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源的水月

01

明洪武二年(1369年)農曆三月,南京城外的油菜花已經凋謝,桃花灼灼,水流魚肥,一輛馬車拉著簡陋的行李走出城門,踏上向南的官道,繞過一片樹林後,都城已經杳如黑點。車簾打開,車內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掉頭。”馬車悄然掉頭向北……

一路上都是出城看花的遊人,沒有誰知道,馬車上坐的,竟然是幫著朱元璋打下大明江山的開國元勳。

他叫朱升。前一天,朱元璋剛剛批准他告老還鄉的辭呈,他提交的理由是“年邁”和“祭掃祖塋”,這一年,他已經是個70歲的老人,於情於理,朱元璋都沒有辦法不批准——年邁是抗不過的自然規律,那個年代,耄耋已算高壽,能為朝廷做的事,已經不多;而有明一朝,提倡以孝治國,回鄉掃墓,人之至情,對於倡議者來說,不同意等於打了自己的臉。皇帝的臉,誰能打得?

朱升是安徽休寧人,位於南京西南,黃山腳下。奇怪的是,朱升並沒有回到老家,而是帶著老妻“涉江沂淮抵東海”,在江淮之間徘徊了一段時間後,最終在位於南京東北的龍港築室定居。

第二年,朱升病逝,葬於今天的鹽城南龍港文曲溝,享年72歲。

祖源的水月

朱升雕像

世稱朱升為楓林先生,他卻像一片楓葉,黯然飄零在異鄉。他曾經紅過,而且紅得發紫,紅得大明上下可以不知道他,肯定知道他為朱元璋定下的創業方略。

那個方略簡單得不像話,簡單到只有寥寥九個字,卻被後世認為堪比諸葛亮的《隆中對》。

那九個字是,“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500多年後,一位偉人修改成“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舉世皆曉。

02

關於朱升,在休寧有太多傳說,最廣為人知的莫過於城下勸降、“螃蟹陣”和免死金牌。

所謂城下勸降,說的是元至正十七年(1357年),朱元璋的軍隊包圍了徽州城。朱升為了避免老百姓生靈塗炭,獨自一人來到城下,勸說守城元將福童開城投降。

這應該是朱元璋和朱升的第一次互相走近,但《明史》和《明書》都沒提及此事,倒是一本考證不出作者的筆記《翼運績略》記錄了一些較為詳細的內容。是否果有其事,又是一樁歷史懸案。

理論上說,一個守城將官,因為一介書生的幾句話,就開城投降,不太成立。何況,那是元代,按照正統思想,朱元璋是造反者,如果要勸,朱升應該勸朱元璋退兵不再攻城,才是避免生靈塗炭的王道。

1357年,朱升已經58歲。朱升42歲時成為鄉貢進士,46歲被元朝授職權為池州路學正。55歲時辭官南歸鄉里,因為戰亂移居在歙縣石門講學。因為做過官,又是當地的宿儒,名氣不小,他在戰亂中挺身而出,試圖阻止戰火倒是有可能的。至於守城元將是否因為他的勸說才投降,就不得而知了。

相比較而言,螃蟹陣的傳說就顯得有些裝神弄鬼了。

據說, 朱元璋率討伐陳友諒,久攻鄱陽不下。正一籌莫展之時,有人建議他到徽州訪謀士朱升以求良策。朱元璋果真日夜兼程從江西婺源翻山越嶺,到了朱升老家迥溪。但朱升避而不見,卻早早地在家裡擺上一“螃蟹陣”。朱元璋一看,心領神會,回去依陣作戰果然大勝。

祖源的水月

朱升像

螃蟹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陣法,我不得而知。大戰之時,作為主帥的朱元璋竟然離開中軍帳,僅憑別人不著調的推薦,就去窮鄉僻壤找一個不知學識深淺的鄉下書生請教破敵之法,這顯然不符合朱元璋多疑的性格。而偏居鄉下的朱升,對前線戰事一無所知,怎麼可能胸有成竹地排出一個天方夜譚似的“螃蟹陣”?

但如果你覺得這個故事有些似曾相識,那就對了。當年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在書房裡攤開一幅地圖,侃侃而談,細分天下大勢,定下了三分天下的戰略目標,讓劉備目瞪口呆,醍醐灌頂。

朱元璋雖然沒有跑三次,但第一次去依然吃了閉門羹,而且去求見朱升之前也只是聽聞別人的極力推薦,最後還拿回一條錦囊妙計,並因此定鼎天下。

這顯然就是明代版的“三顧茅廬”。由此,不難看出中國人的想象是多麼豐富,總能在歷史中找到吉光片羽為某人加持。但這樣的複製,讓朱升“狀諸葛而近妖”,多少也暴露了人們想象的貧乏。

歷史的細節無法還原,但大致脈絡是能找到軌跡的。綜合正史和野史,大致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1358年,朱元璋攻打婺源時,手下大將鄧愈向朱元璋推薦了朱升。朱元璋親自前往歙縣石門(而不是朱升老家休寧)拜訪,朱升給了三個建議:“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這就符合邏輯了。這九個字的建議,顯然屬於“道”的範疇,也就是戰略性目標,而不是“術”。朱升作為一介書生,更為後世熟知和認可的是他的理學思想,而新安一帶,恰恰是理學的發祥地和繁榮之處。因此,朱升的長處就在於對時局的分析並提出針對性的長遠目標作為參考,而不能像諸葛亮那樣實操。

那不是他的強項,他也不是諸葛亮。

朱元璋正是憑藉著朱升的策略,成功地避免成為元朝的重點打擊對象,為其勢力擴張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等到其他地方勢力被元軍消耗得差不多之後,他已完成軍事上的積累,於是拔劍而起,橫掃天下。

03

至於免死金牌的傳說,更加撲朔迷離了。

朱升對大明江山的所做的貢獻是不言而喻的。除了九個字的開國之策外,還參與了朱元璋軍帳的文秘事務,清代史家評說:“升於明興之初,參贊帷幄”。更重要的,明代幾乎所有的禮樂制度,典制誥封,都出自朱升之手。也就是說,明代的君臣之禮,是朱升訂製的。

所以,1368年朱元璋登基後,封朱升為翰林院學士兼東閣學士、嘉議大夫、知制誥銜,同修國史。

國士,兼國師,朱升一時風光無兩,也算是實至名歸。

但僅僅第二年,朱升就“致仕請歸”。

於是,傳說就來了:朱老先生辭職時,朱元璋極力挽留,“欲賜以爵位”,朱升“固辭不受”。朱元璋問:“卿子幾何?即不受吾爵,獨不使輔朕乎?”朱升“涕泣下,

哽咽對曰:‘臣一子名同,事君之忠有餘,保身之哲不足,臣所以不令其仕者,恐他日後不得老死牖下也’”。朱元璋聽了不大高興,說:“朕與卿分則君臣,情同父子,何嫌何疑,而慮及此乎?”朱升答曰:“百臣過慮,數固然耳。但願陛下哀念老臣,臣子不免,賜以完軀幸矣。”說罷,涕數行下。“太祖見之,亦為惻然。因與朱同免死券以慰之,馳驛送歸。

這個有鼻子有眼的故事也出自那本《翼運績略》。

祖源的水月

傳說中的免死金牌

“免死金牌”“丹書鐵券”之類在歷史上是否真實存在過,史家一直爭論不休,倒是小說家們言之鑿鑿,比如北宋的柴家。但即便有,能否真正起作用,《水滸傳》中柴皇城和柴進的遭遇已經很好說明了一切。 “免死金牌”無非是一種契約,且不說這種契約是否符合法律精神,是否有法外開恩的嫌疑,但在一個人治的社會體制下,免死金牌既然能夠賜予,當然也能收回。不過是用來顯示皇恩浩蕩罷了。

事實上,朱升之子朱同並不是因為朱元璋對朱升的垂念才賜予官職的。早在朱元璋進軍浙東初期,朱同就立下了軍功,明初官至禮部侍郎。史載朱同“文才武略,圖繪丹青,無所不精,時稱三絕。”“禁中壁畫多其題詠。”

果然,免死金牌也沒能保住朱同的性命。只不過,朱同並沒有死於朱元璋的屠刀,而是被賜死。朱元璋既給了老臣一個體面的交代,也算多少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朱元璋對朱升重視是不容置疑的,朱元璋曾稱讚:“國朝謀略無雙士,翰林文章第一家。”

而生性多疑的朱元璋之所以對朱升厚愛有加,除了朱升“九字國策定江山”外,還因為朱升的人品和性格,朱元璋稱朱升“為人老實,是耆哲之英傑”。

老實,意味著沒有野心,不構成威脅;老實,意味著忠心耿耿,執行力強;老實,意味著值得依賴,懂得進退。這是皇帝和臣子之間最黃金的搭檔,也是蜜月期的基礎。

只能說,朱元璋懂朱升。

同樣地,朱升也懂朱元璋。

這就是他為什麼在大明開國的第二年就急著歸隱的原因。

04

朱元璋打下江山,最得力的謀士有三個,朱升、劉基、李善長。後世評價三人,李善長太假、劉伯溫太慧、朱升則精於政治。

太假的人,肯定是聰明的,但能以兩面示人,大多私慾太重。聰明不等於智慧。所以,在朱元璋建國後向舊臣大開殺戒時,李善長自然不能倖免,因陷入胡惟庸藍玉案連同其妻女弟侄七十餘人一併處死。

比較而言,劉基算是智慧的。洪武四年,劉基居鄉隱形韜跡,惟飲酒弈棋,口不言功。即便如此,也因胡藍案的牽涉,被奪去俸祿,算是個警告處分。好在,最終總算落個全屍。

祖源的水月

朱元璋像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古今一理。真正最早看透的,還是朱升。精研理學的人,不但對政治通透,更能體察人心。在和朱元璋共事的11年裡,他最清楚朱元璋的性格、心胸,知道朱元璋需要的是什麼。在大明江山初定之後,朱升明白,自己已經完成歷史使命,這個舞臺已經沒有他的角色,連臺側都沒有他的位置。要退,就退個山明水秀,要退,就退個海闊天空。

所以,他連袖子都沒有揮一揮,就謙卑地從朝堂消失了。甚至,他連老家都沒有回。

今年春天,油菜花尚未凋零的時節,吃過晚飯,我坐在祖源村村口的橋欄杆上,一抬頭,一輪碩大的圓月正張掛在祖源村的上空,水洗一樣清亮。橋下,從水口流過的溪水叮叮淙淙,像誰家的幼子在低聲背誦古詩。

祖源村也坐落在休寧縣境內,和朱升的老家迴溪村只隔著一座山。此刻,月亮照耀的,必然也有迴溪。

祖源是始建於宋代的古村落,坐落在海拔近700米的山腰,被成為“夢裡老家”,距今已有1300多年曆史。

祖源的水月

夢裡老家——祖源

在祖源,總能聽到朱升的各種傳說,甚至,從官道進入祖源的那條小路,也被當地人稱作“思賢嶺古道”。顧名思義,就是當年朱元璋尋訪朱升時所走過的。

雖然朱升不是祖源人,朱元璋也沒在祖源稍作停留,但兩位歷史名人曾經擦家而過的地方,後人當然引以為傲,拿來作為旅遊的招牌,儘管勉強,倒也說得過去。

祖源人最為自豪的,就是村邊一棵有著1200年曆史的紅豆杉,被村裡人看作是神樹。此外,就是祖源水口。在皖南,每一個村落,都有自己的水口,那是自己村落的命脈,是家族的“龍興之地”。

那一刻,在祖源的月輝和水聲裡,我突然明白了致仕朱升後為何不回老家隱居,而是選擇客死異地他鄉。

以朱升的功勳和聲望,倘若還鄉,必然讓當地的官員為難。甚至是否買地置業都會畏手畏腳,後來官居內閣首輔的徐階和嚴嵩,恰恰是被政敵抓住這一點而置於死地。

更何況,脫離了皇帝的視線,回到自己的“龍興之地”,哪怕是山水阻隔,誰能保證不在暗中有不利於朝廷的言談舉止呢。

索性,一刀斬斷了根,也就斷了所有的念想,自然也就斷了別人的猜想。抱殘未必是守缺,但藏拙才是大智慧。

朱升,才是真正懂政治的第一人。

(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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