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羅輯思維

我看羅輯思維

最近有許多關於羅輯思維和跨年演講的討論。雖然我沒有看跨年演講的視頻,但文字稿瀏覽了一遍,也看了不少轉發的評論,總覺得有些空洞,許多文章太為爭論而爭論了。

今天我不想蹭熱點,只簡單說說自己的看法。老規矩,我會盡量保證言之有物,“對事不對人”。如果有地方讓人感覺冒犯了具體個人,請相信這絕非我的本意。

首先應當坦白承認,包括我在內,許多人都從羅輯思維和“得到”取得了收穫,“得到”的價值應當肯定。

我看到不少批駁羅輯思維的文章,窮盡細緻之能事,把跨年演講和“得到”說的一文不值,我覺得這不合理。無論“羅輯思維”還是“得到”,都是複雜的事物,都包含許多方面,單純為了批駁,就把整體說得一無是處,這本身不是講邏輯的思維方式。

在我身邊,有不少朋友是“得到”的粉絲,也經常轉給我一些“得到”的文章,說他們從中得到了啟發。平心而論,我也從中得到了許多收穫和啟發,知道了許多之前不知道的信息,接觸了之前不知道的觀點。而且,避免長篇大論,以音頻方式播放,都很準確坻切中了當前忙碌生活的痛點。有好些朋友跟我說,上下班地鐵上、開車路上聽聽音頻,既打發了無聊,又增長了見識,一舉兩得,他們覺得很值得。這種意見,我是尊重的。

我想補充的是,其實任何一種媒介,只要創作者有一定素質,而且認真去做,都可以給人收穫。我自己比較喜歡聽的內容包括“看理想”系列的《一千零一夜》、《聽說》,以及(承襲《冬吳相對論》的)《冬吳同學會》,還有高曉松的《曉說》,在開車或者鍛鍊時聽,都很讓人愉悅。甚至一些如今許多人“看不上眼”的雜誌,偶爾翻翻,也會有收穫。畢竟,沒有人通曉萬事萬物,所以有所收穫其實是常態。

我看羅輯思維


當然,羅輯思維的某些內容,還有“得到”的某些專欄,在信息密度和信息質量方面確實獨樹一幟——我去年推薦了一些書,後來發現不少我認為的好書,羅輯思維也做過介紹和推薦。這點價值,我必須大方承認。而且,承認從羅輯思維和“得到”中真的得到了信息和知識,正是實事求是的態度,不值得羞愧。

其次,羅胖並不等於“得到”,二者並不完全重合。如果“得到”主打的是傳播知識,那麼羅胖的一些言論似乎並不純粹是為傳播知識,尤其是在跨年演講上的言論。

須知道,如果真的希望傳播知識,前提條件是保持對知識的謙卑,保持對知識的嚴肅。在知識的世界裡,並不是所有領域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有一些事實是不容否認的,有一些問題是可以得到一致結論的。很可惜,在這些點上,羅胖做得並不是很好。

最著名的如本次跨年演講中重點引用的巴菲特的話“從來沒有人可以靠做空自己的祖國成功”。這句話引起了不少人的疑惑,大家查來查去,發現這大概是中文媒體的以訛傳訛,巴菲特沒有說過這句話。有據可查的,巴菲特說過類似的話是:

It's never paid to bet against America. We come through things, but it's not always a smooth ride.

翻譯成中文大概是

做空美國是沒有好處的。我們(美國)總能挺過來,只是不見得沒有波折。

不用微言大義就知道,這充滿了“美國式”的自豪,並不那麼讓其他人舒服,更不是什麼“普世的愛國言論”。

既然說跨年演講提前那麼長時間開始準備,既然有那麼專業的團隊,既然把這句話當成論據放在大屏幕上,就有責任保證這句話的來源準確,出處真實。所以,出現這樣的錯誤實在不應該。當然,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出了紕漏也可以理解,求真的道路上必然會有波折。可惜在許多人提出疑問之後,羅胖一直沒有回應。如果認真對待知識,如果引用確實有來源,澄清了便是,如果確實引用錯了,大方承認才是認真對待知識的態度。

當然也有人說,事情不是這樣的,喊出“從來沒有人可以靠做空自己的祖國成功”,是因為一些現實的考慮。這確實解釋得通,但它同時也宣示了,在這個舞臺上,客觀事實可以根據現實需要而篡改,“知識”並沒有那麼純粹。

除了事實,羅胖的表述還很喜歡用一些“說白了”的方式,“潤物細無聲”地灌輸某種看法。這種時候值得讀者(聽眾)特別警惕,這些看法未必站得住腳,尤其是當羅胖給出你不瞭解或者不熟悉的事實之後,迅速給出的那個看法。有時候,這麼做不是“告訴你有什麼,還告訴你為什麼”,而是“告訴你有什麼,然後給你戴上一副有色眼鏡”。

我的朋友Nana在三年前寫過一篇很有說服力的文章《什麼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專門講到了這個問題。羅輯思維有一期節目《即將到來的分層社會》,在其中,羅胖給“優秀的綿羊”和“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的概念換上本土化的敘事方式,生動講述講了一遍。然後來了一段“說白了”:

說到這裡,讀者應該很明白什麼是教育分層了吧?美國那種類型的教育分層真的是鐵門檻,跨越的難度比跨越中國教育分層的難度大太多了。

每一個階層的人想要突破自己認知水平的限制達到更高的階層都是很難的事兒,它就像一個牢籠一樣,把你死死地鎖在裡面,看不清更高階層的人是怎麼想問題、怎麼看待這個世界的。

我們還是拿美國來說,美國底層人民的教育的目標為了讓他們能夠得著一個飯碗,說白了就是為了把他們培養成一個對社會有用的工具。他不是為了培養一個人,他是為了培養一種工具。

我把Nana文章裡的內容摘錄在這裡(全文鏈接放在最後):

這個結論,就是典型的羅氏說白了型結論。第一,上哈佛這三條路的論點,都是正確的。如果飛魚菲爾普斯要上美國的哪個大學,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學校會有不收的道理。校友的子弟,非常優秀的學生,上哈佛的也有的是。潘石屹的小孩在Phillips Academy,在美國幾乎是排名第一的私立學校,這個學校比哈佛還難進,父親已經給哈佛捐款一千五百萬美元。如果邵逸夫爵士的後代要上北大,我想也是不難的。

但這一二三點,得不出美國教育分層是鐵門檻的結論。哈佛大學有兩萬多人,這樣進去學校的還是少數。我認識的平民的孩子,每年都有進這些學校的,談不上任何特長,也不是Legacy(校友後代),也沒有捐一分錢給學校。有的孩子還因家庭年收入低於六萬美元,被免了學費。他們能進常春藤,只有一個原因,他們的成績好。

以哈佛大學為例,雖然2016年錄取率僅有5.2%,但非洲裔錄取率創了有史以來新高,羅振宇所謂族裔和階級壁壘的結論,完全不攻自破。

一個現實的例子,就是當今美國的總統和第一夫人。他們既無關係也無背景也沒錢,如果美國真的如羅胖所說,是個階級森嚴的不公平社會,那水管工的女兒,米歇爾奧巴馬,是萬萬沒有機會跨越階級的鐵門檻,就讀普林斯頓和哈佛大學,最終進駐白宮的,哪怕連白宮實習生,也當不上。

第二,不是每個美國家庭的孩子,都想上常春藤盟校。也就是說,羅振宇所描述的David,在美國是很少數的。多數美國人,更願意課後把孩子送去做與運動相關的項目,單純的玩。玩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上哈佛。再以哈佛大學為例,2016年錄取了2037名學生,錄取率5.2%,申請哈佛的人才4萬人,還是在全球範圍內。

即使所有的藤校申請人加起來,和全國畢業生的比例,也是很低,David這樣削尖腦袋上哈佛的孩子,並不能代表美國的大多數學生。

我有不少外國朋友,許多人的家庭經濟條件並不好,但我很少在他們身上看到“被培養為一種工具”的痕跡,反而看到的是不在乎“成功”,願意去探索各種生活的動力。社會上升渠道的多樣性,以及對多樣化價值觀的包容,以及讓不同階層的人都能有尊嚴的生活,在這些方面,我們還有漫長的路程要走。看不到這一點,看到一些孩子的苦讀,就說“美國人跨越社會分層的難度比我們大多了”,某種程度上說,就如同告訴山溝裡的老農“京城可富有了,京城裡的人種地都用金鋤頭”。

同時我也知道要警惕“倖存者偏差”——曾經看過一個來中國的瑞典人寫的書,他寫到,有許多中國人問他“你們歐洲人為什麼這麼勇於探索?”,他的回答是“要知道,歐洲人是很多樣的,只是因為我勇於探索,所以我來到中國,還有其他很多人並不是這樣的,只是你沒有見到”。

兩相比較,我覺得,雖然這個瑞典朋友並沒有打著“傳播知識”的旗號,但他更像在傳播知識。

最後,學習不只是聽聽節目一個環節,還包括學習方式和習慣的培養,這是非常重要,但又被忽略的

最近這些年和不少朋友討論“學習”的話題,我逐漸清楚了,學習的最終目的不是獲得現成的知識,更重要的是鍛煉出“從已知到未知”,不斷主動擴展知識領地的能力。要鍛煉出這種能力,就必須在“獲得知識”的過程中,不斷審視自己已有的知識,不斷培養自己的學習習慣,優化自己的學習方式。比如常常問自己“這是真的嗎?”,反思“我之前錯在哪裡了”,自問“我還需要學習什麼”,以及坦然面對與已有認知衝突甚至讓自己“丟面子”的信息,從而獲得更立體全面的認知……

很可惜,就我所見,羅輯思維和“得到”在這方面做得比較差勁。如簧巧舌講故事,當然聽得自然,聽得迷醉,也確實獲得了許多“知識”(雖然更多是“信息”)。但我們需要知道,世間的知識不是都可以用“講個故事,再托出一通道理”來傳授的(更何況有些“道理”還是拉郎配的勉強嫁接)。這種方式往往讓受眾形成依賴,喪失了繼續思考、探索未知問題的意願。

我看羅輯思維

這方面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我非常反感的,反覆兜售“知道你忙,所以你不用下苦功夫學習,我都給你提煉好,你只要來聽我說的就好了”的論調。雖然它聽起來那麼體諒,那麼讓人舒服,但它更像生意人的銷售話術,和真正的“傳授知識”毫不相干——我從沒有見過任何正心誠意傳授知識的人會說這樣的話。真正傳授知識的人大多更加本分,對知識本身有敬畏,在知識面前保持謙卑,更能坦然面對“有一天你會有自己的看法,也許有一天你會超過我”的情況。為師者的目的,就是幫學生形成自己的看法,探索更大的世界,積累超越自己的力量。

另一個表現就是以偏概全,告訴你“這門學科就是這樣”。如今任何學問都很容易用一兩個生動的例子“入門”,但它們的價值也僅限於“入門”,之後如果繼續思考探索,就只能原地踏步,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我曾寫過一篇關於經濟學的文章,講述自己十多年前熱衷於“經濟學的思維”,彷彿許多各種學問都沒必要那麼複雜,都可以拿經濟學的幾條基本原則來輕易解剖,並相當自得。後來才發現,不但現實世界的約束遠遠多過黑板上的分析,而且“經濟學”本身也早已經一日千里。真正需要面對複雜問題的時候,來回來去的“供給-需求”、“價格曲線”根本不是撒手鐧,反而更像是過家家。

比如最低工資標準這回事,普通人可能覺得“最低工資標準是做好事”,學了點經濟學,會知道“可能事與願違”。這是好事,讓我們看到世界的複雜,但許多人就此打住了,滿以為自己懂了“經濟學”,掌握了真理。然而關於最低工資標準,學界已經有各種分析,基於各種數據,得到了許多結論,幫助我們形成更立體的認識——比如把最低工資標準提到什麼程度,到底會影響哪些人的利益,程度如何,什麼時候產生效果。如果真的要坐下來討論,這些恰恰是最有價值的知識。然而在這篇文章的留言裡,許多讀者仍然沉迷於“經濟學的思維方式”,一口咬定結論毫不動搖,自信“真理在握”到了無以復加。對此,我只能感到深深的可惜。

認真觀察周圍的“羅粉”就可以知道,許多人熱衷於討論各種段子,各種“小故事”,各種“微言大義”,卻很難指出羅胖犯過的錯誤,甚至不能直面其他人指出羅胖的錯誤。這種狀態,當然和“知識”漸行漸遠——要知道,兩千多年前就有人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好吧,總的來說,我不否認,許多人(包括我)從羅輯思維和“得到”中有所收穫,而且有時候收穫著實不小。但是我反對將它視作“傳播知識”的化身。因為他們提供的一些信息並不準確,兜售的一些觀點失之片面,也不利於培養真正的學習習慣。所以,對它過分貶低和過分吹捧,都不是理性的態度。

那麼,什麼是合理的態度?許多年前,侯耀華飾演的餘德利在《編輯部的故事》裡有句臺詞:

糖衣炮彈來了怎麼辦?好辦!糖衣吃掉,炮彈打回去。

我想,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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