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沈從文為何對魯迅有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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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初識丁玲

故鄉都已遙遠。生活正在開始。

一個古老的都市,一個艱難卻又充滿刺激充滿誘惑的時代。未來的故事,就在一次偶然相遇中開始。誰也沒有將目光投向未來,誰也不會在充滿熱情和理想的年紀,去構想未來漫長曲折的路。更不會料想一次簡單的相識,一個尋常到毫無傳奇色彩的故事開端,會延續那麼悠長,會疊現出那麼多的畫面,會在散發出令人回味無窮的氣息之後又帶給人們無窮的遺憾。

沈從文與丁玲,相識了。正是開創生活的年紀。回憶往事是許多年之後的心境,此時,則對每天發生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感到一種親切。

“一天早上,我正坐在窗下望到天井中沒有融化的積雪,胡帶來了一個圓臉長眉的年青女人,來到我的住處。女人站在我的房門外邊不動,穿了一件灰布衣服,繫了一條短短的青色綢類裙子,什麼話也不說,只望到我發笑。教育同習慣使我永遠近於一個鄉下人,當時是一點不會客氣的,我就問她,你姓什麼?那女子就說,我姓丁。好了,這就得了,於是我房中就多了一個女人了。坐下時,女人還是笑,我那時候心裡想:你是一個胖子的神氣,卻姓丁,倒真好笑咧。 (《記丁玲》)”

這就是丁玲給沈從文的第一個印象。時間:1925年春天。地點:北京。引文中提到的“胡”,即胡也頻。

此時的沈從文,正處在從極其艱苦的自我奮鬥,走向成功的文學之路的轉折時期。

從遙遠的湘西來到這裡,沈從文已經度過了三年左右的時光。在這些日子裡,這位當過湘西軍人的年輕人,一直在困境中執著地做著文學的夢。他試圖進大學成為一名正式大學生,然而,幾乎沒有上過正規學校的他,在考燕京大學國文班時,只得了零分。他只能在公寓自己的“窄而黴小齋”裡,忍受飢餓和寒冷的痛苦,無休止地寫著。對於他,文學的誘惑是不可抗拒、無法擺脫的。

沈從文的命運,似乎是隨著郁達夫的到來而出現轉機的。1924年冬天,在收到沈從文的信之後,郁達夫走進了“窄而黴小齋”,看望處於窮困之中的這位二十二歲的文學青年。沈從文的窘狀激起了郁達夫對社會的憤慨,當天晚上,他就寫下了為沈從文大聲疾呼的文章《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

1925年1月,沈從文的作品開始在報紙副刊上發表,其中的一個副刊為《京報》的“民眾文藝”,編輯者之一便是胡也頻——當時叫胡崇軒。

胡也頻比沈從文小一歲,1920年離開家鄉福建,曾在天津大沽海軍預備學校讀書。學校停辦,他來到北京,也在艱苦的生活中做著文學的夢。在發表沈從文的作品之後不久,胡也頻和另一位編輯項拙來看望他。共同的文學興趣,相似的生活感觸,把他們緊緊聯在一起了。

胡也頻在認識沈從文之後沒幾天,便把丁玲帶到了“窄而黴小齋”。沈從文的面前,就這樣出現了一個陌生、新奇的女子,一個將在兩年後閃現在中國文壇的文學新星,一個會與他在長達六十年的時間裡產生友誼和隔閡的湘西老鄉。

丁玲比胡也頻小一歲。這樣,他們三人的出生年月分別為:沈從文1902年;胡也頻1903年;丁玲1904年。

這是青春的夢最為美麗的年紀,也是感情最為敏感和豐富的年紀。三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在中國社會最動盪的時代,在中國新文學最富活力的時候,相逢在北京。

關於丁玲與胡也頻相識之前的經歷,《沈從文傳》的作者凌宇有一段較為簡練的概述:

丁玲在桃源讀書時,五四運動的影響已到了湘西。“自覺”和“自決”,“獨立互助”與“自由平等”的思想,燃燒起一群青年女學生的熱情。丁玲不問家裡意見如何,便和另外三個同學跑到長沙,轉入男子中學,後又受上海“工讀自給”的影響,又一同跑到上海,進了平民學校,並在上海大學認識了瞿秋白、邵力子、陳獨秀、李達、陳望道、沈雁冰、施存統等教師。由於後來同伴中的王劍虹與瞿秋白同居,丁玲與瞿秋白一個弟弟過往甚密,遂鬧得流言四起,丁玲就獨自跑到北京,因朋友曹孟君和錢女士關係,住在西城闢才衚衕一個補習學校的宿舍裡。她與胡也頻相識,是由於和胡也頻住同一公寓的朋友左恭的介紹。其時,左恭正與曹孟君戀愛,三位女友常常結伴到胡也頻所住公寓來看左恭。

胡也頻剛剛認識丁玲,就一見鍾情,熱情地愛上了她。他將她帶到沈從文這裡來的時候,兩人相識不過三五天的時間,但卻已經處在愛情萌發的時刻。

沈從文見到丁玲,兩人一交談,才知道他們同是湘西人,而且沈從文早在家鄉時,就曾從一位哥哥那裡,聽他講述過在丁玲的家鄉安福縣所經歷的事情。沈的家鄉鳳凰和丁的家鄉安福相距不遠,與丁所出生和生長的常德,雖相距數百里,卻有一條河水相連。現在,在遠離湘西的北京,故鄉人相逢,感到特別親切。

於是,兩人第一次相見,就把胡也頻冷落在一旁,興趣盎然地談起共同熟悉的事情:

我們於是談河水,談小船,討論那條河水一切使人發生興味處。我們既然各讀了幾本書,又那麼年輕,故說到某幾處的灘險,船隻下行,形容它的速度時,兩人總皆用“拋擲”一類的字樣。我們提到那條河水上游某幾處,深度到四丈五丈時,還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河底的小小白石同遊魚,又各找尋了若干譬喻,且互相皆似乎極能領會那點譬喻。實際上則兩個年輕皆因過於年輕,為同一的懷鄉病原因,把我們的友誼弄密切了。(《記丁玲》)

兩位來自湘西的闖蕩生活的年輕人,就這樣在北京第一次相逢。他們,還有胡也頻,從此將在一起做幾年文學的夢,走一段相似的生活的路。從而,現代文壇會留下佳話,會留下眾說紛紜的逸事。

李輝:沈從文為何對魯迅有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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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冤枉沈從文

如果沒有偶然出現的“魯迅誤會”事件,也許就沒有必要考證沈、胡、丁相識的具體時間。

按照沈從文在《記丁玲女士》中的記述,在胡也頻帶丁玲來看他之後大約五天左右,丁玲就獨自一人跑回湖南,已經陷入情網的胡也頻,無法擺脫對她的熱戀,也匆匆趕往湖南。“魯迅誤會”就發生在這一時期。

1925年4月30日,魯迅收到了丁玲的來信,他在日記中記載了這件事:得丁玲信。在同一天的日記裡,魯迅還寫道:有麟來。就是這位荊有麟,十七年後,以“艾雲”的筆名發表了回憶文章,談到他記憶中的這件往事。

1925年——即民國14年的冬天,有一天,魯迅先生接到一封署名丁玲的信,信中大意,是說:一個女子在現社會上怎樣不容易活下去。她已在北京碰過許多釘子,但還是無出路。想要求魯迅先生代她設法弄個吃飯的地方,那怕是報館或書店印刷工人職位都可以。

艾雲回憶的收到丁玲的信的時間與魯迅的日記不符,應以後者為準。丁玲回憶自己當時給魯迅寫信的情況。那時,她獨自一人來到北京,摯友王劍虹的英年夭折,給她的精神打擊甚大。在偌大的北京,她苦於找不到人生的道路。她想到了魯迅,便寫信前去求助。丁玲後來回憶說:

我怎樣辦呢?我的人生道路,我這一生總得做一番事業嘛!我的生活道路,我將何以為生呢?難道我能靠母親微薄的薪水,在外面流浪一生嗎?我實在苦悶極了!在苦悶中,我忽然見到了一線光明,我應該朝著這唯一可以援助我的一盞飄忽的小燈走過去,我應該有勇氣邁出這一步。我想來想去,只有求助於我深信指引我的魯迅先生,我相信他會對我伸出手的。於是我帶著無邊的勇氣和希望,給魯迅先生寫了一封信,把我的境遇和我的困惑都仔仔細細坦白詳盡的陳述了一番,這就是《魯迅日記》1925年4月30日記的“得丁玲信”。(《魯迅先生於我》)

魯迅接到丁玲的信,感到奇怪,他對荊有麟說,他並不認識這樣的一個人,也沒聽說過。那時候,魯迅正在與人論戰,經常收到各種奇怪的信,所以便要有麟等人幫忙打聽丁玲此人。

在魯迅先生說過這話以後的次一天晚上,孫伏園就來報告消息了。說:豈明先生那裡也有同樣的一封信。而且筆跡很像休芸芸。(沈從文當時名休芸芸。曾有稿給周豈明看,故豈明記得他的字。)於是在座的章衣萍便說:不要又是什麼琴心女士與歐陽蘭的玩意罷。於是魯迅先生認為:丁玲即休芸芸,所謂找事云云,不過是開玩笑而已。丁玲那封信,先生便不作復了。(《魯迅所關懷的丁玲》)

丁玲關於此事的說法,與荊有麟有所不同:“我聽人說,魯迅收到我信的時候,荊有麟正在他的身邊。荊有麟說,這信是沈從文化名寫的,他一眼就認得出這是沈從文的筆跡,沈從文的稿子都是用鋼筆尖在布紋紙上寫的這種繩頭小楷。”(《魯迅先生於我》)遺憾的是,我未找到當年沈從文、丁玲的筆跡,無法進行比較。

事情並沒有結束。當時北京曾發生男子以女人名字發表作品的事,如北京大學學生歐陽蘭,所以,魯迅對所認為的沈從文假冒丁玲女士的名義給自己寫信極為生氣。正在此是,又發生胡也頻以“丁玲的弟弟”來拜訪魯迅的插曲。

沈從文回憶過胡也頻稱自己為“丁玲的弟弟”的情況。當時,胡聽說丁玲剛剛死去一個弟弟,熱戀中的胡也頻,便願意將自己當作她的弟弟。在與丁玲一見鍾情後,他便請公寓的夥計送去一大把黃玫瑰,並且在花上夾了一個字條:“你一個新的弟弟所獻”。

一天,胡也頻也來拜訪魯迅。丁玲這樣回憶:胡也頻告訴我,我離北京後不久,他去看魯迅。原來他和荊有麟、項拙三個人在《京報》編輯《民眾文藝週刊》,曾去過魯迅家,見過兩三次面。這一天,他又去看魯迅,遞進去一張“丁玲的弟弟”的名片,站在門口等候。只聽魯迅在室內對拿名片進去的傭工大聲說道:“說我不在家!”,他只得沒趣的離開,以後就沒有去他家了。

在此之後,魯迅在給友人錢玄同的兩封信中,先後對沈從文作了諷刺和挖苦。

7月12日在錢玄同等人編輯的《京報》附刊《國語週刊》上,沈從文發表了一首用家鄉土語寫的詩《鄉間的夏》。魯迅當天在信中對錢說:“這一期《國語週刊》上的沈從文,就是休芸芸,他現在用了各種名字,玩各種玩意兒。歐陽蘭也常如此”。

7月20日,魯迅就丁玲的信、胡也頻的來訪、沈從文的詩,又在信中涉及沈從文:“且夫‘孥孥阿文’,確尚無偷文如歐陽公之惡德,而文章亦較為能做做者也。然而敝座之所以惡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細如蚊蟲之字,寫信給我,被我察出為阿文手筆,則又有一人扮作該女人之弟來訪,以證明實有其人。然而亦大有數人‘狼狽而為其奸’之概矣。總之此輩之於著作,大抵意在胡亂鬧鬧,無誠實之意,故我在《莽原》已張起電氣網,與歐陽公歸於一類也耳矣。”

年輕的沈從文,剛剛開始走向文學之路,因為丁玲的一封信,因為兩人的筆跡的相似,就這樣在一無所知,莫名其妙的情況下,捲入了這個文壇的誤會、糾葛之中,受到一位文壇偉人的鄙視和指責。

李輝:沈從文為何對魯迅有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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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糾結,永遠的隔閡

在記錄和回憶中,不同的人都證實發生過這種事,但具體細節卻各有不同,特別是丁玲說過:“我寫這封信的時候,還不認識胡也頻,更不認識沈從文。”這就引發出了丁玲和胡也頻、沈從文究竟是在何時認識的問題。

丁玲回憶是在1925年3月間從香山搬至西城闢才衚衕一間公寓。魯迅收到她的信是4月30日。她是在此後不久離開北京的。如果她的回憶是確切的,那麼,她與胡也頻、沈從文的結識,便應是在四月下旬到她離開北京的時候之間,而這段時間並不長。

荊有麟的回憶,從另一角度可證實了丁玲所說的寫信、認識胡也頻、沈從文的時間順序。他談到,在魯迅收到丁玲的信之後不到半個月,胡也頻就來找他:

事有湊巧,過了不到半月,胡崇軒(即也頻)忽然跑來找我。要我帶他弄一點路費,說他當天要到湖南去。問他什麼事,他說:

“昨天晚上,在老項(項拙)一個同鄉房裡吃飯。有一個女的我馬上愛上了。高興得不得了。當時竟喝醉。今天早晨起來,打算去看她,便問老項那位同鄉,她住在什麼地方。據說:她已於今早搭車回湖南去了。我現在馬上趕她去。就搭今天晚上車走。你趕快出去代我活動二十元錢罷!我還要再想辦法去。你弄到錢,到老項那裡等我!”

荊有麟說,他就是在此時從胡也頻這裡打聽到了確有丁玲此人。

丁玲實有其人,而且並不是休芸芸即沈從文的化名,此時卻證實了,我便將胡崇軒告訴我的話,轉告魯迅先生。魯迅先生還問我丁玲是怎樣一個人。

荊有麟的敘述也有不確之處。如丁玲不可能在認識胡也頻的第二天就離開北京,但胡是在魯迅收信之後才認識丁玲並且一見鍾情,則是可以確定的。

後來,魯迅在知道丁玲實有其人後,說了這樣一段話:“那麼,我又失敗了。既不是休芸芸的鬼。她又趕著回湖南老家,那一定是在北京生活不下去了。青年人大半是不願回老家的。她竟回老家了,可見她抱著痛苦回去的。她那封信,我沒有回她,倒覺得不舒服。”

美國漢學家金介甫曾問過沈從文當時是否知道此事,沈說他幾乎立即就知道了。為此,他感到惱怒。

知道是一種誤會,可是,魯迅對沈從文卻沒有說半句歉意的話。他不知道,他的這一誤會,在這位年輕而又帶有固執、自傲的湘西人那裡,心靈和情感會有多麼深的刺激和傷害。巴金說他對魯迅後來有成見,也在情理之中。在這以後的歲月裡,同是作家,兩人卻一直保持距離,在有的問題上,還發生論爭,如“京派海派”之爭等。儘管沈從文和魯迅的矛盾,有著思想和見解的原因,但早年結下的這一誤會,不能不影響各自的情緒。尤其對沈從文。

尚未認識,就因一封信而產生奇怪的聯繫,這不能不說是沈從文與丁玲的幾十年恩恩怨怨的獨特的、富有戲劇意味的開始。

李輝:沈從文為何對魯迅有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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