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趣店最近上演了“現代版魏孝文帝南遷”，人們幾乎要忘記羅敏這個名字。
公元493年，北魏孝文帝想把都城從山西大同遷到洛陽。由於擔心群臣反對，他以南征名義出師。待行至洛陽，秋雨霏霏，群臣實在無力前行。孝文帝順勢提議：不南征也行，那就遷都至此吧。
1525年後，羅敏和他的趣店將這一招活學活用。今年9月，200多名北京總部員工被派赴廈門出差，中途卻被告知，不能再回北京工作。趣店此前剛宣佈將總部從北京搬至廈門。
200多人只有兩個選擇，要麼離職，要麼留在廈門。部分員工申請了勞動仲裁。
羅敏這次沒有公開回應。去年趣店上市後，他口無遮攔地說過很多話，其中一句“不還錢就算了，當作福利送你”，差點被罵死不說，還讓公司市值一日蒸發近40億美元。從那以後，他就學起了低調。
但管住嘴只是一種公關策略。員工“被遷移”這事發生後，人們重新審視羅敏——有些印記一直沒有改變，比如為了贏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責任感。
難怪有媒體如此評價“南遷”糾紛——這很“趣店”。
01
這不是羅敏首次展現自己的薄情。
2016年7月，趣店員工還沉浸在公司Pre-IPO輪30億融資的喜悅當中，悄無聲息的裁員開始了。
曾為趣店打下江山的1000多名地推全部離開。這其中包括憑一己之力拿下西南市場的核心骨幹“西南王”。
兩年前，趣分期（趣店前身）剛推出校園貸時，羅敏正是憑藉這支強悍的地推部隊，以挨個宿舍發傳單的原始模式，拿下一所又一所高校，拿到一輪又一輪融資。羅敏本人還會示範如何發傳單，在北京科技大學，他們拉到了趣分期的第一筆訂單。
轉眼到了斷臂求生的節點。2016年，校園貸模式走到風口浪尖。先是一名21歲大學生借錢賭球后，欠債60萬後跳樓自殺，緊接著，多名女大學生陷入裸條借貸陷阱……負面新聞層出不窮，監管部門對校園貸出手。
趣店決定退出校園市場，轉型針對非信用卡人群的消費金融業務。在此之前，羅敏親自揮刀裁員，“我可以把所有的人都留著，但是如果所有的人留著，就會（一起死掉）。”
轉型裁員無可厚非，但趣店的處理方式應該是傷了不少員工的心。一名員工告訴媒體，公司沒有開過一場全體大會，也沒有公開過裁員補償。
倒是有人在社交軟件匿名爆料，趣店裁員的方式是“活久見”——沒有去開會，就會被開除，但有30多人並沒有接到任何開會通知。公司按20元一股回購期權，市場拓展主管以下都是一刀切。兼職大學生沒有任何補助——待一年後上市時，趣店每股發行價達到24美元。
要分辨理性與冷酷，有時全靠細節。或許將這一切看到眼裡的員工最有發言權。追隨者何洪佳曾評價：羅敏是個非常客觀的人，有時會覺得他很冷血，談事的時候不談感情，談感情的時候不談事。
2017年1月就到了羅敏談感情的時刻。當時趣店第一次到三亞開年會。羅敏站在寫著巨大“夢想”字樣PPT下，扭頭哽咽。他回憶起，2014年冬，在北京互聯網金融中心12層，自己曾經站上桌子，向下面的員工許諾：明年帶大家去三亞海邊開年會。諾言兌現時，到場老員工卻不到100人。
2017年趣店三亞年會現場
但一位前趣店員工覺得尷尬：“羅敏哭跟我們這幫人沒什麼太大關係，他是在回顧自己的奮鬥歷程，並不是在回想跟他一起打江山的人。”
羅敏自己說過，企業CEO沒辦法選擇去做一個好人。按照趣店前人力負責人的觀察，羅敏眼中沒有老員工和新員工，只有績效好的員工和績效差的員工。
捨棄掉地推部隊後，羅敏距離想要的成功更近了一步。新業務來分期，依託支付寶的導流與風控，成為趣店估值增長的新支點。
但歷史總有回頭路。隨著合約到期，趣店失去螞蟻金服的入口和導流。沒有了靠山，羅敏為趣店折騰出新業務——大白汽車租賃。
或許正如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裡所說的那樣，“世間的很多事物,追求時候的興致總要比享用時候的興致濃烈。”
而在兩性關係裡，這種得到不知珍惜的人有一個簡單粗暴的代稱：負心漢。
02
如果沒有趣分期，沒人知道羅敏是誰。
2014年3月趣分期上線前，他只是個連續失敗者。連續創業失敗者太多了，最有名的那個叫王興；至於羅敏，實在是籍籍無名。
那個像餓狼般渴望著成功的羅敏，追過各種風口——互聯網教育、校園匿名社交……僅在2013年，就有五六個項目夭折，平均每兩個月斃掉一個，有的甚至還未上線便被叫停。
直到轉向校園貸，羅敏才找到方向。2017年10月趣店上市後，羅敏成為百億美金公司創始人。他的投資人們也賺得缽滿盆滿：梅花創投的吳世春直言，投資趣店回報已超1000倍，崑崙萬維的周亞輝不光寫了一萬多字的筆記，還靠減持趣店股份獲利3億多元，為公司貢獻當年65%的淨利潤。
關於這次創業，坊間一直有傳聞： 最開始，分期樂（現名樂信）創始人肖文傑想邀請羅敏加入分期樂，將自己的商業計劃和盤托出。隨後不久，羅敏創辦趣分期，模式與分期樂相似度極高。圈內有人指責羅敏抄襲和背叛，但當騰訊記者向兩名當事人核實時，雙方均不願作出任何回應。
在一個推崇成王敗寇的商業叢林中，快速翻飛的數字可以讓一切不體面灰飛煙滅，包括校園貸原罪。
羅敏很快亮出他的大殺器——速度快、下手狠。
趣分期比分期樂晚上線半年。為了實現彎道超車，2014年7月，羅敏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母校江西師範大學。站在熟悉的校園裡，憑藉極具煽動性和激情的演講，羅敏很快就招到了100人，培訓3天上崗。而城市經理從落地，找辦公室，發展校園代理給的期限也是3天；超過這個時間，費用自理，否則滾蛋。
趣分期成立第一年，羅敏總共進行了4輪融資。他找錢找得很瘋狂無疑，“我不管你是新基金還是幹嘛，你能不能一週先給我打個100萬美元過來？”
古有孟母三遷，羅敏則為了投資人而三次搬家。每次選址有個原則雷打不動：10分鐘內可以趕到投資人辦公室。
投資人周亞輝記得，第一次到趣分期，像是進了傳銷組織。一個大開間，地上油乎乎的，空氣中彌散著飯菜味道。徹頭徹尾的草莽氣息。 周亞輝自稱，那一刻就像看到了當初的自己。2015年4月，羅敏宣佈了趣分期獲得崑崙萬維領投的1億美金C輪。
羅敏和周亞輝在紐交所合影
獲取了充足的彈藥後，羅敏很快發動價格戰。
早年在大學南門外的網吧，羅敏曾經獲得星際爭霸比賽的全國第四名。他很享受帶手下在遊戲裡衝鋒陷陣、成王敗寇的刺激感和成就感。這種體驗很快被複制到商場上。當時業內普遍將年化利率固定在30%左右，羅敏直接宣佈永久五折，甚至全場免息。每賣出一部蘋果手機，趣分期虧損1000元。
羅敏不在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只要速度。2015年3月，趣店員工從最初的10人迅速擴展到2000人。
“人在壓力所能激發的潛能是不可限量的。”他很喜歡用這句話去激勵下屬。但究竟激發出來的是何種潛能，羅敏則無法控制了。尤其是校園貸的客戶還是缺乏社會經驗、自制能力以及經濟能力的大學生。隨後跳樓、裸條等負面新聞頻繁見諸報端。
校園金融本身已經存在一定“原罪”，企業風控再不到位，無異於烈火烹油。知情人稱，2014年12月底，風控部門才獨立出來。而在2016年10月粘旻環擔任CRO前，這一崗位已經空缺近一年。空降的粘旻環幹了不到一年，就在趣店上市前離開。
趣店前員工趙林透露，粘旻環離開前，職務已經被下放：作為首席風控官，她的彙報對象只是技術副總裁（VP）級別的高管。“粘旻環是傳統金融出身，小心謹慎，羅敏嫌她太慢了。”
你能想象一個一路狂奔卻沒有減速按鈕的汽車嗎？趣店就是這樣一臺機器。
借貸大學生跳樓事件發生，曾經刺激過羅敏。媒體報道的眾多平臺中，有趣分期的名字。羅敏讓下屬核實後，發現真有這個客戶。從那時開始，他思考轉型，校園市場終究不能長久。
更深遠的是，追逐財富的方式，也可以毀掉一個人甚至一家公司的名聲。
03
有人問過羅敏，你的夢想是什麼？
他的回答很鄭重：“我不怕你嘲笑我，我也不怕別人嘲笑，我希望做成一家受人尊重的企業，我本人希望成為一個受人尊重的人。”
百億市值沒有贏得尊重、個人捐出520萬股趣店ADS股票成立慈善基金，也並未消解公眾質疑，羅敏應該覺得自己很委屈。
說到底，財富與尊重並非因果關係。
羅敏最後悔的應該是，早期為了利潤，趣分期曾經提高滯納金費率，單日滯納金1%，年化可達365%。這是個敗壞名聲的決策，讓外界持續質疑趣分期比高利貸還恐怖。
2015年擔任求職節目《非你莫屬》的嘉賓時，羅敏就曾被其他嘉賓針鋒相對。
一名留學生上來要找行政類工作。羅敏追問對方，兩年留學花了多少錢？理由是，如果留學花了父母50萬，對工作應該有很高的預期。如果幹一份月薪三四千的行政工作，“你十年都掙不到那50萬，你覺得去留學有意義嗎？”
現場另一名嘉賓直接懟他：“這是你一個鳳凰男的想法。”羅敏明顯被激怒了：“為什麼我們四線的屌絲，不能在北京實現逆襲，不能成為首席執行官？”
《非你莫屬》擔任嘉賓的羅敏（左）
但這種憤怒很快被指偷換概念，以及過於敏感。“在趣分期上，還不上錢的那些學生，找爸媽借錢去還錢，你會阻止他們嗎？”
鏡頭沒有留給羅敏。
趣店上市後，外界對其商業模式的指責並未停歇。羅敏決定給予回應。他給一些媒體人主動發了信息。於是在趣店上市4天后，《趣店羅敏回應一切》一文發出。
最先傻眼的是公關部。趣店前員工趙林向首席人物觀回憶，當時羅敏得意地把鏈接丟到群裡，並下令第二天要召開媒體見面會。但沒想到風評急速變壞，於是已經約好的媒體採訪，只能連夜取消。
這不是羅敏第一次越過公關行事。作為公司創始人，羅敏在公司內部有著絕對的話語權。何洪佳從2006年開始就跟隨羅敏，是趣店最早的4名員工之一，但依然經常被當面訓斥。
在一次會議上，某名城市經理說“我們的團隊很牛”，羅敏直接發難：什麼叫你的團隊，你的團隊不是我的團隊麼？
在趣店最初的股權設置中，羅敏個人持股65%，即便經過多輪融資稀釋，上市時他仍有21.6的%股權。合夥人制度在羅敏眼裡是個偽需求，此前媒體報道，“在美國創業，股權可以均攤，但在中國，一定要以一個人為主。”
如果說趣店是羅敏建立的一個王國，裡面國王很難不成為一個獨裁者。而一個長期聽不到反對意見的人，很容易就信口開河說，“你不還錢，就當福利送你了。”
一句話落地，趣店股價跌了近40億美元。
有前員工向媒體評價羅敏：“他是一個勝利者，但口碑並不好。”據其說，羅敏早期曾給一些中高層員工口頭期權承諾，但沒有兌現，這些人後來都離開了。
大傢俬下吐槽，趣分期不如叫大餅分期。羅敏還認真回應了一番，自嘲這創意不錯。
他依舊保持驕傲。對曾經的“靠山”螞蟻金服，羅敏的目標並非臣服，而是立志看齊。趙林講了一個有意思的細節。在趣店內部，羅敏是禁止員工把趣店和樂信對比，在他看來後者和趣店並不是一個等級，趣店要對標的是螞蟻金服。趙林觀察，從趣店的KPI制定方式，甚至是工牌設計，都能看到螞蟻金服的影子。
在成功後，羅敏過去的貧苦經歷開始一遍遍被描述，比如上大學才第一次坐公交，直到大四才花1800元從同學那裡買了一臺二手電腦。
17歲的羅敏
他也相信苦難就是一種財富，感謝這是個寒門可以出貴子的時代。
2005年，22歲江西小鎮青年羅敏揣著2000元闖北京。他花600元租下北大南門一張床位，準備報考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的研究生。
每當有企業家來學校演講，他都會提前去佔第一排的座位。他最愛問嘉賓兩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創業？你覺得創業是不是要等時機成熟，比如考研成功或者畢業之後才創業？”馬雲、李彥宏都是他的提問對象。
在蹭了大半年講座之後，羅敏開始創業。
13年後，羅敏在回憶這段經歷時說，“如果說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那麼北大這段“蹭講座”的經歷可以說幫我開了天眼。”
只是思考過貧窮對自己意味著什麼的羅敏，大概忘了思考財富又限制了他什麼。
注：文章趙林為化名
1.《百億美金後的羅敏》，李君宇 劉雪兒，新經濟100人
2.《趣店羅敏的爭霸遊戲：從草莽出生到赴美上市的1278天》，戈森，一本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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