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火:宝黛婚姻的悲剧,究竟是否贾母的本意

详解第《红楼梦》八十四回

前言:这一回我2008年夹批时,好多处批的是“曹公笔法笔意”。

2011年5月30日又看时,觉得有两处不是曹公文。一是贾政和贾母谈贾宝玉的婚姻事,我觉太单调,应有王熙凤的插言;一是贾政给贾宝玉讲文章,我觉这是曹公反对的东西,显得庸俗鄙陋。

2011年11月8日为写评论又读此回,才认识到我5月30日的看法是错误的。

刘火:宝黛婚姻的悲剧,究竟是否贾母的本意

贾政和贾母谈论贾宝玉的婚姻,就是王熙凤有想法,正如她说的“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说话的地方儿”,特别贾政是男的,又是长辈,更没有她插话的道理。在这一回的最后,王熙凤向贾母提起“金玉”之事,是她观察了贾母心意之后才提出的。因为在谈论贾宝玉的婚事时她都在场,不论是和贾政说,还是王尔调提到的张家小姐,贾母不是不在意地随便聊聊,而是郑重地提起、打探,这说明黛玉的病已经让贾母不再把林黛玉当做宝玉婚姻的对象了。对于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王熙凤,不可能觉察不到这些,所以在第25回王熙凤公开说笑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的前提下,在这里她才把薛宝钗往贾宝玉怀里推。

我们知道,公开提出贾宝玉和薛宝钗婚姻关系的是王熙凤,最后设“奇谋”完成贾宝玉和薛宝钗婚姻关系的也是王熙凤。这样我们就把谋害宝黛爱情的刽子手当作了王熙凤,其实真正的主宰者是贾母,王熙凤只是个奸臣的角色。

贾政给贾宝玉讲文章在这回的九至十三节,是在讲作八股文的方法,怎样破题,怎样承题转题,又怎样结题等等。

刘火:宝黛婚姻的悲剧,究竟是否贾母的本意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贾政道:“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贾政道:“都有稿儿么?”宝玉道:“都是做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宝玉道:“在学房里呢。”贾政道:“叫人取了来我瞧。”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

一回(会)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

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便问:“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

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说道:“你是什么?——‘能

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这改的也罢了,不过清楚,还说得去。”

第三艺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着头想了一想,因问宝玉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道:“第二句倒难为你。”“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这是你做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宝玉道:“也念过。”贾政道:“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

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着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贾政道:“你念来我听。”宝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

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贾母)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道:“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宝玉那里听得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

先说一说“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贾母)院门口

”两种版本的不同。列藏本是“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有的版本是“便一溜烟跑到贾母院门口”。这有什么不同吗?有。用“老太太”显是作者充满了爱意,好像在说自己的“老太太”;用“贾母”就纯粹是第三人称的叙述。

我们知道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极恶八股文的朽腐,那么这里为什么又那么详细认真地讲起了八股文了呢?我觉得曹公用意极深,他是在以毒攻毒,让世人知道他曹雪芹也懂八股文,也懂怎样考取功名,不单单会写茶余饭后的闲文《红楼梦》。何况这里的课子图也表现了贾政对儿子的爱护和殷切期望,并没有违背贾政的意愿。生活如此,亲情、人性如此,是《红楼梦》感人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给人真实感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们看整部《红楼梦》,首先是来源于生活的真实和亲切,而后才是超越于生活的伟大和深刻。此回里,有些描写非常形象逼真,刻画人物心理非常妥帖。

“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

“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了呆呆的往下听。”

这样形象的描写,对人物心理的巧妙描述,都是曹公的行文风格。

再者,贾宝玉提亲,本来很平常的一件事,此回却写得一波三折,多姿多彩。贾母向贾政提起贾宝玉的亲事→贾政给贾宝玉讲文章→薛姨妈来谈起家庭婚姻→巧姐有病→门口向贾政提贾宝玉的亲事→探问亲事→贾母和众人去看望巧姐→问明亲事不成→凤姐向贾母提出“金玉”之姻。

刘火:宝黛婚姻的悲剧,究竟是否贾母的本意

这里面的过渡承接都很自然。因贾母向贾政提出贾宝玉的亲事,贾政说出“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所以接下来他就过问贾宝玉的功课,给他讲文章。贾母薛姨妈等拉家常引出巧姐有病,然后过渡到贾母等去看巧姐,又提到贾宝玉的亲事,最后引出凤姐提出并敲定“金玉”之配。哪一个环节都没有突兀、间断的感觉。

当然这一回中也有不妥的,太监称着“老公”,贾宝玉放学后先见过了贾母,后回园中吃饭,后听贾政讲文章,后又到贾母那儿欲见薛宝钗,贾母却问了句“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的矛盾,还有巧姐总长不大。这些有的可能他人改的,有的可能是曹公没注意到。

说到矛盾,曹公的笔下很多,现只指出人物在不在场的一处。

刘火:宝黛婚姻的悲剧,究竟是否贾母的本意

金钏死后,引起贾府有些人的疑猜,以王夫人为中心,在第32回宝钗到王夫人那儿: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哪里去。’”

这说明宝玉还没到王夫人这儿。

在第33回开头: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催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这说明宝玉比宝钗先一步到王夫人这儿。

这两回的文字相隔并不远,曹公也搞错了。

补苴:第84回是曹公初稿的证据。

(贾母对贾政)“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

”,(宝玉对贾政)“大前日才讲完了”,(贾政)“前年我在任上时”,(贾母)“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秋菱’”,(薛姨妈)“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贾母)“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邢夫人)“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这里的“前儿”、“前年”、“前日”等的用法都和八十回前的一样。还有称太监为“老公”,也是初稿留下的。

第84回是曹公初稿的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处就是叫“凤姐”为“二姐姐”,张爱玲在《红楼梦魇》第240页:“第二十八回写得极早。回前总批有‘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但是除了此回这一次,第二十三回后这五回都没提黛玉的药方——已经都删了。此回描写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等句,与诗联期(一七五五年左右)定稿的第八回重复,因为隔的年数太多。

回内宝玉说出一个奇异的药方,凤姐附和,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各本同

称凤姐为‘二姐姐’,与迎春混淆不清。

书中人当面称呼兄嫂不兴连名字,例如第十三回凤姐称贾珍‘大哥哥’,贾瑞向他提起贾琏,也称‘二哥哥’。宝玉平时只叫凤姐‘姐姐’,对别人说起才称‘凤姐姐’。此处称‘二姐姐’是跟着贾琏行二,正如‘二弟妹’往往称做‘二妹妹’。但是叫凤姐‘二姐姐’,叫迎春什么?

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当时还没有贾赦邢夫人,贾家只有贾政一房,贾琏可能是堂侄。第二十八回也写得极早。是否起初有没有迎春,因此叫凤姐‘二姐姐’?那这‘二’字就是个漏网之鱼了。”

以前我对张爱玲这里的说辞并不认同,因为称呼什么的是以语言环境决定的,从上下文看,宝玉称凤姐为“二姐姐”一点就不与迎春混淆。但是,读到第84回贾环叫凤姐为“二姐姐”,我才认同张爱玲的判断是对的。在这里,我只认同第28回和第84回是曹公初稿,在早期,曹公把凤姐是按“二姐姐”定位的。

这也充分说明了第84回也是曹公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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