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休斯:緘默不是他鐵石心腸的證明

特德·休斯(Ted Hughes),二戰之後英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

,然而作為情人,他卻被看作是喜新厭舊、始亂終棄的情種。他與女詩人普拉斯的悲劇愛情,至今被人們談論。詩人的傲岸才華與風流不羈在他身上並行不悖地流淌。

在這個特德·休斯逝世的紀念日中,我們回顧了詩人的一生,並試圖從他這裡窺見人性的複雜。或許正如詩人莫辛所評論的:“認為緘默是他鐵石心腸的證明的任何人,都會立即意識到他們自己是多麼冷酷。”畢竟,非黑即白從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真相。

特德·休斯:缄默不是他铁石心肠的证明

特德·休斯

你的詩歌是一座黑暗城市的中心。

你的小說、你的故事、你的日記、你的信件,是這座

龐大城市的郊區。

旅店像辦公大樓一樣通宵明亮

擠滿了學者、牧師、朝聖者。在夜裡

有時我驅車穿過。開著車,

緩慢前行,我發現自己其實僅僅是

在自身的黑暗之中徘徊,回想著

你所做的事情。我幾乎總能

一眼瞥見你——在某個十字路口,

迷惑地盯著上空,60多歲。

你周圍是熙攘的人群。你一動不動地站著。

在綠燈或者黃燈下,你的臉,

像沙漠印第安人的面孔,荒涼而不知所措。

你想問些什麼但你不能開口。

你注視著每一張臉

試圖認出某個人。

他們不理會你。而後燈光變紅

他們都從你身邊洶湧而去。

而後你看見我在車中,望著你。

我知道你在想:我應該認識他嗎?

我知道你在皺眉。我知道你在努力

去回憶——或者突然間,努力去忘記。

(胡續冬/譯)

這首《城市》是英國詩人特德·休斯寫給前妻普拉斯的一首詩,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年。之後因為休斯的移情別戀,普拉斯自殺身亡。多年之後,休斯寫了這首詩來紀念她。

和普拉斯成為了20世紀的詩歌女神以及女權主義者的不一樣,休斯在很長時間之內,都被輿論普遍譴責著。當然,這是因為世人皆將普拉斯的離世歸咎於休斯的風流。

在這首詩中,休斯把普拉斯的詩歌喻作城市的中心,在這城市的旅店中擠滿了學者、牧師和朝聖者,他們都是依靠普拉斯詩歌來生活的人,同時又是痛罵休斯的人以及圍觀他們生活的人。

特德·休斯,原名愛德華·詹姆斯·休斯(Edward James Hughes,1930-1998)與菲利普·拉金一起,被公認為二戰後英國最重要的兩位詩人,他的詩運用大膽的詞彙、刺耳的節奏,形成一種簡括的風格。 1985年,休斯繼貝杰特曼之後成為英國桂冠詩人。特德·休斯,是由於他的前妻普拉斯在某次為他給出版社寄詩稿的時候,突發靈機簽寫的名字,這樣他便一直用特德作名了。

1930年8月17日,特德·休斯出生在北英格蘭約克郡的米索爾姆伊德,一個英國人都難以知曉的小鎮。他的父親是一名木匠,曾參加過一戰,關於戰爭的記憶,老休斯經常說給休斯聽,這種殘忍血腥在某種程度上也影響了休斯的詩風。

特德·休斯:緘默不是他鐵石心腸的證明

+

休斯和普拉斯

1951年10月,21歲的特德·休斯在英國皇家空軍服役兩年之後,進入劍橋布魯克學院讀書,開始是讀英國文學,在此期間,他閱讀了大量的莎士比亞和葉芝。1954年,從劍橋畢業的休斯,在正式刊物上發表了第一首詩歌。此後,他離開了倫敦,居無定所,做過很多種工作:動物園看守、園丁、守夜人、老師,還寫過電影腳本。

1956年4月,特德·休斯和5名劍橋同儕創辦了一份雜誌,雖然這份雜誌後來只辦了一期。但就在這份雜誌的創刊晚會上,他認識了當時尚在劍橋讀書的美國少女西爾維婭·普拉斯。當日,休斯當天帶著女友來到酒會,一眼發現了人群裡的普拉斯,那個有著美國長腿,留著奇怪劉海的女孩。他們相互吸引。普拉斯在日記裡寫道:“我一進來就打聽他的名字,但是沒有人告訴我。這時他走過來,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他便是特德·休斯。 ”

然後,普拉斯高聲念出他的詩句,他問:喜歡嗎?然後遞給她一杯酒。他們退到另一個房間,“然後,他猛地不偏不倚地吻了我的嘴……”他們從見面到接吻的距離只有兩句詩行之間的一個停頓。休斯說

“你是存心要以你的活潑爽朗/給我致勝的一擊。我記不清/那天夜晚其餘的一切。/除了我帶著女友悄悄離去。/除了門道里她憤怒的嘶嘶聲,/對於你的藍色頭巾會在我的/衣服口袋我目瞪口呆的訊問,/和環形圓丘般腫脹的齒痕/將像烙印烙在臉上經月難消。/烙著那底下的我直到永恆。”

愛情如怒放的花朵,兩人迅速墜入愛河,四個月後結婚,一時傳為佳話,被贊為“天才詩人的結合”。那時休斯26歲,普拉斯24歲。她在後來的日記裡寫對休斯的第一印象:“……大個子,皮膚黝黑,匈牙利男孩,對我來說唯一的一個就足夠”。

結婚之後一年,也就是1957年,休斯和普拉斯離開英國到美國,在普拉斯的家鄉馬薩諸塞州定居,普拉斯在北安普頓的史密斯大學任教,而休斯也在馬薩諸塞州立大學阿默斯特校區教英語和創意寫作。到美國不久,他贏得了一個美國詩歌大獎。這次大獎賽的評委是W.H.奧登、斯蒂芬·斯彭德和瑪麗安·莫爾。

普拉斯幫他籌備了第一本詩集《雨中的鷹》(The Hawk in the Rain,1957年)。詩集一出版,就獲得了較好的反響,休斯憑藉這本詩集贏得了哈珀出版獎(Harper Publication Contest)。在這部作品中,休斯表達了他對自然的獨特態度。

1959年,他第二本詩集《牧神節》(Lupercal)獲得毛姆獎(The Somerset Maugham Award)和霍桑登獎(The Hawthornden Prize),他專程趕往英國去領獎。《牧神節》鞏固了他在詩壇的地位,進一步證明了他是二戰之後最重要的詩人之一。

特德·休斯:緘默不是他鐵石心腸的證明

兩個天才詩人的結合,無疑在創作上會互相激勵,休斯曾這樣描述這段令他滿意的時光:“我們每天都寫詩。那是我們惟一感興趣的事情,我們所做的就是寫詩。” 為了做好休斯太太,普拉斯放棄了個人愛好,只想營造一個完美的家,可休斯並不領情,他說,“我寧願你在家裡搞創作”。

創作靈感的枯竭令普拉斯痛苦莫名,而更令她難受的是,聲譽日漸鵲起的休斯身邊總是環繞著一群熱情的女孩,以學習寫詩的名義,與休斯的關係曖昧不清。懷疑、爭執、冷戰折磨著兩人如詩一般脆弱的關係。他們的婚姻只持續了短暫的六年。1962年秋天,他們正式分居。

冬天的時候,普拉斯移居倫敦,住在葉芝以前住過的寓所,獨自撫養她和休斯的兩個孩子,在這裡她完成了自己第二本詩集《愛麗爾》(Ariel)中的大部分詩篇。那是倫敦150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由於經濟拮据和精神苦悶,加上根深蒂固的精神痼疾,1963年2月11日早晨,徹夜失眠的普拉斯在服用大量安眠藥之後,把頭枕在了那間清冷公寓的煤氣爐旁。

從此休斯便受盡各方輿論的抨擊,尤其是那些將普拉斯奉為女神的女權主義者們,長達三十五年,直到他去世。普拉斯安葬在休斯的家鄉英格蘭西北部的約克郡,墓碑上刻有“西爾維婭·普拉斯·休斯”字樣,憎恨休斯的人憤怒地刮掉“休斯”這個姓,前後有六次之多。他種在墓地四周的水仙花也被恨他的人挖掉。當他應邀去朗誦詩歌時,女權主義者集合起來,對他提出強烈的抗議,並且高呼“殺人犯”的口號。有一次他去澳大利亞,遭到手舉標牌的示威者的聲討。有人甚至把休斯的稿紙堆在他住處的幾個房間裡放火燒掉。一批女權主義批評家、普拉斯研究者把休斯當做可憎的男性原型加以口誅筆伐。到目前為止,至少有五部同情女方譴責男方的普拉斯傳記面世,而休斯拒絕這些傳記作者的採訪,形成了他與傳記作者的對立狀態。

在過去的三十五年裡,人們把休斯當做冷酷無情、男權主宰一切的象徵。但他不理睬這些紛擾,繼續著自己的事情。作為桂冠詩人,他照常為國家的重大慶典寫詩,積極投身於環保運動。直到1998年1月,特德·休斯的《生日信札》出版,立刻成了倫敦各大報紙頭版的要聞和幾乎是完全一致好評的暢銷書。這是他30多年來陸續寫成的88首詩體回憶錄的結集,他在這些詩篇中以平實以至直白的語言娓娓敘述他對普拉斯深沉的愛,以驚人的直率和精確的細節寫他們相識、相愛,甚至第一次做愛:“你苗條、柔嫩、滑膩,像條魚。/你是新大陸。我的新大陸。/你就是亞美利加了,我驚訝。/美啊,美麗的亞美利加。”

詩人兼評論家安德魯·莫辛給他一篇後來被廣泛援引的書評用了這樣一個標題:《晴空驚雷:此書將永生》,認為這是“一個痴心不改、悲痛已極、深情苦戀者的著作。他是本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之一,這是他最偉大的作品,像勃朗寧為(妻子)伊麗莎白·巴蕾特寫的那些詩一樣纏綿悱惻,像哈代的(悼亡之作)《詩集:1912—1913》一樣酸楚動人”。莫辛說,面對這樣一部作品,“認為緘默是他鐵石心腸的證明的任何人,都會立即意識到他們自己是多麼冷酷”。

莫辛斷言,《生日信札》即使不是因為具有傳記性價值,也會因為是駕馭語言和營造意象的傑作而流傳久遠。這部詩集不僅把他的文學聲譽推上了頂峰,也在一定程度上驅散了由於普拉斯之死而籠罩在他身上的陰影。

評論家菲利普·霍華德在悼念文章中介紹了“桂冠詩人”產生的程序之後指出:“桂冠詩人的職位,便以這種方式被授予少數具有恆久價值的詩人和許多由於一時的風尚和政治上的可接受性而膺選的二流庸才。已經可以判斷,休斯屬於前一類。”

1998年10月28日,特德·休斯在經歷了18個月的癌症折磨之後,離開這個他生活過68年的紛擾人世。他的一生,正如休斯在給安德列和羅伯特的信中所說的:

我試圖所做的一切就是脫光衣服,成為赤子,跋涉於其中。

附錄:特德·休斯的詩

她的丈夫

呆呆地回家來,一身煤灰,蓄意

要把洗臉池弄髒,毛巾弄黑,

要她靠板刷和搓衣板

來懂得錢的頑固性格。

要她明白他是從什麼樣的塵土中

得來他的乾渴和止渴的權利,

他流了多少臭錢換來這點錢,

這點血汗錢。他要她受點委屈

明白她有新的義務要盡。

木屑似的炸土豆片,放在爐子裡保溫了兩

個小時,

不過是她回答的一部分。

他還聽說了些別的,就把土豆片扔回爐子,

走到房子那一頭去了,唱著

《重回蘇蓮託》,嗓音

象響亮的爛鐵片,

她的背鼓起來成了駝峰—— 一種侮辱。

他們都想得到自己的權利

他們的陪審員得從

小小的煤灰上召集。

他們的辯護狀直接送上天,再不見下文。

(袁可嘉/譯)

生日信札·一隻只狗吃著你們的母親①

那不是你們的母親,是她的屍體。

她從我們的窗戶跳下,

跌在那裡。那些扯著她的

不是狗,看起來像狗。

記得嗎,從巷子跑來的瘦獵犬

高高地銜著掛下來的狐狸腸和肺?

看,誰在街頭四肢趴下,

蹦向你們的母親,拽她的遺體,

抬起他們狗似的嘴巴,換著新的姿勢。

保護她,他們將撕扯你們,

彷彿你們更加是她。

他們將發現你們全身的肉

和她的一樣新鮮多汁。

營救她原來的模樣太遲了。

我把她埋葬在她跌倒的地方。

你們躑躅於她墳墓的四周。

我們排列從阿普爾多運來的

海貝殼和有花紋的大鵝卵石,

好像我們是她本人。但是有一種

鬣狗群不安地頂風而來。

它們把她挖了出來。它們大吃

她營養豐富的屍體,甚至咬掉墓碑面,

吞下墳墓的裝飾品,嚥進墓地的土。

那就由她去吧。

讓她成為它們的獵獲物。去把你的頭

隱藏在布魯克斯山脈②積雪的河裡。

去把納勒博平原③外邊盤旋的風

遮住你的雙眼。讓它們抽動尾巴樁,

狗毛倒豎,對著它們的

交際酒會嘔吐。

考慮最好用神聖的關心

把她擱在高架的鐵格柵上

讓禿鷲

把她帶進太陽④。想想吧,

這些嚼碎骨頭的嘴巴,

這些努力為屎殼螂備食的嘴巴⑤,

而屎殼螂將把她運回到太陽裡。

①這是休斯直接寫給他的子女的詩,告訴他們說,那些評論普拉

斯及其詩歌的評論家、學者們,如同一群狗爭吃他們的母親的屍體。

與其如此,還不如把她天葬。

②北阿拉斯加的一個山脈,在育空河與北冰洋之間形成一個分水

嶺。休斯的兒子尼古拉斯生活在阿拉斯加。

③澳大利亞中南部的一大片沙漠地帶,休斯的女兒費裡達住在澳

大利亞,常來此畫畫。

④如同西藏的天葬。——譯者

⑤根據埃及神話,埃及人想念屎殼郎很神聖,代表死而復生,生

而復死的生命週期。於是休斯引申到普拉斯被天葬,讓禿鷲吃了之後

拉出的屎,再被屎殼郎吃,以此方式使普拉斯回到大自然,回到太陽,

回到光明。

(張子清/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