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牙蟲在歌唱

陈然|牙虫在歌唱

牙蟲在歌

文 | 陳然

01

亞玲說你還是要去看醫生。

李傘的腮幫子已經腫了兩三天。牙疼可以說是他的老毛病,每次犯病,必須吃SMZ才能好。但吃了SMZ,要猛喝水,不然容易在腎裡形成結石。再說李傘那是蟲牙,吃藥治標不治本,亞玲早就勸他去找個醫生拔了,李傘一直不肯。

亞玲說,你這不是留病養身嗎?

李傘眼睛裡放出一道光來,說,也不是壞事。

亞玲也就拿他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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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傘平時喜歡看點醫學方面的書籍,他說這輩子最遺憾的是沒能做個醫生。平時亞玲和女兒有個頭疼腦熱的,他都自告奮勇地去買藥,好像很高興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當然,他最熟悉的還是自己的牙疼。要是有一段時間他的醫學知識用不上,他會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到,奇怪,好像很久沒牙疼了哈。第二天,他的牙齒果然就疼起來了。先好像是夾了菜葉之類,拿牙籤鼓搗半天,什麼也沒鼓搗出來,緊接著腮幫子就腫了起來,淋巴結也顯示出了強烈的存在感。這時李傘就往藥店跑。他要買的是SMZ,這種藥學名叫新諾明,很大的一片,白晃晃的,讓他想起白色的確良。他很早的時候就知道這種藥,但現在並不好買,因為價格便宜,很多藥店都不會賣,這樣他就要跑好幾家藥店才會買到。亞玲叫他買好一點的藥,李傘說,只有它對他的牙疼有效。

他之所以叫它SMZ,是因為每一片藥上都寫有“SMZ”三個字母。每個字母大寫,寫得也大。但它的副作用和藥效同樣強烈。

李傘曾擔心再也買不到這種藥。他就這個問題請教過熟悉的醫生,既然SMZ副作用那麼大,為什麼還有人生產呢?

醫生說,有些疾病,如牙疼、扁桃體炎什麼的,用很先進的抗生素不一定很有效,SMZ對人體軟組織有相當強的藥理滲透作用。

牙齦正是這樣的軟組織。

02

李傘的牙齒似乎天生就不太好。首先是長得稀,他懷疑他的牙齒都沒達到三十二顆的標準。吃東西容易塞牙,一片菜葉或一根肉絲也會讓他難受好半天。他到讀初中的時候才開始刷牙,不懂得把反面也刷刷,結果等結婚後,偶爾在鏡子裡一照,才發現牙齒背後結滿了黃垢。單位組織體檢,醫生說那叫牙結石。他還是頭一回聽說,牙齒也有結石。其次就是經常鬧牙疼。完全沒預兆的,牙齒就疼了。據說這和他小時候吃多了糖有關,糖吃多了,就會長蟲子。那時候沒什麼好吃的,大人和孩子都認為糖是最好吃的。他問過母親,他小時候是不是真的吃了很多糖,母親總是笑而未答。

亞玲說,牙齒裡面真的會有蟲子嗎?我們村裡人也是這麼說的。李傘說,那時蟲牙很普遍,好像成了一種特產。他從未看見過自己的牙齒裡有蟲子,但誰都說那是一顆蟲牙,甚至村裡的老中醫明軒也這麼說。那次下鄉辦件什麼事,看到明軒,談到他的牙疼,明軒說,你的牙齒,跟你娘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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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傘知道母親牙齒不好,是在他發現自己的牙齒不怎麼好之後。他記起小時候,有外鄉人到村裡來,說牙疼是因為牙齒里長了蟲子,並自稱可以把牙齒裡的蟲子挑出來。許多牙疼的人躍躍欲試。祖母也把外鄉人請進了家裡。外鄉人叫祖母打來一碗清水,站在門檻上,再叫祖母張開嘴,用一根很長的繡花針在她牙縫裡剔著。剔了一會兒,把鋼針放在清水裡,說,你們看,又一條蟲子被挑出來了。大家爭先恐後地擠過來看,果然看到碗底裡有白色的東西在蠕動。外鄉人說,那就是牙蟲。外鄉人又說,牙蟲是不能除根的,必須每年都要清理。於是祖母每年都要把挑牙蟲的外鄉人請進家裡來。過了好多年,才聽說那些外鄉人是騙子,牙齒里根本沒有蟲,可大家仍習慣於把愛疼的牙齒稱作蟲牙。

母親鬧牙疼的時候,外鄉人已經不再來了。為了止痛,母親偷偷含上一口燒酒。剛開始他不知道,後來有件什麼事要問母親,母親支支吾吾的,指著一個方向,他嚇了一跳,才知道母親口裡含了白酒。母親原本不喝酒,因為牙疼,也漸漸學會喝酒了。牙疼時,母親總是含一口酒,然後半天不說話。出於好奇,他也偷偷喝了一口,可能自己就是那時候學會喝酒的吧。當然,酒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明軒的中藥起的作用也很慢,母親就跑到鄰村的赤腳醫生鐵林那裡,鐵林給她開的西藥就是SMZ。這種藥很神奇,兩片下去,不一會兒,母親的牙疼就止住了。

因為祖母和母親,李傘才知道牙疼是可以遺傳的。祖母牙疼,母親也牙疼,現在他也開始了牙疼。

但他沒告訴母親他也在牙疼。

03

當李傘發現,他與母親竟有著那樣大的隔閡時,不禁吃了一驚。

那是什麼樣的隔閡呢,母與子,本來他是系在她臍帶上小小的命。本來,如果有什麼擊打在他身上,母親心裡也是痛的。反之亦然。母親是大河,而他,永遠是她的支流。

當他在同事和朋友們那裡聽到母親,當他在一些文學作品裡讀到母親,他很羨慕他們的幸運。他很少跟別人談到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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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他就從課本上知道,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感情。母親是萬物之源。但有一天,當他發現了母親的愚昧、狹隘、自私、不公正、甚至冷酷時,他的心就像被誰拿石頭放在石頭上砸。他苦痛難當。或許,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放逐。

對此,他也主動做過種種善意的理解。比如在他兒時的印象裡,母親並不是這樣的。那時母親臉龐豐滿,眉眼燦爛,穿著自己織的白棉布褂。背景是藍天白雲,一片純淨。母親做事用勁,從不偷懶,甚至像男人一樣挑著滿擔的穀子奔走如飛。她的衣服被汗水溼透,細碎的谷葉像美麗的飾物,沾在她黑色的髮間或粘在她淌汗的臉上。農閒時,她紡紗、織布、做鞋、縫補。每天,他一睜開眼,就聽到母親在後廂房裡扔梭子的聲音。母親的梭子,像只小鳥在他的童年裡飛過。她織的布像鄱陽湖的水一樣寬厚柔軟。

那時,他不喜歡的母親,還沒有在母親身上出現。或者說,她也許已經存在,但他還認不出來。他還小。如此說來,母親含辛茹苦把一個孩子拉扯大,難道就是為了讓孩子發現她的缺點嗎?

若果真這樣,做母親也是很悲哀的事情了。

李傘大汗淋漓,不敢再想下去。

母親是他祖母的女兒,也就是說,祖母其實是他的外祖母。當年,祖母帶著母親嫁給了喪妻的祖父。祖母的寬厚、善待他人,在她的老年越發明顯,就像木器在手裡用久了,發出了棗紅色的光。母親現在也已進入老年,但祖母的品性並沒有在她身上顯現,倒是姑媽,也就是祖父和前妻的女兒,跟祖母很相像。而姑媽,和祖母是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這使李傘感到困惑,對遺傳學產生了懷疑。他想,除了血緣的遺傳之外,是否還有另一種更內在的遺傳方式呢?

他又想到,母親是在不完整、不健全的家庭中長大的。祖父性格不好,動不動就發脾氣,然而暴風雨過後又深感懊悔。他小時候經常看到的一幅圖景是,祖父和祖母吵架,祖父一拳砸下去,桌子就散成了一堆木片。可是到了晚上,祖父又在油燈下,把那些散木片找攏來重新釘起,桌子卻比原來小了一號。幾年下來,一張大方桌漸漸佝僂成一隻小凳子,而祖父也早已集各種手藝於一身了。據說祖父年輕時還要暴躁,會因為祖母煮飯稍晚掀翻桌子,可以想象幼小的母親當時是如何的驚駭。

可這是根本原因嗎?李傘不能斷定。姑媽和母親一起長大,年齡相仿。甚至,以祖父的性格,他對待姑媽只會更苛刻嚴厲。

母親二十二歲的時候,父親當兵去了。那時他們已經結婚。父親是一夜之間去當兵的,全家人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當時,母親已經生了兩個孩子,不久,弟弟不幸夭折。所以現在當母親在他面前嘮叨弟弟如不夭折該如何如何時,他就深感惶惑,唯恐沒孝順好母親。他猜想母親最幸福的時光之一,就是那年去部隊探親。母親說,那裡的柿子和蘋果堆成了山,饅頭比雲朵還白,你爹一餐能吃上一斤肉。過了一個月,母親從部隊回來,像一朵棉花一樣好看,她叫了三聲媽,祖母才認出來。就是那一年,母親懷上了大妹。

父親當了五六年兵,轉業後分到了鄉武裝部。但他與母親的感情似乎並不怎麼好,李傘不記得他們是否鬧過離婚。但父親本質上還是一個善良人。據他自己說,轉業時,他放棄了分配在大城市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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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李傘又有了兩個妹妹。小妹出生時,母親還在勞動,差點生在田間。後來,他和妹妹們都長大了,母親就漸漸進入中年和老年了。

李傘很難說清楚,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隔閡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當他慢慢長大,慢慢覺察到母親身上那不像母親的東西時,他很痛苦。他想,這是母親嗎?這怎麼是他的母親呢?母親怎麼是這樣的呢?

他也做過努力,但結果就像竹篙撐在岸上,一用力,船反而離岸越遠。

還有一種可能是,他曾傷害或忽略過母親。他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各方面都受母親的影響。是不是他用母親賦予他的東西,反過來針對了母親,就像一種毒汁,就像大蛇與小蛇,可以互相致命?或許,他的幼稚,他的莽撞,無意中傷害了母親。

但母親不知道,為了擠出她遺傳給他的毒汁,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從學校走上社會後不久,他就開始了對母親的反叛。他完全是憑著一股衝動,把自己推向了母親的反面。比如母親自私,他就慷慨。母親狹隘,他就豁達。母親偏袒,他就公正。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事情的判斷,終於有了自己的觀點和標準。漸漸地,當他認為母親做得不對時,乾脆就不聽她的。

這種忤逆最終會導致什麼呢?

他也曾試圖去影響母親。姑媽家的兩個表弟在外面打工回來,晚上都要跟兩個長輩徹夜長談,讓李傘羨慕不已。他也很想跟父母這樣聊天,設想中,父母溫和慈祥,他們互相被感動。不管怎麼說,母親在對待祖父的態度上是過分的。在祖父和父親之間的矛盾裡,母親起了不好的作用。可是他剛開口,便被母親蠻不講理地打斷,父親在一旁不作為。他終於悲哀地意識到,他無法改變他們。

母親說,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這個問題讓李傘陷入兩難。如果他說,他不會像父母對待祖父那樣對待他們,那他現在不就是在頂撞他們嗎?

那天,母親終於在電話裡跟他鬧了起來。依然是為了父母和祖父的關係。父母平時住在鎮上,讓祖父一個人留在鄉下。祖父已經八十多歲了。李傘跟姑媽打電話,無意中知道祖父洗衣服時差點栽進水塘淹死。李傘為此跟母親打電話,把話說重了一點,結果母親在電話裡大鬧起來,最後他根本聽不清母親在說什麼,只聽見歇斯底里電光火石的一團。他氣得摁了電話。再聽下去他擔心自己會瘋掉。他覺得母親太不像話了。但事後他又很自責,為摁掉了母親的電話。他也曾叫祖父到縣城來住,但祖父怎麼也不同意,說這樣別人會講你爹孃的。過了好多天,他才跟父母打電話,雖然彼此間,慢慢恢復了以前的語氣,但距離感似乎又拉大了一點。

李傘忽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父母雖然對祖父不孝,但他自己也成了一個不孝之子。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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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陷入人性的這種惡性循環。有一段時間,他主動跟父母打電話,噓寒問暖,要母親少打牌,叫父親按時到衛生院量血壓。雖然這麼做有點彆扭。父母對祖父那樣,憑什麼讓他們享受到他的孝心?小時候,聽聰明的老師講過一個聰明的故事,一個聰明的小孩子,看到爸爸媽媽對爺爺奶奶不好,便對爸爸媽媽說,以後我也要像你們一樣。這句話起了很大的警示作用,小孩的爸爸媽媽馬上就變得很孝敬了。多美好的故事,可李傘不相信這樣的故事對他的父母會有什麼作用。或許只有——以毒攻毒。他吃了一驚,心想自己怎麼這樣想。他很矛盾。難道不應該讓父母遭到哪怕一丁點的懲罰嗎?可作為兒子,他是否有審判自己父母的權利?他行使了這樣的權利又會把自己變成了什麼樣的人?母親是個記恨的人,她一直覺得祖父對她不好,可這樣,他不也成了一個記恨的人了嗎?

他很少跟人提起母親。電視裡播放此類內容的節目,他馬上關掉或換臺。讀師範時,他喜歡一首歌《那就是我》,“我思念故鄉的小河,還有河邊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媽媽,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時鄉愁正濃,現在偶爾也會哼起。可一想到歌詞的意思,他馬上停止了哼唱。有時候,明明知道父母希望他這樣,他卻偏偏那樣,哪怕那樣要走彎路讓自己吃苦。他情願吃苦。他在這樣吃苦的時候,嚐到了某種自虐或報復的快感。他通過自虐來報復父母。有一天他忽然明白,他希望自己成為母親口裡的那顆蟲牙,過不了多久就會隱隱作痛。

04

李傘和母親又有一兩個星期沒通電話了。他的牙疼一直沒好。SMZ似乎不管用了。他是母親的蟲牙,他的蟲牙又是什麼呢?父親去年就已辦了退休手續,可因為跟祖父的關係,還一直和母親住在單位的舊房子裡。這樣的房子已經沒什麼人住了,其他人要麼進城買了房子,要麼在鎮上或回村子裡建了新房子。他們的住房隔壁,一間是單位堆放雜物的,一邊是門衛住的。他們其實也成了半個門衛。李傘幾次去鎮上,都看到父親在履行門衛之職,門衛倒像是比他還高一個級別,在一旁指手畫腳。李傘總覺得父母有點角色錯位,在單位竟然與門衛錯位,在家裡,似乎與祖父成了平輩,母親又把李傘和父親當成兄弟,說李傘不該跟祖父站在一邊。這樣,家裡的關係就很難處理了。匆匆忙忙把幾個妹妹嫁出去後,母親就迫不及待地跟父親住到鎮上去了,把祖父一個人丟在鄉下。因為編制還有人情關係的問題,父親早已從鄉政府武裝部轉到了一家企業,在那裡擔任出納一直幹到退休。單位效益不好,退休工資很低,父親找單位領導求返聘,想多拿點錢。沒想到,幹了一段時間後,別人眼紅,領導只好把他叫到辦公室,說,老李啊,不是我不幫你,我也是沒辦法,現在那些放回家去了的人都嚷著要回來,說公司有空缺也不安排他們,所以你看,要麼你繼續留下來,但不能多拿工資,要麼……

父親跟母親商量了一下說,他願意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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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父母繼續擠在單位的那個老式套間裡,燒煤球,沒自來水,買便宜菜,甚至小偷小摸,和單位外面的幾戶人家關係也不好,經常為一些小事情爭吵。似乎只有在打牌的時候,母親才能跟別人和諧相處。到了週末,父親還會和附近單位的人一起去什麼地方撿廢品賣錢。李傘每次去了鎮上,他總是問,你跟我們經理打招呼了嗎?帶煙了嗎?快去打個招呼,敬支菸,昨天我還跟他提到你呢。李傘不喜歡父親這個樣子。他很不理解,父親為什麼情願寄人籬下,也不願回到村子裡生活。

李傘曾勸父母回村子裡去住。現在又不用種田,村裡好多人家都是買米吃,他們可以養幾隻雞,種種菜,哪怕打打牌也行,現在每個村子都有棋牌室。這樣他們自己生活方便,還可照顧祖父。父親聽了還有些猶豫,拿眼望著母親,母親卻是斬釘截鐵:老倌不死,我和你爹就不會回鄉下。

母親盼祖父死去似乎已有多年。早在十幾年前祖母剛去世時,母親就經常搞些類似於扶乩的迷信活動,問祖父還能活多久。李傘每次回來,都感到家裡陰森森的。有一次,母親一驚一乍地對他說到,你奶奶剛才說了,你爺爺的陽壽就在這個月的初九到頭。母親不但跟他講,跟許多人都講了,包括姑媽和祖父本人。祖父說他不怕死,他每天仍早出晚歸,照常下地幹活。初九那天,祖父破例沒有出工,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那裡等著死神的到來。那天家裡十分肅靜,籠罩著一種奇怪的氣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午夜來臨,大家鬆了口氣,祖父雖然說不怕死,但經歷了這種精神搏鬥,他也頭痛欲裂。李傘後來覺得母親這件事做得太殘酷了,不管她是出於迷信還是其他。

此後祖父彷彿不服氣似的,便一口氣活到八十多歲。本來,他就是個不服氣的人。他若是那麼容易服氣,就不是他了。村裡沒有一個人敢小瞧他,就是村裡的幹部,也對他畢恭畢敬的。無論村裡或親戚間有了解不開的疙瘩,都是請他去解決的。他對李傘說過一句話:其實也不難,難的是不能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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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讓母親耿耿於懷的是,那時候祖父沒能繼續送她讀書。她說,要是她繼續讀下去,肯定也像誰誰一樣早已吃上了公家的飯做了幹部。那個誰誰就是她同學,是縣裡有名的婦女幹部。可當時,祖父就一句話:家裡窮,讀不起。知道她退學,學校的老師還專門來做過祖父的工作,可祖父根本聽不進去。母親私下裡跟李傘說過,祖父不送她讀書,不是因為窮,而是因為姑媽成績不好,沒能升學,祖父便說,要麼都讀,要麼都不讀。這個倒是有可能,祖父怕別人說他偏心,便乾脆讓母親和姑媽什麼都一樣。畢竟,大字不識一個的祖父意識不到讀書的重要性。可是母親自己後來又做得怎麼樣呢?李傘的大妹沒有考上高中,父母給她買了商品糧,出錢讓她開店,買房,傾全家之力給她找了個城裡人家,而妹夫除了有個商品糧本和一份普通的工作,其他一無所長,一無所有。結了婚,他們的日子就很殷實了。而另兩個妹妹,即使考上了高中,因為大妹的阻撓,也沒有讀成。她們的婚事都是自己操辦的,父母沒出一分錢,也沒有錢出。實際上,父母和祖父關係的惡化,就是因為大妹。祖父擔心父母處理不好三個妹妹的關係,怕另兩個妹妹對父母有意見,便說父母不該在大妹頭上大手大腳,父母卻嫌祖父多管閒事,便吵得不可開交。

說起來父母也是很可憐的人。平心而論,母親年輕時的生活並不幸福。父親先是當了那麼多年兵,轉業後又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甚至鬧過幾次離婚,只是迫於祖父的威嚴,才不敢鬧大。李傘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麼當了那麼多年兵仍然什麼也沒混到,只在鄉政府混了個集體編,他聲稱的放棄了大城市的工作是真的嗎?李傘懷疑他在部隊裡受過什麼紀律上的處分。而且他的參軍也有逃避農業生產的嫌疑,因為他是一個人偷偷去體檢的,什麼人也沒告訴,本來沒檢上,但排在他前面的那個人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被刷了下來,父親才一夜之間被通知去頂替。在李傘的印象裡,父親似乎一輩子都在求人,求人解決工作,求人給大妹解決商品糧,求人幫自己順利辦理退休手續,求人多給一點退休工資,又求人讓他返聘。他連村裡的小隊長都不敢得罪。現在,母親迷上了打麻將,清早起來,打到半夜,父親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買菜,洗菜,做飯,捅蜂窩煤爐,倒馬桶。當年的軍人本色蕩然無存,唯有上衣一直扣至下頜,並抱怨現在的衣服沒有風紀扣。母親雖然跟祖父大吵大鬧,可她真的敢為所欲為嗎?過年時,母親想到村子裡打麻將,還只能像個孩子似的偷偷溜出去,彷彿怕身後忽然響起祖父的一聲斷喝。

不能否認,祖父的性格也有很大的缺點。那時,他的想法就是聖旨,誰也不能違抗。對此,李傘是有體會的。小時候,李傘常常被祖父的固執弄得淚光閃閃,而且眼淚還不能盡情地流下來。比如祖父固執地認為世界上所有的電影都是一樣的,因此不許李傘跟村裡人到外面去看電影。祖父固執地認為水裡危險,就不準李傘游泳。祖父和祖母還有父母親的吵架彷彿是家裡的日常口糧。李傘在學校讀書時最擔心家裡吵架,為此他冒著被老師批評的危險走五六里夜路偷偷潛回村子,躲在屋後聽動靜,見一片安靜才偷偷回去。路很黑,風在耳邊呼呼響,為了克服內心的恐懼,他不由得小跑起來,可總覺得有誰在跟著他,跑到學校,才發現是鞋子沾了泥,鞋底又沾了幾根稻草。後來,分田到戶了,每到農忙,家裡常常吵得不可開交,祖父要這樣,母親卻認為那樣更合理。每次吵架,都以祖父摔壞東西或母親飲泣而告終。母親的胸中積聚了太多的怨恨,似乎當衰老在祖父身上降臨時,她就要報復了。她跟著父親從家裡抽身離開,剩下祖父成了一個空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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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傘心想,不知道父母是否意識到,他們在反抗祖父的同時,自己也已成為祖父的一部分。父母的粗暴和專斷,跟祖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祖父依然是一個善良的人,他和父母的矛盾,一半來自不忍心拋棄土地,一半來自對他們的擔心。可父母根本沒有領會到祖父的良苦用心。祖父對父母,可以說得上忠心耿耿,八十多歲的人,還種了不少的油菜和棉花,菜籽換的油叫父親帶到鎮上去吃或送人,賣棉花的錢都一五一十交到母親手裡,或者給父母和李傘以及幾個妹妹各置辦一床新棉絮。有一次,祖父賣棉花被人騙了,賣少了錢,他還很難為情。客觀地說,跟祖父相比,父母少了些善良。

雖然他們是那麼卑微甚至有點可憐。

李傘很想跟父母打電話。他也知道父母很希望他給他們打電話。可他就是硬起心腸來沒打。他也在反抗父母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成為父母的一部分。他在懲罰父母的同時,也在懲罰他自己。他甚至希望自己出現某種意外,那樣,父母便沒有兒子了,他們便會嚐到沒有兒子的苦頭。他不肯告訴母親他也犯牙疼。有一次母親問他牙齒好不好,他說很好。他想母親如果知道他牙齒像她,一定會暗暗高興的。他偏偏不讓她高興。有一次,母親望著他,說他說話的聲氣和走路的樣子很像父親。太像了,母親說。他聽了既感動又難受。從此他故意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不像父親的樣子。他把自己隱藏了起來。一天,他因事早起,聞到了口裡的一股餿味。這使他想起小時候,經常雞叫頭遍被祖母或母親叫起床,跟母親走十多里路到縣城裡賣豆芽。兩升黃豆在母親手裡會長出一滿擔金燦燦的豆芽來,他驕傲而佩服地望著母親。他只能幫母親挑一小段路,那是一段沙子馬路的下坡,慣性讓他跌跌撞撞又有臨空踏虛的快感,像是騰雲駕霧。到了城裡,母親的衣衫早已溼透。由於起得太早,他口裡總有一股餿味。後來他一起早就會聞到這種味道,一聞到這種味道就會想起跟母親進城去賣豆芽的經歷。每次賣了豆芽,母親總會買幾個雪白噴香的饅頭或一堆有爛洞的梨子蘋果。那一回,賣豆芽的錢被扒手偷去了,母親竟當街大哭。他被深深地震撼了,沒想到在他眼中高大完美的母親被人欺負時竟是這麼可憐。這時他覺得大街上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扒手,他的眼睛裡射出了憤怒的火焰。此後母親賣豆芽時,他緊緊地盯著每一個接近母親的陌生人,隨時準備衝上去保護母親。

他儘量不去想母親,可牙疼每每讓他想起母親。他不知不覺開始了喝酒。等他意識到母親也是這樣來止痛時,他已經有了一點酒癮。他這樣來折磨他的牙齒,折磨他自己。母親彷彿是他的蟲牙,他也是母親的蟲牙。父母是不孝之子,他也是不孝之子。

難道有一種遺傳方式是通過排斥和反抗來實現的嗎?

他打了個冷戰。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心痛如錐。他幾乎是在一種十分氣惱的情況下拿起了話筒。他忽然記起,他曾查過字典,上面說,蟲牙是齲齒的俗稱。齲齒,則是“病,由於口腔不清潔,食物殘渣在牙縫中發酵,產生酸類,破壞牙齒的釉質,形成空洞,有牙疼、齒齦腫脹等症狀”。

05

很快到了春節,李傘帶了幾張戲碟在家裡放。母親聽說有戲看,和亞玲很早就把灶屋裡的事情忙好了,用熱水洗了手,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那裡等著。她兩腳併攏,手夾在膝間,臉上露出專注的神情。戲曲開始了,打開了母親心中平時極少開啟的一扇門,以至她自己,還有晚輩們都忘記了她也是有這麼一扇門的。有一道光從什麼地方射來,母親眯上了眼睛。她甚至有些羞澀了。這時,她不狹隘,不偏心,不自私,不幸災樂禍。她跟祖父說話也輕聲細語。她的寬厚像棉布一樣柔軟溫和。她的愛和美像一頭母牛從水塘裡慢慢露出了兩隻角。這時,她純潔和安靜得像一個小姑娘。

李傘於無意中瞥見了這一切,於是母親還有戲曲在眼前漸漸模糊。

陈然|牙虫在歌唱

陳然,本名陳論水,1968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先後在《人民文學》《當代》等數十家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三百餘篇,長篇小說四部。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輪子》《捕龍記》《猶在鏡中》等,長篇小說《蛹蝶》《隱隱作痛》等。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 《小說選刊》 《小說月報》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併入選多種年選。《少年與狗》入選西文版《中國當代短篇小說選》,《有罪》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2005年)。曾獲江西穀雨文學獎等獎項,被媒體稱為“江西小說界的短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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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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