來應該叫做“像姑”,意思是說他們像姑娘。以言不雅馴,遂音近而訛為相公云云。

這類名義考證,非常煩瑣,茲暫勿論,且說那“像姑”之意。

男旦在舞臺上演的是女人,當然舉止神情裝束都要像個女人。小鐵笛道人《日下看花記》卷四載高月官本人年已三十,“體幹豐厚,顏色老蒼”但“一上氍毹,宛然巾幗,無分毫矯強。不必徵歌,一顰、一笑、一起、一坐,描摹雌軟神情,幾乎化境。即凝思不語,或詬誶譁然,在在聳人觀聽,忘乎其為假婦人”。

這就是藝術。

從演戲這種表演藝術的角度說,演什麼固然就該像什麼,但要突破男女性別上的限制,仍是極為困難的。身份跨界、性別跨界,仰賴的,乃是對於異性生理心理狀態的體會與揣摩,方能達成這種表演形式的極致表現。因此賦豔詞人《梨園竹校詞》讚道:“脂粉膩近仙姝,兩字馳名是像姑”。

由此言之, 世或謂男旦之興起, 是因舞臺上不方便男女公然狎暱;或因清廷禁女伎,所以才用男人扮旦色來代替等,都未必足以信據。因為以男扮女,正是戲劇這種藝術“假扮”的極致,是符合這門藝術之原理與需求的。

然而,凡事總有兩面,譽之所在,正是毀之所存。男旦扮女人扮得維妙維肖,彷彿仙姝,誠然能為他們贏得藝術上的讚譽。但一個大男人卻娘娘腔地宛若小姑娘,又會引起現實世界中性別區隔與認同上的錯亂,而惹人譏笑。賦豔詞人那首詩的下兩句說:“不信頭銜臻絕貴,聲聲贏得相公呼”,就是這個道理。

相公一詞,在這個脈絡中,就有了貶意,甚至成為同性戀者的指稱詞。一般人若被視為相公或旦色也都會不高興。《金臺殘淚記》卷三記:“嘉慶間,御史某車過大柵欄,路壅不前,見美少年成群,疑為旦色。叱之。群怒,毀其車”,就是個鮮明的例子。

也就是說,社會上一般人對於男旦,是賞其藝而鄙其人的。往往朝同性戀,也就是“男風”方面去想象。

文人則不然,既從藝術的角度,欣賞其技藝;又對他們的人,抱持著尊重、憐愛、鑑賞的態度。不唯與之相交遊,亦輒為之評題立傳,寫成了許多如上文所引《燕蘭小譜》般的作品。

這些作品往往“以絕豔驚才之筆,繪香珠暖翠之神;以熱腸冷眼之思,為惜玉憐香之作”,其基調是同情的理解與審美的態度。而且“色藝俱傳,兼寫性情之春熙”(均見羅浮痴琴生《曇波》序),是同時指向其藝術表現和人之性情與體貌的。

這些作品,大都被視為戲劇史料,如張次溪所編《清代燕都梨園史料》正續編,就收錄了幾十種這樣的著作。

可是,這些其實大多不是討論戲劇藝術的,與戲曲之唱腔、唱詞、表演方式、舞臺處理,往往無甚干係。所論雖為伶人,所評雖亦或指涉曲藝,但常是對人的品鑑。或志交遊、或訴衷情、或記盛衰,著眼點常不在戲而在人。

例如《燕蘭小譜》卷一,全部講一位王湘雲“雖隸樂部,頗嗜風雅,歌板之餘,寄情筆墨”,曾經畫蘭扇送人,此人及其文人朋友們便和了一大堆詩的事。共收了五十四首詩、三闋詞。這一卷,除了讓我們明白當時戲劇也擅長書畫、且與文人多所交往之外,不能幫我們瞭解任何戲劇的問題。

因此,這些與其說是論述戲劇的史料,毋寧說它是古來人物品鑑之延伸;其或論藝者,則兼衍古詩品書品之緒而已。

它們有不少即是自稱為“品”“鑑”的。如香溪漁隱《鳳城品花記》即是。寫明僮事蹟的小說,也叫《品花寶鑑》。其他作品,不見得是以品花為名,但其中論述,殊不乏以“品”為說者。如麝月樓主譚獻《增補菊部群英》即將它所要評論的人物分為上品三人、逸品二人、麗品先聲四人,繼起六人,能品先聲四人、繼起四人,妙品先聲四人、繼起三人。沅浦痴漁《擷華小錄》則分為逸品、麗品、能品三等。

這種分等論人之法,乃《漢書·古今人表》所創,分人物為九等。其後九品中正之制,即昉於此。鍾嶸《詩品》、庾肩吾《書品》亦依其架構,將古今詩人書家分為上中下三品,各品之中又有上中下,故仍是九等。到了唐朝,張懷瓘又把上中下三品分別稱為神品、妙品、能品。李嗣真則在神、妙、能三品之外,另加了一個“逸品”。譚獻品花,用的也就是這個架構。所不同的,只是把神品改為麗品,把能品放在妙品之上罷了。沅浦痴漁之作,則刪去了最下一品,仍維持為三品。

播花居土《燕臺集豔》是另一種品題法。它模仿司空圖《廿四詩品》,自稱:“自唐司空表聖撰《二十四詩品》,嗣是仿其例、作續詩品者有人;廣其例,作書品畫品者亦有人。辭各美麗。餘讀而愛之。茲值雨窗無事,爰於四喜、春鑑、三慶四部中,就耳目所及,戲拈二十四人,以技藝優劣為高下,小變體裁,用成花品”。不僅體制仿司空圖《詩品》,其序文輯《文選》句,題辭集唐人詩,具體品鑑時輯《西廂花》及宋人詞,分為靈、仙、素、高、逸、生、能、清、殊、靜、精、幽、新、樂、佳、異、選、華、畫、寒、奇、妙、名、情廿四品,薰香掬豔,實亦蔚為奇觀。品鑑美人美技,本身亦為美文。

唇橋逸客、兜率宮侍者、寄齋寄生合著之《燕臺花史》,雖未如上文所舉各書標名品稱,但所述諸伶,均有風格判斷語。如春容、風華、駘宕、瀟灑、溫婉、旅豔、新穎、俊逸、韶秀、輕盈、和厚、絢爛、綽約、幽靜、風騷、纏綿、嬌痴、清衝、嫻雅、明淨、柔媚、英爽、松、悟淡,其實也是廿四品,也是仿司空圖《詩品》。

這些顯然都是由漢魏人物品鑑及詩書品鑑傳統延伸而來的審美活動。“持改南之月旦,自詡無私”(寄齋寄生·燕臺花史序),“梨園韻事、菊部佳伶,自有待譜向吟籠,品資彩筆”(圓嶠花主·燕臺花史跋),“爰寫風流之名字,為月旦之品評”(瞭然先生·鞠部明僮選勝錄序),“月旦恣其品評,替國長夫聲價”(鐵花巖主·評花新譜序),“一字定評,略寓王前盧後。……品題特慎,界畫從嚴” (好麗殷勤客·華小錄序)等等。其品題、品評、品藻、月旦之類語詞,無不表明瞭它是審美的現照。所審美之對象,自然也含有其人之技藝部分,但這個藝只視為伶人贊體人格美感的一部分來看。

這樣的品評,正如他們所常說的,乃是品花,旨非論戲。謂餘不信,可以再看看情天外史所著《情天外史》的凡例。該凡例說得明明自白:“是書專為後進司坊揄揚色藝,是以科班名角,概未登入”“是書專為後進提倡風雅,是以出師立堂,毋庸贅述”。

《情天外史》分為正續冊,正冊有神、雋、豔、俊、能、異、佳、倩、俏、逸十品;續冊有超、上、媚、妍、憨、殊、妙、美、靜、絕十品,亦《詩品》《書品》之流亞也。但最重要的,是它說明了這類書的性質:真正的科班名角、出師立堂者,它反而未必敘及;所重者,為色藝、為文人所欣賞之風流雅道。

既是審美活動,目的就是審美,即所謂“揄揚色藝”。但色易徵見,藝難體會,故審美所務,自是以色為先的。

曾自詡“梨自月旦、花國董狐”的小鐵笛道人,撰《日下看花記》,說得很清楚:“(彭桂枝)……姑射瓊枝縹緲,雲中飄墮,令人神往移時。……具此蘭姿玉質,花非解語、月固多情,不必徵歌,即以彭郎作花月觀可也”(卷二)“色稍次者即場上無分”(卷四)。

歌場之中,以色為先決條件。有色之後再論藝,無殊色則根本上不了檯盤。若顏色足以動人,藝稍差些,甚或根本不會唱,乃至不唱,卻也沒什麼關係。

此非小鐵笛道人個人的偏見,乃是當時風氣,故《金臺殘淚記》卷二雲:“今旦色多無歌喉”,藝蘭生《側帽餘談》雲:“大約生旦之曲,宜於淺斟低唱。雛伶喉氣未充,僅能隨蕭管依約附和。而觀此等劇者,亦以色不以聲也”。

為什麼欣賞戲曲卻以色不以聲呢?這並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表演藝術一般之性質即是如此。莫說清朝,現今歌手演員,難道不是如此?受歡迎的,稱為偶像歌星或影星,大概都不會唱也不會演,“僅能隨蕭管依約附和”。但他們有人氣。觀眾聽眾看花有意、追星成痴,為之成立各類後援會,噓捧愛戀,不遺餘力。

真能唱能演的所謂實力派歌手、硬裡子演員,其實就是比較不受歡迎,也不會有人捧的。他們之中很少能成為“明星”,只能賣力討生活。明星則不然。明星固然不乏色藝兼行而真能為該藝術門類立一典範者,但為數既少,且無論如何,色仍是先決條件、是必要條件,倘無此色,則其藝亦無所表見。

《金臺殘淚記》卷一曾載當時所謂四大徽班(四喜、三慶、春鑑、和春),後來以春鑑、三慶二部為盛,“春鑑部以色著者,首紉香、竹香,次碧湘、蕙香。三慶部以色著者,首小郄、次蓮仙,固皆尤物也”。此類藝人,均名以色著。

而他們的色,如前所述,乃是一種女性美。因其所扮演者,本以小旦為主,故色之標準,是以能否呈現女性特質來判斷的。

品題色藝,而著重刻畫他們如何體現女性美的詞語,不可勝數,如“縹緲樓臺望不真,娉婷忽見女兒身”(南國生《曇波·題詞》)“現女郎身說法,為古人事傳情,盡態極嬌,燕瘦與環肥並妙;新聲逸韻,秦箏與趙瑟同工”(羅浮痴琴生《曇波·序》) “怪他裹足纏頭,較勝青衣侍者;對此歌裙舞扇,逼真紅粉佳人”(四不頭陀《曇波·自序》)“張慶齡穠纖得中,儀態閒雅。當其酷酡顏半醉、倚榻微眠,星眸乍回,色授神與,無言卻對,令人之意也消” “沈寶玲,風流放誕,媚態橫生”、“範小金,工顰眇視,弱不勝衣,俯仰之間,神如靜女”“吳樨芙,靡肌膩理,綽約逾常”(餘不釣徒《明僮小錄》)……生香活色,刻畫如繪,簡直把所有傳統形容女性姿貌神情的相關詞彙與典故都用齊了。

寫其美,實在也令人覺得比什麼現實世界的女人都還要美、還要像女人。無怪乎鐵笛生有詩云:“菊部群英迥絕塵,脂柔粉膩暗生春。賴君彩管標題出,勝展冰絹畫美人”(續賦豔詞人明僮讚語因書其後)。看這些描述,確實也要勝過看美人圖、仕女畫。

這些“美人”怎麼來的呢?女性之美,只在青春。而少女之美又非老男人可以貌襲,只有小男孩足堪神似。兼以年齒尚稚,喉音未改,身量骨架,均與少女近肖,所以才爭相覓取,找到戲班子裡來培養。《情天外史·後序》說:“書寫繁華無過滬上,司坊色藝無過都中。扮美妓,作名優,插宮花於帽側,飾小童為小女,理雲鬢於窗前”,講的就是這種狀況。

當時盛況,據《燕京雜記》說:“京師優童甲於天下,一部之中多者近百,少者亦數十”,“優童大半是蘇揚小民,從糧艘至天津,老優買之,教歌舞以媚人者也。妖態豔妝,逾於秦樓楚館”。但採買雖多,真能出色者實亦甚少,且當然是“色稍次者即場上無分”的。

這些蘇州揚州小童之所以特別受北京天津人歡迎,主要原因是南方人。特別是揚州人、蘇州人,較為柔美,飾小童為小女時,相得益彰,更能顯得出女性姿媚的神態。因此《懷芳記》稱讚陸小芬“性情和婉,舉止安雅,綽有蘇州風範”又感慨:“自江南用兵,蘇揚稚幼不復販蕾都中,故菊部率以北人為徒,雖亦有聰俊狡繪可喜者,而體態視南人終遜”。

採擇蘇揚小童為優伶,主要是為了體態性情的緣故,也可以間接說明為什麼當時蘇州的崑曲反而並不流行。《金臺殘淚記》卷二:“今都下徽班習亂彈,偶演崑曲,亦不佳”、《鳳城品花記》:“時都下不尚崑曲,故所演多雜劇”、《鞠部叢譚》:“及光緒中葉,崑曲極衰,無人過問”、《宣南零夢錄》:“光緒甲申後,昆戲忽成絕響”等記載,都說明了崑曲在北方越來越衰微的事實。而就在崑曲這麼衰微的時代,觀劇品花者棄蘇州之曲而賞蘇州之人,越發顯示了這種品賞,所重者在彼而不在此。

十幾歲的小男孩, 一旦“易形體、齒甫壯,而妓好化為老醜”(懷芳記),便要遭到冷落淘汰了。所以《長安看花記》說:“此中人不過五年為一世” 。《金臺殘淚記》卷二也有一詩云:“瓜時己覺減嬌憨,都是盈盈十四三。開到桃花春色盡,東風二月斷江南” 自注:“今自南方來者,年十三四而己。然成童後非殊色,門前鞍馬稀矣”。優童青春之短暫,更甚於少女。

換言之,品花者只賞此一段春光,以小童飾小女,創造出一種典型的女性美來供其玩賞。

這種美,當然是矯揉造作而成的。不僅須“ 教歌舞以媚人”,而且要從身段體態、肌膚修飾等各方面去雕鑿,才能將頑石改造成玉人。《側帽餘譚》中曾述及其修冶之法二則:

相君之面,雖不能盡似六郎,然白晰翩翩,鮮見黝黑。孟如秋言:“凡新進一伶,靜閉密室,令恆飢,旋以粗糲和草頭相餉,不設油鹽,格難下嚥。如是半月,黝黑漸退,轉而黃,旋用鵝油香胰加洗擦。又如是月餘,面首轉白,且加潤焉”。此法梨園子弟都以之。餘笑曰:“卿之得有今日,亦正洗伐功深耳”。

郎一至,正如苟奉倩薰衣入坐,滿室皆香。蓋麗質出於夭生者少,不得不從事容飾。芳澤勤施,久而久之,則肌膚白香。更佩以麝蘭,燻以沉速,宜無之而不香矣。買香之肆,馳之膏沫者,別椎桂林。餘賃以佩帶者,則數花漢。衝用燻焚香,則有合香樓,皆著名老店也。

這是膚色與香澤上的修飾。至於體態形貌上的改造,則最重要的,就在小腳。女性婷婷嫋嫋的姿態,本與其小腳有關,其效果正如今日女人之穿高跟鞋。男人若“大踏步便出”,即絕對不能呈現出女性的矜持、綽約、搖曳等諸般風致,因此也需小腳。

男童腳本不甚糙大,稍事調理,不損筋骨,則不真裹也不太離譜。將來長大以後,亦不妨礙其娶妻、過正常人生活。此為一法。另一法則為裝小腳。

當然,也真有纏足如婦人者。《側帽餘譚》雲:“窄窄蠻靴,小步花磚面上,亦殊可觀”,即指此而言。《金臺殘淚記》亦有詩讚曰:“百蝶風裙正小開,雙蓮金地故徘徊,凌波滿日生塵路,洛水神妃錦水來”自注:“京伶裝小腳,巧絕天下。譜雲始於魏三,至今尤盛也”。

按品花者的記載,他們不乏成功者,娟麗姣婉,甚或更勝一般女郎。《懷芳記》說“夏芙、秋芙,長身玉立,回眸一笑,觀者惝恍不能自持。蘇長公謂食河豚值得一死。餘謂秋芙倘是女子,為我作妾,亦值得一死也”。這位秋芙,就是不能度曲,唯以色勝的伶人。當時有人集聯贊彼“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足見蘿靡庵老人之說並非阿私。而這樣的例子,正不知有多少。

可是,這種女性美,是矯揉造作而成的。品花者對女性之美既如此之欣賞,為什麼不徑去欣賞女人便是,偏要費這麼大的功夫,將百鍊鋼化為繞指柔,妝鬚眉為巾帽,而後再來品賞這假女人,嗟其肖似、嘆其姝麗,究竟所為何來?

可能的社會原因,當然是政府的法令和社會風氣使然,故不得已才以男扮女在舞臺上表演,等到真女人可以上臺自己演出她們的故事時,這種乾旦就逐漸沒落。而此矯揉而成的女性美,以及因它而成形的品花關係(欣賞者與被欣賞者互動共構的鑑賞關係),也逐漸轉變。旦角到清末,女伶已盛,至今則乾旦幾成廣陵散。小生一行,甚且漸由女扮男為主。男優則主要在武生、老旦、老生、淨、醜等行當裡發揮。

這就顯示了假不如真,過去塑造的那種仿擬式的女性美典型,在面臨真品競爭後,贗品自然就衰落了。伶工角色上男性女性分佈狀況的改變,事實上也就是審美態度及美的典型之轉變。

然而,問題並不如此簡單。

在古代,歌兒舞女,本不罕見;明代士大夫教唱女伶,亦極尋常,何以到清朝反而易弁而釵,以假替真?

其次,文人士大夫倘欲尋花覓柳,肆其多情;選色徵歌,品藻群芳,自然也還有秦樓楚館可以流連,挾名妓、宿娼家,月旦人物、排名分品,又有什麼困難?真女人之美色原本不難覯睹,又何必苦費周章,尋此狡童,飾為靜女?

再者,若說此乃海濱有逐臭之夫,獨沽此味;或性戀同男,不暇視女,所以才喜歡這個調調兒,也都於理欠通。因為像王韜就同時賞妓苑之花,也品優國之伶。所著《瑤臺小錄》是談男優之美的;《淞隱漫錄》則多講妓女之美。

換言之,明僮之美,可能與一般女人(包括娼妓)所顯示的美,在審美意義上確有不同,因此值得他們去創造與欣賞。

一般女人和男旦的美如何不同,我別有文章分析。此處只說欣賞者審美態度上的不同。對一般女人,男人的審美是關乎性慾望的,有體溫,故屬於熱戀型。對男旦,狎其軀體者畢竟只是少數,多數人賞其色的色,乃是“隔水看花”式的審美觀照。固然也為之痴迷、為之傾倒,卻是冷戀型的,跟文人品詩、品棋、品畫相似。花國記伶,輒仿《詩品》,就是這個緣故。

此外,我們也應注意藝術的原理。藝術,從本質上說,即是非自然的人為造作。如朝曦夜雪,純任自然。而畫家畫出的朝曦夜雪,仿擬形狀,才是藝術。女人也一樣。生成的女人,只是自然,不是藝術。伐毛洗髓、修冶調教,以狀女子之形容姿態,才是藝術。其融新理舊,類如雕鑿大樸;其易弁而釵,又等於幻化陰陽。迷離恍怳,是邪非耶,所以迷人。迷者惑也,一切反串,都能起眩惑作用,而男旦為其尤者。

龔鵬程|男旦觸發冷戀意識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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