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面對同類,人永遠無法自由自在地當自己|每日讀第 187 篇

想做個每日精選一篇書摘的小欄目

從譯文社的書中,摘一些有趣或無趣的內容

今天了第一百八十七篇

也歡迎看到您發來的個人建議

告訴我想讀哪位作家的作品

- 187-

昆德拉:面对同类,人永远无法自由自在地当自己|每日读第 187 篇

“瘟疫在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於那不勒斯爆發,同一天,聯軍以解放者之姿進入這個不幸的城市。”

文|庫爾齊奧·馬拉巴特

“美軍開進那不勒斯只是歷史上的一秒鐘,然而這些動物卻是自從遠古以來就陪伴著人類的生命。面對一個同類,人永遠無法自由自在地當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限制著另一個人的自由。面對一隻動物,人就是自己。”

文|米蘭·昆德拉

人類無限長的歷史在《皮》裡面時時呈現

作者|米蘭·昆德拉

譯者|尉遲秀

摘自|《相遇》(有刪節)

說明:本文中的“馬拉帕爾泰”,即上海譯文 2018 年 12 月出版《皮》的作者馬拉巴特。

《皮》與小說的現代性

馬拉帕爾泰某一本文集的法文版序言的作者將《完蛋》和《皮》界定為“這位才華洋溢風格秀異的作家最重要的小說”。《皮》的差異是極其徹底的,差別在於,讀者接觸這本書的態度是將之視為一篇報導,讀來拓展歷史知識,或者視為一部文學著作,讀來豐富自己的美感,增加自己對人的認識。

還有這個:一個藝術作品若不放在這門藝術的歷史脈絡下審視,就很難捕捉到它的價值(原創性、新意、魅力)。我認為,《皮》的形式之中看似違逆小說概念之處,其實正響應了二十世紀形成的小說美學新氣象(對立於前一世紀的小說的規範),這樣的違背是有意義的。譬如,所有偉大的現代小說家都跟小說的“故事”保持某種隱約的距離,不再將之視為確保小說統一性無可替代的基礎。

然而,《皮》的形式令人震撼之處就在這裡:小說的寫作沒有以任何“故事”、任何情節的因果連續性作為基礎。小說裡的現在取決於它的起始線(一九四三年十月,美軍抵達那不勒斯)和它的終點線(一九四四年夏天,吉米在永遠離開、遠赴美國之前,向馬拉帕爾泰告別)。在這兩條線之間,盟軍從那不勒斯往亞平寧山脈進軍。一切發生在這段時間的事都有某種特別的混雜(地點、時間、情境、回憶、人物)。我要強調,這種在小說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混雜,絲毫未減作品的統一性,同樣的氣息流過全書十二章,形成以相同氛圍、相同主題、相同人物、相同畫面、相同隱喻、相同老調構成的唯一世界。

同樣的背景:那不勒斯:小說在此啟航,小說在此結束,對此地的回憶無所不在。月亮:它高掛在這本書的所有風景之上,在烏克蘭,它照耀著釘在樹上十字架上的猶太人;它掛在乞丐群居的郊區上空,“和一朵玫瑰一樣,讓天空充滿香氣宛如花園”;“它令人心醉神迷,它在神奇的遠方”,它的光芒撒在蒂沃利的山巒上;“碩大、血腥、令人作嘔”,它望著死屍遍野的一處戰場。字詞化為老調:瘟疫:它在美軍抵達的同一天出現在那不勒斯,彷彿解放者帶來這件禮物送給被解放者。後來,瘟疫變成一個隱喻,大批的告密事件像最可怕的流行病蔓延開來。或者,就在開頭,旗幟:在國王的命令下,意大利人“英勇地”把旗幟丟到爛泥裡,後來又把它扶起來當作新的旗幟,後來又把它扔掉,又把它拾起,褻瀆地大笑著;到了這本書要結束的時候,彷彿響應著開頭的場景,一具死屍被坦克輾過,扁平地舞動起來,“像一面旗幟”……

譫妄之美

在十九世紀,這種事是理所當然的:小說裡發生的一切,都必須是仿真的。在二十世紀,這個命令失去了強制力;從卡夫卡以降,直到卡彭鐵爾或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家們對於反仿真的詩意的感受越來越強。馬拉帕爾泰(他既不是卡夫卡的仰慕者,也不知道卡彭鐵爾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受到同樣的誘惑。

再一次,我想起這個場景,夜色剛剛變黑,馬拉帕爾泰騎馬經過兩排樹下,他聽到頭上有說話的聲音,隨著月亮慢慢升起,他終於明白,那是一些猶太人被釘在十字架上……這是真的嗎?還是幻覺?不論是幻是真,都令人難忘。我想到卡彭鐵爾,一九二〇年代,在巴黎,他曾經和超現實主義者共享他們對於充滿譫妄的想象力的熱情,他參與他們對於“神奇事物”的征戰,但是二十年後,在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他的心底卻產生了懷疑。從前令他著迷的東西,如今看來卻像“詩的老套陳規”,像“魔術師的戲法”;他背離巴黎的超現實主義並不是為了回到舊的寫實主義,而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找到了另一種更真實、紮根於現實的“神奇事物”,那是拉丁美洲的現實,在那裡,一切事物的氣味都不像真的。我想象馬拉帕爾泰也經歷了一些相同的事,他也喜愛過超現實主義者(在他創辦於一九三七年的期刊裡,他刊登了他翻譯的艾呂雅和阿拉貢),這並沒有引導他跟隨他們的腳步,但是或許讓他對於變得瘋狂的現實的幽暗之美更為敏感,這樣的現實裡充滿了“一把雨傘和一臺縫紉機”的奇特相遇。

而且,《皮》也是以一個這樣的相遇作為開場:“瘟疫在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於那不勒斯爆發,同一天,聯軍以解放者之姿進入這個不幸的城市。”到了這本書的後頭,第九章《火之雨》,一個同樣超現實的相遇以一種宛若平常的譫妄方式出現:在復活節的前一週,德軍轟炸那不勒斯,一個年輕姑娘死了,屍體躺在一座城堡裡的桌子上,同一時間,維蘇威火山發出駭人的轟隆聲,開始噴出熔岩,“自從赫庫蘭尼姆城和龐貝城被火山灰活埋之後,從未見過”。火山爆發讓人類和大自然的瘋狂都發動起來,成群的小鳥飛進神龕裡,躲在那些小聖徒雕像的四周,女人們衝破妓院大門,拉扯那些衣不蔽體的妓女的頭髮,路上遍地死屍,屍體的臉上封著厚厚的一層白灰,“像是一顆蛋代替了他們的頭”,而大自然的肆虐並未稍歇……

在這本書的另一個段落,這種不像真實的事荒誕甚於恐怖:那不勒斯附近的海域佈滿水雷,完全無法捕魚。美國將軍們如果要辦筵席,得到大水族館裡去找魚。可是等到科克將軍想宴請從美國派來的重要人物弗萊特夫人的時候,這個貨源已經耗盡了,那不勒斯水族館裡只剩下唯一的一條魚——美人魚。“那是這類人魚的一個非常罕見的標本,它們近乎人類的外型,就是美人魚這個古老傳說的源頭”。美人魚被端上桌的時候,眾人一片驚愕。“我希望您不會逼我吃這……這……這個可憐的女孩吧!”弗萊特夫人驚呼。科克將軍很尷尬,教人把“這可怕的東西”撤掉,可是隨軍牧師布朗上校還不滿意,他讓服務生把魚放進一具銀棺材裡,他陪他們用擔架把銀棺材抬走,為美人魚做了一場基督教的葬禮。

一九四一年,烏克蘭,一個猶太人被坦克車碾死。他變成“一張人皮地毯”,幾個猶太人動手把沾在上頭的塵土弄掉,後來,“其中一個用鏟子的尖端從頭旁邊把人皮叉起,然後帶著這面旗幟上路”。這個場景的描述出現在第十章(而且標題就是《旗幟》),發生在羅馬朱庇特神殿附近的變奏隨即出現。一個男人對著美軍的坦克車開心地大喊著,他腳一滑,跌到地上,一輛坦克車壓過他身上,人們把他放在床上,他只剩下“被切成人形的一張皮”,“這是唯一夠資格飄在朱庇特神殿塔樓上的旗幟”。

記憶變成戰場

在剛剛重獲自由的佛羅倫薩,一個教堂前的大階梯上,一群共產黨游擊隊員正在處決一些年輕(甚至非常年輕)的法西斯黨徒,一個接著一個。這場景宣告著歐洲人的存在史上一個徹底的轉折:由於戰勝者已經劃定了所有國家不可侵犯的明確邊界,歐洲各個民族之間的殺戮將不會再發生;“此刻戰爭即將死亡,就要開始的,是意大利人之間的屠殺”;仇恨退入國家的內部;然而,就算在國家內部,戰鬥的本質也變了,鬥爭的目的不再是未來,不再是即將實行的政治體制(戰勝者已經決定未來應該是什麼模樣),而是過去,只有在記憶的戰場上,歐洲的新戰鬥才會發生。

在《皮》裡,當美軍已經佔領意大利北部的時候,安全無虞的游擊隊員們殺了一個告密的同胞。他們把他埋在一片草原上,代替墓碑的是他的腳,他們讓他的一隻腳,還穿著鞋子,豎立在地面上。馬拉帕爾泰看到此景提出抗議,但徒勞無功,其他人看到可笑的畫面都很開心,這將是通敵分子留給未來的一個警告。今天我們知道了,歐洲距離戰爭的結束越遠,就越會宣稱自己有一項道德義務,那就是不要忘記過去的罪行。隨著時光的流逝,法庭懲罰的人也越來越老,一群群告密者闖入了遺忘的荊棘,而戰場也擴大到墳場裡。

在《皮》裡,馬拉帕爾泰描寫了漢堡市,美軍的飛機在那兒投下燃燒彈。居民們想要熄滅吞噬他們身體的火焰,紛紛跳進橫穿城市的運河。但是火在水裡熄滅,一碰到空氣又立刻燃燒起來,於是人們只得不停地把頭沉入水裡;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幾天,在此期間,“成千上萬顆頭露出水面,轉著眼珠,張著嘴巴,說著話”。

這又是戰爭現實超越仿真的一個場景。我也自問:為什麼記憶的導演們沒有把這種恐怖(這種恐怖的黑色詩意)變成神聖的回憶?記憶的戰爭只會肆虐於戰敗者之間。

深處的背景,永恆:動物、時間、死者

“我從來不曾像愛菲波那樣愛過一個女人,一個兄弟,一個朋友。”在這麼多人的痛苦當中,這隻狗的故事遠遠不只是一則插曲,也不只是一出悲劇的幕間休息。美軍開進那不勒斯只是歷史上的一秒鐘,然而這些動物卻是自從遠古以來就陪伴著人類的生命。面對一個同類,人永遠無法自由自在地當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限制著另一個人的自由。面對一隻動物,人就是自己。他的殘酷是自由的。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構成了人類存在的一種永恆的深處背景,那是不會離棄人類存在的一面鏡子(醜陋的鏡子)。

《皮》裡的情節很短,但是人類無限長的歷史在其中時時呈現。美軍——最現代的軍隊——由古老的城邦那不勒斯進入歐洲。一場超級現代的戰爭的殘酷,在極其古舊的殘酷的深處背景前上演。這個已經如此徹底改變的世界同時也讓人看見,什麼是令人悲傷、不會改變的,什麼是不會改變的人性。

還有死者。在和平的年代,他們介入我們平靜生活的方式是節制的。在《皮》談論的年代,他們可不節制,他們動員了起來,他們到處都是。殯儀館沒有足夠的車子把他們運走,死人留在公寓裡,躺在床上,在那兒腐爛、發臭,他們是多餘的,他們入侵了人們的談話、記憶、睡眠。“這些死人,我恨他們。在所有活人共同的祖國,他們是異鄉人,僅有的,真正的異鄉人……”

戰爭即將終結的時刻啟示著一個真理,一個平庸卻又根本,永恆卻又被遺忘的真理:面對活人,死者在數量上擁有壓倒性的優勢,不是隻算戰爭結束後的死者,而是每一個時代的每一個死者,過去的死者,未來的死者;他們確知自己的優勢,他們嘲笑我們,嘲笑我們生活的這個時間小島,嘲笑新歐洲這塊渺小的時間,他們讓我們明白這一切的微不足道,轉瞬即逝……

(完)

以上摘自

昆德拉:面对同类,人永远无法自由自在地当自己|每日读第 187 篇

(點擊上圖封面即可購買)

《相遇》

米蘭·昆德拉|著

尉遲秀|譯

米蘭·昆德拉繼《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和《帷幕》後推出的第四本隨筆集,共分為九個部分,涉及繪畫、文學、音樂等各項領域。昆德拉一如既往“出入於藝術之境”,在書中回憶了與弗朗西斯·培根、富恩特斯、勳伯格、阿納托爾·法朗士等人的“相遇”,既是美學的“相遇”,也是幾個時代的“相遇”、更是作者與其舊主題和舊愛的“相遇”。

相關圖書推薦

昆德拉:面对同类,人永远无法自由自在地当自己|每日读第 187 篇

(點擊上圖封面即可購買)

《皮》

[意] 庫爾齊奧·馬拉巴特|著

魏怡|譯

“《皮》的情節很短,但人類無限長的歷史在其中時時呈現……讓人看見什麼是令人悲傷、不會改變的人性。”——米蘭·昆德拉

《皮》出版於 1949 年,1981 年被改編為同名電影。小說以二戰時期盟軍在意大利西西里登陸,解放意大利為背景,記述了主人公作為盟軍聯絡官在那不勒斯的所見所聞,刻畫了一幅幅戰爭背景下的意大利平民、美軍軍官、歐洲上流社會貴族的生動畫卷,凸顯了人性的多面,展現了戰後歐洲的精神狀態。

相關閱讀:點擊粗體字標題可回看《昆德拉拉研究他的小說,蔣介石研究他的“政變術”,戈達爾在他家拍電影…他叫馬拉巴特

戳以下標題可跳轉至最近五期的篇目

每日讀第182期

每個劇作家都得經受失敗

每日讀第183期

看貓的時候,我們也在看自己

每日讀第184期

如何在網上抄襲

每日讀第185期

橡果姐妹

每日讀第186期

他假裝講述的事情真的發生過,還讓我們和他一起假裝

昆德拉:面对同类,人永远无法自由自在地当自己|每日读第 187 篇

海譯文

文學|社科|學術

名家|名作|名譯

長按識別二維碼關注

或搜索ID“stphbooks”添加關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