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胡蘭成:民國以來讀書人,要以這個人最為複雜?

入冬以來,一直都在重讀胡蘭成。以前,我對他評價極低。這一番回顧,往昔形成的很多既定意見,經此一點鉤沉的勞作,自信得窺他的精神一隅後,反倒愈見漫漶起來。

談胡蘭成:民國以來讀書人,要以這個人最為複雜?

晚年胡蘭成(左一)與朱天心一家

在大部分人眼中,他是一個只配接受審判的罪人。這個結論問題倒是不大的。他確實是不折不扣的漢奸,天生反骨,不管客觀事實還是主觀意願而言都不應該有恕詞;他也是妥妥的民國頭號負心漢,生平與八個以上女子有風月情債,不惜以“女人鮮血供養自己的狐身”,贏得薄倖濫情渣男名。

他一生都是在生死成敗的邊緣、是非善惡的曖昧地帶安身之人,言行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難以俗情揣度。民國以來讀書人,我總覺得要以這個人最為複雜,也最讓我費解。其人其文其藝其道,因為歷史與文化背景上差距巨大,也因為人心情意之荒失,世人所作論定,以我所見,往往河漢其言,只有情緒,沒有相應。以我自己為例,對於這個人,看的越多,想的越深,他的面目在眼前反倒更加模糊。

我相信,一定有很多認真的閱讀者,經歷過或正經歷與我類似的心路之程。


都說他沒有基本廉恥,沒有民族大義,為了榮華富貴可以賣國投敵,可是他確實一生都很清貧,對權力爭奪超然物外,而對中國文化、國家運命也確實是拳拳於心的真感情。

談胡蘭成:民國以來讀書人,要以這個人最為複雜?

胡蘭成起於鄉野,只憑掌中之筆,一躍而為汪偽政府宣傳部次長,時人目為汪精衛門下俊秀第一,本是一代豪傑。他的為人之道,在率其性。他生平言語行事,都不是那種“謹乎庸言,勉乎庸行”的道學氣、書呆氣、腐儒氣、三家村氣十足之人,所以新儒學巨擘唐君毅會稱許他“天資甚高,於人生文化皆有體驗”,己所不及;

到日後,保田與重郎、川端康成等大家會對他推崇備至,稱其為“中國第一流的人傑,也是東方文明第一流的學人”,全日本無人堪與比肩。張愛玲這樣眼高過頂的人,於千萬人中遇見他,會低到塵埃裡,會傾其所有以身相許,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一生最受詬病的事蹟,當然是參與汪偽政府,民族大義前,百喙難辭。他如同典型的中國士人那樣,一輩子耿耿不寐於“內聖外王”之道,期期然於“猶可帝王師”之夢,始終對政治切切於心,為此兩度因政治下獄,後因政治逃亡五年,更因政治亡命日本,客死他鄉。可他從未為此後悔過,懺悔過,始終拒絕認罪。

談胡蘭成:民國以來讀書人,要以這個人最為複雜?

他是孫中山、汪精衛的信徒,他只覺得自己所作所為是在奉行理想型的救國主張,世人不理解並無所謂;在金雄白作為親歷者所寫下的那本《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中,他也確實超脫於官場名位與利益爭奪之外;雖然管至副部級,實際還是窮書生本色,汪偽政權塌臺後,連國內逃亡的路費都要人幫助。


看胡蘭成的被評價史,非常奇怪:瞭解他的人,往往會喜歡他;特別憎恨他的人,基本都是與他沒有關係之人。

整體而言,凡與胡蘭成在生活中真正接觸者,幾乎都是極正面評價。他在汪偽政府的那些漢奸同事暫且不表,他流亡溫州時來往頗密的一代詞人夏承燾、與他書信交流頻繁梁漱溟、逃竄至港後結識的唐君毅與卜少夫、落難臺灣時結交的朱西寧父女等等,都是正派人,不僅紛紛然引他為知己,甚至滿是推崇孺慕的,他至今還有很多白頭老學生,視他如師如父;還有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時人日記、書信、文章所言及者,對他的各個方面都是至為肯定的。

談胡蘭成:民國以來讀書人,要以這個人最為複雜?

胡蘭成子女,由大至小為:胡啟、胡寧生、胡小芸、胡紀元、胡先知

就算離他而去的、他始亂終棄的那些女人,關於胡,也基本沒有惡言。比如張愛玲,至死三緘其口,固然是不願“出惡聲”,恐怕亦有一點愛惜之意在裡面的。歡男怨女方寸靈臺間的幽渺消息,真是外人難以領會。而且更加詭異的是,我們現在依據來批鬥他的材料與證據,比如無情呀,比如薄倖呀,比如首鼠兩端呀,比如附逆變夏呀,比如投機取巧呀,比如心機過深呀,幾乎都是他自己寫下的,都是他自己評價自己的文字。

而且,如薛仁明先生所揭示的,凡批胡者、貶胡者、訾議者、謾罵者,他們都是與胡實際關涉不深,甚至多是全無接觸者,所憑藉的,只是公理義憤,只是道聽途說,只是人云亦云。


他的文字,批評者總說有股“文妖”的氣息,但是又不得不承認,他的才情是橫絕一代的,他的文章是真正上等的藝術品。

談胡蘭成:民國以來讀書人,要以這個人最為複雜?

上海美麗園——張愛玲和胡蘭成當年雙宿雙飛的公寓

他可說是自創了一種新文體,為“胡蘭成體”。他的作品,如《今生今世》、《山河歲月》、《禪是一枝花》等,論文字,妖嬈嫵媚,五色斑斕,錦心繡口,炫人耳目;論行文造句,句法參差錯落,不拘一格,奇崛多變,多有跳躍,每有語法錯誤,像是無心又似是有意,不避流暢,亦不忘生澀,真正別開生面;

論精神氣質,層層疊疊,搖曳生姿,疏放中藏著野氣,溫潤裡裹著叛逆,殺氣騰騰又深情款款,實是戰國縱橫家文學一路;論思想,出經入典,百家薈萃,橫說豎說,能契入自能體會他生命學問之深厚恢弘,令人神移目盲,恍然頓悟。

談胡蘭成:民國以來讀書人,要以這個人最為複雜?

晚年胡蘭成與最後的伴侶佘愛珍

可以說,他的文字與思想,都是中國經史主幹文化的旁門左道。那些寓教於情的文字,寫理論學問如詩,私情詩意又如論述,流放了枯燥說教,遠離了偽道學,躲避了假崇高,人的性情最本真的因素,尚保存其間。我曾經深深地沉浸在他猶如魔法組陳的文字塊壘間,好像在那個真實不虛的太虛世界裡,也印著自己的某些心緒。

而他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那種對華夏文明戛戛獨造的理解與證悟,也是中國正統的文化流脈很難生長出的智慧的、真切的精神資源,倒是民間的、非主流的的山林精神的絕響迴音,是可以予人以無限暗示的。 非難者難以名之,只偷懶以“妖氣”二字打發,這是不公的。他的文章,實足以不朽。

談胡蘭成:民國以來讀書人,要以這個人最為複雜?

胡蘭成孑遺的日本的墓地

他真是太複雜了,如他自承,“是個善惡待議論的人”。這份匆匆而就的文字,也絕無企圖要蓋棺論定,更無意為他開脫,我所寫下的,只是滿腹的疑惑,和一個大大的問號。路過的朋友,留步教教我?

冬日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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