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賞讀:未婚妻(小說)

佳作賞讀:未婚妻(小說)

她叫雅芳——這名字好聽,有點藝術味兒, 起初要妗子“媒”下去的原因也在於此。後來在我寫給她的詩裡就有“雅靜無聲處,幽幽見芳心”之句——二十一歲,比我大一歲,家住杏樹莊。高中二年制畢業,曾在開封縫紉學校受過教, 現在在中山鎮和她的同學一起開了一爿縫紉鋪。以剪裁技高而在小鎮一帶頗有名氣。

見面前,我對她的瞭解就恁些。

那天,由妗子帶我去相她。來到縫紉鋪外,妗子把一塊布料塞給我,說:“那個留著辮子的,白臉皮的就是。”

縫紉鋪共有三個姑娘,臉皮兒都極白。其中兩個燙了發,屋裡瀰漫著香氣,很濃,叫人聞著直想打激凌。衝窗口擺著一盤縫紉機,一個留長辮的姑娘正軋軋地忙著縫紉。 側相是小巧、苗條,但很勻稱,兩條辮子一前一後, 隨著踏機子的節奏而微微地擺著。我想,這個一定就是雅芳了。她見我進來,迎面一笑。我覺得她很端莊,很……順眼。

她要給我量腰身,我眯著眼,像木頭人一樣隨她擺佈。那兩個燙髮頭訕訕地笑著。我的窘態一定很狼狽。量完了,她問我:“我看你不是鎮上的?叫什麼名字?住哪莊?”

這聲音極溫和,我覺得有股子熱乎乎的甜風迎面拂盪著,腦子嗡嗡地響起來, 竟忘了回話。

“哎,問你哪,尊姓大名,何處人氏,嘻嘻...... ”其中一個燙髮頭以玩猴式的口氣問。

我受不了,一賭氣鎮靜下來,回敬道:“學名趙大為,家住勝天莊,怎樣? ”說著我又掃了雅芳一眼,她突然臉上泛紅,低下頭,在布料上劃了“勝天”的字樣, 用低顫的聲音說:“下個集來拿!”

出了縫紉鋪,我聽見她們笑著議論我是個怪人什麼的,這很好,我要的就是這個感覺。

妗子過來問我怎麼樣,我擦著汗說:“差不多。”

妗子來來回回跑了幾趟,那邊說:行,女孩沒意見,過幾天按舊禮,大家都見個面,這親事就算定了。女孩很開通,不要見面禮,什麼都不要。 我本來就討厭這一切老俗套,聽她這般明事理,就更加滿意了。

見面地點是她選的,在野外的一個已經廢棄了的變壓器機房裡。那天, 她家裡來了四五個婦女,我家也去了娘和妗子。兩家人見了面,說盡了客套話, 我也由妗子介紹和她們都打了招呼,陪了笑臉。

她站在她娘身後,穿一身深藍色衣服,平平淡淡而又落落大方, 頗有點城裡人的風範。她娘拉著她也逐個和我娘、妗子見了話。她臉不紅, 眼裡卻淡淡地有些漠然和空洞。

我想,大凡姑娘要保持矜持,總要竭力抑制激動,而裝出一副漠然的態度。 出嫁姑娘哭是笑。小說裡都這樣說。我沒在意。

眾人都出去了,在屋外吃著喜糖拉家常,笑聲一陣歡似一陣。 我心裡惴惴不安而又異常激動。自從縫紉鋪相親後,我就發現心上多了一份樂趣, 彷彿周圍的一切都順心如意,幹活有勁,連食慾也大增。我是一個高中生,畢業後在家立志弄文學,是極愛幻想的。我想她的體態是如何的苗條,是用小巧玲瓏來形容,還是用嫋嫋婷婷來描繪?她的眼睛是如何的明澈、晶瑩,是比作春潭呢,還是一泓秋水?當然, 也有我形容不出的笑容和聲音,那麼通通衝著鏡子摹仿一遍,然後把鏡子翻了,罵自己一句荒唐,不知是真心的自責呢,還是興奮得沒了話說。我甚至已經設想好了以後在一起生活的場面:署夜,我滿頭大汗地伏在書桌上寫作,她悄悄地立在我身後,輕輕地打扇;冬夜,我兩手凍木了,她挑簾進來,手裡端著一碗旋著煙窩的雞蛋湯.……一路下地, 一塊看電影,一起賞月吟詩……這不是我想入非非,不是不要見面禮嗎?不是什麼都不要嗎?她是一個開通人,一個有文化、有教養、見過世面的人, 她一定能成為一個理想的好妻子。這是我的福分。

“噯......你,你的見面禮呢?”她的眼裡射出兩道深沉的嚴肅的銳光,語氣也冰冷。

我感到意外,我懷疑我聽錯了。

“什麼?見面禮?”我尷尬地笑了笑。

“沒有見面禮,你見啥面?”

“你不是說你不要......”

她翻了一下白眼,把頭扭向一邊,用手搓牆上的石灰。

她是在開玩笑呢,還是.……這種口氣,這種表情,我很茫然。

“唉......我......完了......”她抖了一下肩膀,長長地嘆著氣,頹然垂下頭。

我這才感到不妙,突然難過起來。這難過不是慚愧沒帶見面禮, 而是覺得受了誰的騙,心中厚愛的一個美好的形象被破壞了,踐踏了, 自己的真情誠意遭到蹂躪而由衷感到一種悲憤和委屈。這難道是我在縫紉鋪裡見到的那個溫存熱情的雅芳嗎?我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也許……或者……

“過幾天,去城裡扯衣服,你多帶些錢,帶少了我不去!”

我幾乎絕望了,我這才意識到我們的訂親可能是一場悲劇的開始。就在這一刻,我便從心 底否定了她,可又沒有勇氣揚眉橫視地向她宣告“再見”!這是出於我的軟弱,也全是為了艱辛可憐的母親!

去城裡扯衣服,是我們老河一帶農家子女確定婚姻關係的重要步驟之一。男女雙方定了親,男方便帶對象到城裡把一年四季的服裝撿最新式的買全。因為定親了, 女孩已經是你家的人了,怎樣打扮穿戴什麼理所當然應該由她婆家全權負責。 這時侯如果女方家長通情達理,往往是隻把女孩交給你,同時也交給你一個促進雙方瞭解的機會。 但也有不明智的家長,老怕女孩子吃虧,以當參謀等等理由七大姑八大姨地跟了一群, 嘰嘰喳喳,無論用著用不著,見啥要啥,一趟下來,沒個兩千三千的應付不過去。弄得男女兩家親也定了,怨也結了。

那天,就我們兩個人,像陌生人一樣各人走各人的路。 她相中了哪塊衣料或是成衣,我便把錢付了,誰也不看誰一眼。到了電影院門口,她問我:“看電影嗎? ”我沒言語,路過飯館,我問她:“吃飯吧?”她也不吱聲。回來的路上, 每人騎輛自行車,拉開長長的距離,誰也不理誰。到了該分手的地方, 我鼓足勇氣對她說:“我搞文學呢,我……”

“我不管!”她眼裡含著淚,看也沒有看我一眼,騎上車子就走了。

她共要了不足三百元的衣料,其中兩件還可能是給我買的——就像她家沒跟著一群參謀一樣,這同樣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佳作賞讀:未婚妻(小說)


我把進城的花銷對娘說了,娘歡天喜地,逢人就誇未來兒媳是多麼知情達理。 我卻煩惱,對誰去說?我便把自己關在小屋裡。可煩惱是關不住的。 我覺得她庸俗, 甚至市儈,我打碎了一切關於“愛情”的美夢,莫名其妙地發怒、生氣和長嘆。 我知道,自己已經陷入情網。我只有在文學上逃遁,有靈感寫, 沒有靈感硬擠油還寫。投出去,退回來,一張鉛印條,燒掉;擱下筆,就找活幹,一刻不使自己清閒下來。為此,左鄰右舍評議:“看,人過二十自收心,大為說上媳婦,變得又勤力又能幹。老話說得沒錯,真是早訂親早懂事……”

我只好哭笑不得。

她肯定對我也有意見,應該找她說一說,雙方通通氣,能成就成,不能成各走各的路,省得這樣煩心。可我話短,又不願找她,偶爾去中山鎮趕集,走到縫紉鋪門外,不是遮面而過,便是勒馬回頭。那兩個燙髮頭的眼力真不壞,幾次都認出我來。 她們瘋笑、呼喊,我充耳不聞,裝聾子,裝啞巴,連頭也不抬。我這是何苦呢?人啊, 複雜透了!

端午節到了,麥子也熟了,滿地一片金黃。鄉諺雲:割完麥,打完場,割塊肉去看丈母孃。這是指結過婚的。一般訂好親還沒辦喜事的都興在端午節前給女方家送禮,厚薄不定,這是個禮儀,約定俗成,大家都這樣做,當然,我也逃不脫。

但白天我是決意不去的,娘連哄帶罵,五月初四晚上,我去了。

她家裡人對我很親熱,忙著做菜篩酒,還請了本村幾個能喝酒的青年來陪。 但任由他們如何糾纏,我微笑著,只不喝,弄得他們極掃興,便只好打“內戰”,最後都喝得扶著牆去了。

夜裡十一點了,我堅持要回家, 她父親見苦留不住,只好叫她送我一段。我不讓,她拿著手電跟著,勸也不回。一路無話, 到了村口,我對她說:“你回去吧。”

她站著不動,好大一會兒,她說:“你……”

“你有話說嗎?”

“哦……沒有,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第二天晚上,她由母親領著來還禮。我原想她是不會來的,她竟來了,並給我捎來一身熨平摺好的衣褲。見了我母親,真真切切地叫了一聲娘,臨走, 還抱著嫂子的寶貝兒子親暱了一番,並給他十元錢的見面禮。我一家人歡喜不盡, 一直送到她村外路上,嫂子還拉住她“弟妹弟妹”地不丟手。

“知道家了,以後常來玩呀,弟妹!”

“娘,嫂子,您都回去吧,我一定會常來看您的……”

我送她們回家。她母親打手電走在前邊,和我們拉開一段距離。我推著自行車,她和我並肩走著。

夜深了,天上星光點點,腳下是一條灰暗的小路,路兩旁全是成熟的麥子,模糊的夜色裡,香氣陣陣襲人。

誰也不說話,我們默默地走。偶爾遠處傳來一兩聲犬吠, 更加深了夏夜的靜謐。她突然跳到路邊捋了幾穗麥子,揉搓,吹皮,然後把麥粒一個一個丟進嘴裡,嚼著。

“今年的麥子真好!”她說。

“嗯……”我說,“是不錯。”

還要求她怎樣呢?我知足、並原諒她了。這氣氛很融洽,也很恬靜、愜意, 什麼話都是多餘的,不必說,至潔至純。我想我們彼此都已經通心了,和解了,並且相愛了。哦,我們原來就沒發生什麼不愉快,開天闢地就這樣,不是嗎?

送她到家,她又送我到村口,我們相對地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各自長噓一口氣。

她說:“你來幫俺割麥吧。”

我說:“中!”

雅芳家後院長著十多棵老杏樹,杏子大部分已經熟了,紅豔豔,黃橙橙, 擠在碧碧的葉子間,累垂了枝條,一陣小風,搖搖欲墜。 中間有一架用石棉瓦搭就的木棚,夜裡是我的棲身之地。棚前有一片用葦子夾制的花籬,裡面種著本地普通花草, 但都很茁壯。我問她為什麼不找些名貴的花種呢?

她說:“這花是我妹妹養的,我愛花,可總忘了澆水。我懶。”說完淡然一笑。

我也笑了笑。說她懶,倒是有點兒。她幹活不下身份,總愛保持一種姿態, 彎腰割麥,她先要整理一遍衣服,把掉出風帽的劉海再抿進去。見褲子線條緊平了, 鬆一鬆,見襯衣褶了,扯一扯。一壟麥子割到頭,垂著腰,仰起面,來不及看一眼割倒的麥子, 便又去整線條了。

那天晌午,天極熱,一歇到地頭,我渴得很,水壺裡空空如也。 我建議打井水,她遲疑了一下就去了。

我躺在麥壟裡腰痠腿痛。臨來時,娘囑託說:“到她家別懶,別多說話, 要有眼色,啥都搶著幹。家裡活兒有你哥嫂呢,不用你。割罷麥,再幫她種上豆子玉米, 活計鬆了,叫你回來再回來。不准你拿書!摸著它,你一副傻樣,丟魂似的……”遵照孃的話,我只帶一身替換衣服。幾天沒看書,心裡像欠誰的債一樣沒著沒落,只好提勁幹活。她家確實缺勞力,父親有腰痛病,重活一點不能幹,天天串鄉趕集賣杏子。她母親是一個勤勞的農村婦女,知情達理,沉默寡言,幹起活來卻一身火氣。她領著二妹用板車拉麥,每車裝得小山似的。我和雅芳的任務是隻管割麥。 十三畝麥子才割了六畝,我們已經筋疲力盡了,以往在家裡,再苦再累,只要一摸到書,心神之外的東西全都消失了。書,簡直成了我的命。那天吃過晚飯,我隨手拿到一張舊報紙看,她笑著問我:“幾天沒看書了,想得慌吧?到明天我給你借一本。”說罷她就忘了,我也不好提醒她。唉,看來我必須鍛鍊一下熬苦能力了。

“喂,起來,太陽曬昏你!”

我艱難地坐起來,看著她手中的水壺。

“看,背上淨是泥土。”說著,她在我的背上用手絹撣了撣,突然臉一紅,掃了周圍一眼,坐在離我約有兩米遠的地方,小聲說:“你頭髮上有草,右邊。”

我在頭上搔了搔,把手伸過去:“水。”

“渾,澄一澄再喝吧。”

“不乾不淨,喝了沒病。拿來,我渴死了!”

她嘆口氣,把水壺遞給了我:“喝口潤潤吧,別猛勁喝。都怪我,茶也.……看你褲子皺的,鞋上也爛了個洞。你呀,最不講好了!”

我一氣喝了半壺,長長地籲口氣,用袖子抹了抹嘴。

“你的手巾呢?”

“在口袋裡,懶著掏。”

“用袖子抹?又不是小孩了,唉.……你的草帽呢?也不戴上.……”

她的挑剔太過分,我有點煩了。

“現在是大忙季節,不是要好講樣子的時候。為了一種風度浮浮飄飄, 那就不是農民!農民講究的是實在、強壯,腳踏實地。一身汗水一臉風雨,古銅色的皮膚! 季節不等人,這是在勞動,在流汗,在向大自然宣戰!”

說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連我自己也激動了,身上頓然有了勁頭。我站起來,把鐮刀有力地揮了個弧:“你歇著吧!”

我揮鐮走壟,一陣風火,又割到地頭。捶腰回首,見她也舞鐮追上來,只距我有幾步遠。我不顧腰痛,準備接她。

“不要你接!”

她瞪我一眼,繼續揮舞鐮刀,嚓嚓嚓…….她頭上那潔白的風帽不見了, 袖子也卷著,額前的劉海散亂地粘在臉上。割到地頭,她直起腰來,微笑著看我, 臉上的汗像水流一樣,衣衫也溼透了。

“剛才,我……”不知怎麼的,我的心竟疼了一下,想安慰她,卻又不知說什麼好。

她斜我一眼:“沒想到, 你的嘴還挺會說呢!”

回到家,她就要母親換個大水壺,晚上,又把一雙嶄新的平底鞋放在我床下……

以後的幾天裡,她不再挑剔我的樣子,自己也慢慢不講究了, 割麥的時候總是緊緊追著我。回到家,她還要給牛喂草,幫助母親做飯,把碗筷饃湯酒菜放滿一桌,等飯後,再把飯桌收拾個乾乾淨淨……

夜裡,大家都睡了,我聽見廚房門口的水壓井邊有弄水的洗衣聲, 又是她在洗衣服。她每晚都要把全家人換下來的衣服洗一遍。

月光透過風動的葉子,在地上跳起迷離的舞蹈。我趿鞋輕輕走過去,站在她背後。她穿著一件月白色汗衫,在月光下顯得更加苗條和嬌媚。她一下一下地搓著衣服, 泡沫映著月暉,光影爍爍。我心裡說不出是一種怎樣的意境, 只感到她是那樣的可親可愛。以前對她的判斷是不公平的。現在,我才真正認識她。

“雅芳。”

我輕輕地喚了她一聲,她扭過頭來看見我,莞爾一笑:“你咋還沒睡?這幾天真把你累得夠嗆。”

“累不著,哈,也睡不著!”

“你不用水洗一洗身子?”

“剛才……”我本想說剛才去村後水塘洗過澡了,卻又怕她嫌坑塘裡的水髒,要我再用井水沖洗一遍,便忙改嘴說,“剛才,我用井水洗過了。”

她笑了笑,伸手把一個小竹凳遞給我,我坐在她對面,看著她動作,聽著咯嗤、 咯嗤的搓衣聲。我覺得這聲音是極美妙的小夜曲,它傾訴了我的情懷。我什麼也不需說了, 只是把她洗好的衣服接過來,晾在繩子上,再坐下來,看著她。

“你怎麼不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

“我沒話說。”

“我也沒話說。”

相對一笑,她繼續洗衣服,我繼續看著她。在這靜靜的夜裡,月光,清爽,恬靜和溫情,是隻屬於我們倆的!我已經得到了最熾烈最甜蜜的愛撫,不是在體外,而是在眼裡,在心上,在靈魂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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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割完了,偏又陰了天,怕下雨,原先安排的攤麥打場計劃,只好暫時擱置。她母親看看我們疲憊的樣子, 命令道:“今天好好歇歇!”

她摘了一小筐熟杏,招手把我引到她屋裡。屋裡很乾淨,很樸素,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也很溫馨。我坐在床頭,她坐在椅子上。杏子酸甜可口,我們一個接一個地吃著。

“沒想到……”我沒話找話說。

“啥?”

“我那幾句話,你竟變得能幹了。”

“我想幹,並不是因為聽了你的大道理才幹的。反正我的懶已經出名了,再能幹,人家還是說你懶,弄得我也搞不清自己是懶還是勤快了。”

她拂了拂頭髮,把目光盯在自己的胳膊上,怔了一會兒,問我:“我曬黑了吧?”

她是曬黑了,也瘦了。臉色黃黃的,鼻樑上出現了許多碎小的灰黃的斑點, 比麥前,簡直錯了一看。

“你是曬黑了點,但這才像你,才好看!”

“光挑甜的說。”

“起碼我認為!”

“唉,你也瘦了,也黑了……”

“我?本來就不白,無所謂。”

“真多虧你幫忙,你......”

“你說這話,不想叫我吃杏啦?”我故意沉了臉,把杏丟進筐裡。

她笑了:“好好,不說了。”說著又挑幾個好杏遞給我。

我突然來了興趣,問她:“你咋看中我啦!人沒人,財沒財的?”

她臉一紅:“誰知道……唉,我這個人,整天沒魂似的。那天你去縫紉鋪做衣服,事先娘給我透過風。你出去後,翠翠和娟娟都笑話你有神經病, 一輩子娶不上媳婦。我呀,就不愛混著人家走,偏不!”

“然後呢?”這是瞭解她的好機會,我趁機追問下去。

她看我一眼,把一隻杏子撮開,一半給我,一半自己吃了, 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折得四四方方的花手絹,在嘴角上沾了沾,嘆口氣。看來,她也很想和我說一說心事。

“過幾天,娘對我說:‘就這樣定了,不能再說啥了! ’我才知道我要定親了。我突然害怕了,也有些後悔,心裡空空的,又滿滿的,覺得挺委屈的, 暗地裡還哭了好幾場呢。見面那天,我心裡空極了,真不知道是咋過來的……我好像有點嫌你……臉黑,可又覺得你身上有一種氣質,是其他男孩沒有的……唉,咋說呢?說不清,真說不清。翠翠幾次羞笑我:‘東也挑,西也挑, 挑來挑去挑了個黑老包。’我就賭氣說‘我想!臉黑是本色,黑老包是忠臣,俺臉黑心裡俊!你那一家子臉白,白臉奸臣,不是好東西! ’我知道翠翠因為給我介紹幾個,我都嫌他們油頭滑臉的沒同意,她生我的氣呢,我才這樣回敬她。 可我本想跟你好好談談的,可一見你那冷臉,又受不了。唉,我這個人煩誰討好,也見不得孬臉……後來你幾次在縫紉鋪門口過,喊都喊不進,不像翠翠的對象, 整天嘻皮笑臉地圍著她轉,沒一點出息。原想跟你退婚的,可不知咋的,心裡又不捨了。唉,我呀,過得最沒意思,光陰一天一天地也不知是咋過的,老是煩煩的, 又不知煩啥。唉,反正……唉……”

她時斷時續地說著,眉頭又皺起來。我一直不插話,手裡捏著個杏靜靜地聽。

我並不驚奇,我料想她就是這樣一個人,見她不說了,我把杏遞給她。

“你......不想幹點什麼嗎?”

“唉,幹啥呀,一個女孩家!”

“比如裁縫,就很有鑽頭。現在都搞商品生產,你也可以組織一些人,辦個服裝廠,一定大有奔頭!”

“我?服裝廠?”她報之一笑,“太狂了!”

“這不是狂,這是你的能力,不信你幹一幹,一定能辦起來!”

“這……以後慢慢再說吧,反正我不後悔了,我覺得你真的比他們都好,我真有福氣。”

她目光柔柔地看著我,弄得我好一陣心跳,竟也沒了話說了。 她又把目光投向窗外,輕輕地籲口氣,像在想什麼。怔了一會,她突然扭過頭來:“看,天晴了,咱去攤場吧!”

我點了點頭。她站起來,把一頂草帽遞給我,我趁勢抓住了她的手。 她像觸電一樣渾身一抖,急忙把手抽回。

“我討厭……別這樣,叫誰看見了。”

看著她羞紅的面頰,我想,我們遲早會把手拉在一起的。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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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青坡,1964年生,河南虞城縣人。河南省作協全委會會員,商丘市作協副主席,虞城縣作協主席,商丘市政協委員,虞城縣政協常委,《木蘭文學》主編。自1984年業餘從事文學創作,曾在《莽原》、《奔流》、《清明》、《飛天》、《青春》、《百花園》等十多家報刊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百餘篇(部),其中有22篇(部)獲省、市級優秀文學作品獎。已出版小說集《天殺》、《草鄉參差》、《買個燒餅敬老母》和長篇小說《鄉村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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