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男人》(15)——长篇小说连载

《问题男人》(15)——长篇小说连载

世纪欢乐园很大,游乐项目也很多,必玩的极致之处当属那架摩天轮。就像游泰山,附属景点可看可不看,泰山极顶却不能不登。

正值双休日,来玩的游人很多。田行道和晨晨排队买票之后,还要排队等着登轮。据说这摩天轮之高之大,在国内位列前二前三。田行道立于其下,顿觉自己渺如卵石。

巨大的轮圈不慌不忙地旋转着,周而复始,去去又回。轮圈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吊装着一组带护厢的座椅,那情形让人不由得想起旧式水车的圆轮。

似水流年啊——田行道的心底蓦然生出了人世沧桑的感喟。

“爸,它转得好慢好慢。”晨晨着急地扯了扯田行道。

“不慢,不慢。其实,它很快,很快。”田行道像是喃喃自语。

时光缓慢的感觉只属于孩子,阅历越深,年龄越长,就越会感受到时光的匆促。仅有一次的人生犹如这摩天轮,它给人的机会仅仅是几十个轮转而已。

这样想着,田行道的心里竟有些惶惶。忽然,他的目光似乎是无意地落定在一组座椅上。那是一高一低两个背影,一大一小两颗脑袋紧紧地靠近着,呈一个横放的葫芦形。他们此刻被摩天轮带到了最高处,似乎要像脱线的风筝一样飘飞而去……

然而,他们还是慢慢地转落了。

越来越低,越来越近。怪了,田行道忽然感觉那两个背影和脑袋似曾相识。

在转轮最低点的位置上,那大脑袋偏转过来,正正地对着田行道。

老爸!

没错,是田松石。田松石正开心地朝着身边的小女孩大笑,他那咧开的嘴里露出了嶙峋而又枯槁的牙槽骨。小女孩儿春芽似的眉眼在阳光中一晃,田行道认出她正是前些时父亲在幼儿园门口接过的那个孩子。

“晨晨,咱们不坐摩天轮了。”田行道扯住晨晨的手,想要走开。

“为啥?”

田行道指了指摩天轮,随口说:“你看,它转得多高啊,太危险。”

晨晨认真地说:“爸,我不怕。”

田行道苦笑了,是啊,自己又没做坏事,干吗生怯呢?生怯的好像应该是父亲,而不是他。想到这儿,田行道不由得再向那组座椅看去。就在此时,他似乎看到田松石的目光也向他闪了一闪,旋即便铩羽般地坠下。

摩天轮仍旧旋转着,那组座椅复又升起。田松石的身子明显地侧转过去,像是在躲避着疾风。

那组座椅越升越高,田行道心里的疑团亦越来越重。

这小女孩究竟是什么人?

父亲为什么老是与她在一起?

……

摩天轮停止的铃声打断了田行道的沉思。他在走下摩天轮的人群里又一次看到了父亲。父亲头也不回地扯着那小女孩,在出口处匆匆地消失了。

父亲显然有意在躲避。越避越有问题!

“爸爸,咱们该上了。”晨晨拉了拉田行道的手。

“是,咱们上。”田行道闷闷不乐地长叹一声,然后随着晨晨往前走。就在这时候,田行道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道儿,你也来啦?”

田行道惊讶地回身看,果然看到了父亲田松石。或许是因为方才在摩天轮上风大,担心吹走了帽子,所以田松石光着脑袋。此刻,田松石常戴的那顶青色的棒球帽已经扣在了瘦瘪的脑壳上,鼻、眼、耳朵、嘴犹如压在青石下面,透着一种若藏若露的隐秘。

父亲为何去而复来?

田行道未及多想,他把晨晨拉在自己面前说:“爸,晨晨想坐坐摩天轮,我就带她来了。”

晨晨很乖,张口叫了声“爷爷”。

田松石听了,很爷爷地伸出手,慈爱了一下晨晨的脑袋。然后,他把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儿也往前拉了拉说:“这是琪琪。”

田松石的举动既显得突兀,又像是早有谋划。田行道怔了怔,然后才伸手摸摸晨晨的脑袋说:“晨晨,快叫妹妹呀。”

“妹,妹。”晨晨迟迟疑疑地吐出两个字。

听到这两个字,田松石怪异地张了张嘴,随即又闭紧了。那情形就像临到拔牙的时候,忽然怕疼。

“哈哈哈,好好好,”田松石打着哈哈,“轮到你们上摩天轮了,快去吧,快去。”

“那好,爸,我们去上摩天轮了。”田行道的话是对父亲说的,他的眼睛却盯着琪琪。不知道小女孩的什么地方触动了他,这触动既真切,又模糊,待要细辨之时,却又令人茫然了。

直到坐上摩天轮,田行道还在吃力地寻找着父亲和琪琪的身影。摩天轮旋转起来,一个升天,一个遁地,父子俩就这样相背而去。

在升腾与坠落的轮回中,田行道像执着的老牛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反刍着父亲带着琪琪出现的情景,希图咀嚼出其中的含蕴。父亲由初始的回避转为之后的现身,显然是刻意为之。除了一洗躲避的嫌疑之外,似乎还有将琪琪推至前台的意思。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就不得而知了。

父亲的眼神是复杂的,有警示,有沟通,还有一点儿羸弱。是的,是羸弱,在田行道的印象中,父亲一向是威严和强悍的,此番在儿子面前露出弱相,让为人之子的田行道不能不对老父生出了怜惜。

那之后,田行道和晨晨在欢乐园玩得很惬意。田行道是在有意地寻找欢乐,以驱散父亲留下的阴影。

《问题男人》(15)——长篇小说连载

从世纪欢乐园出来,田行道带着晨晨去“回味楼”吃包子。包子原本是家常饭,“回味楼”的包子却能在常中做出奇来。一是奇在馅上,混混沌沌汤汤水水,道是无形却有形,道是有形却似无。与其说那是馅,倒不如说是一坨肉糜。按常理,汤水是无法包进面皮里的,“回味楼”的包子皮却把那汤水兜得严严实实,所以这包子皮就是二奇了。“回味楼”的包子皮匀薄如纸,柔韧却又绵软,蒸熟的包子用竹筷夹着顶端的花褶从笼中轻轻一提,原本塌在笼屉里的小包子便圆圆地鼓坠起来,就像熟透的杮子。拿到眼前细看,只见那小包子隐约透着光亮,宛如玉一般玲珑而润泽。能让包子如此润泽还要归功于笼垫,那不是寻常的布垫,而是厚厚的一层松针。油光锃亮的松针和松木做的笼屉让包子透出一种山林般脱俗出世的气息,因之松木笼和松针垫就算得上是三奇了。

田行道把猪肉馅、羊肉馅和海鲜的包子各点了一笼,与晨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回味楼”的小笼灌汤包吃起来也有三道程序,叫作一提二咬三吸。提,就是要用筷子将蒸包完好地从笼垫上提起来,要点是必须用筷子夹住包子顶端的花褶。随意乱夹只会将包子皮夹破,里边的汤汁一泄,包子就索然无味了。咬,也是有讲究的。胡乱下嘴,要么就会汁液四淌,狼狈不堪;要么就是热汤涌口,吞吐两难。准确的动作是待包子被提圆之后,用门齿在侧旁轻啮,把它啮出一个小孔。吸,是最后一道程序,用舌尖顶着咬开的小孔,然后像阀门似的一合一放,包子里的汁水就会调控自如地吸进嘴里。

在“回味楼”吃包子,独特的享受就在这吮吸之中。那情形有点儿像婴儿吮奶,那份陶醉那份满足难以言传,唯有食者方能体味。

对于田行道来说,在“回味楼”吃包子还有另一种无法言说的隐情。多年来,他已吃惯了前妻吕如蓝做的灌汤饺,这习惯竟像烟瘾酒瘾似的难以戒掉。本城没有一家饭馆能吃到吕如蓝做的那种灌汤饺,唯有“回味楼”的灌汤包倒还差可相比。也是如此这般的啮咬,也是如此这般的吮吸……吃着吃着,就像吃回到了和吕如蓝一起过的那些日子。它们遥远而又切近,模糊却又清晰,让人陷入似梦非梦的混沌之中。

咦!分就分了,离已离了,莫非还有什么留恋不成?细想想,也说不上留恋不留恋的,只不过是无法切割曾经的人生罢了。这就像是在海棠树上嫁接了苹果枝,虽然上半截已然挂出了苹果,下半截却永远是海棠。

当然,这感受不能告诉雷莉。

或许是因为终于给晨晨买了钢琴,田行道在“回味楼”吃得格外满足。他眯着眼看看晨晨,问道:“晨晨,吃饱没有?”

晨晨满嘴是油,乐呵呵地回答:“爸,饱啦!”

那个“爸”字,叫得很是骨肉。

田行道心里一热,由眼前的这个女儿想到了女儿的母亲,于是他又多要了一笼灌汤包子。田行道怕这包子挤破流汁,还特意叮嘱服务员用快餐盒装好,这才兴冲冲地带了回去。

田行道和晨晨还在上楼梯的时候,就听到上面他们住的那层楼有些嘈嘈杂杂。

“搞错了吧?没有,我们没有买钢琴……”这是雷莉的嗓门。

晨晨怔了怔,随即便兔子似的往楼上窜。她一边窜一边嚷:“妈妈,那是我的钢琴!”

果然是乐器行的人,他们临时加了车,把货提前送到了。田行道昂着脑袋,犹如凯旋的功臣一般来到雷莉的面前,微微一笑说:“是的,那是我给晨晨买的钢琴。”

田行道没有听到褒奖。

雷莉的目光只是炽烈地闪了一下,旋即便暗淡下来,那情形就像钨丝断熔的灯泡。

“那好,你们把钢琴放到这里吧,请放到这里。”雷莉向客厅那边走去。那边原本摆着电子琴,她要把它移开。

田行道连忙过去帮忙,两人面对面地抬着琴架,本该有说有笑的,雷莉却木着脸,对他视而不见。田行道郁闷了,他搞不懂,女人这是别住了哪根筋?

就像来了一位身着黑丝绒晚礼服的客人,崭新的钢琴雍容华贵地立在客厅里,让整个客厅顿时光彩起来。

晨晨迫不及待地坐到钢琴前,叮叮咚咚地操弄起来。于是,那客厅里仿佛涌动起了一股股清冽的泉水。这泉水将田行道的心情重又洗清涤净,他畅快地向雷莉望了一眼,看到她的脸上似乎也浮起了笑意。田行道连忙不失时机地讨好道:“晚饭我来做,瞧我给你们露一手。”

田行道钻进厨房里,认真地鼓捣出了几个菜。菜只是配角,主角却是他从“回味楼”带来的小笼灌汤包,他想让雷莉也能分享一番这种美味。田行道在蒸锅的笼箅上仔细地铺了笼布,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灌汤包一个一个摆上去。还好,还好,居然没有破皮的。

待大家在餐桌上坐定,田行道就垫了大盘子,然后将笼箅整个端了上来。“噢,来喽——!”他煞有介事地吆喝着,那架势就像饭馆里的小跑堂。

晨晨乐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长胳膊去夹笼箅上的包子。

“吃啊吃啊,趁热吃。”田行道点着筷子,对雷莉说。

“妈妈,你看,这样——”未等雷莉下箸,晨晨已经夹住一个小包子的花褶,然后往上提。不料甫一提起,那包子底儿竟然裂开,掉出一块黏糊糊的馅渣。

晨晨噘起小嘴,满脸沮丧。

“这个给爸爸,”田行道把破包子皮儿和那块馅渣都夹到了自己的碟子里,“来,爸再给你夹一个。”

田行道亲自动手,他瞅准一个模样可靠的小包子,用竹筷夹稳了,然后轻轻往上提。嗯?在这一提之后,包子并没有圆圆地鼓坠成一个熟透的杮子,它仍旧是瘪瘪的平平的。

毕竟没有破,还算成功,还算有面子。

田行道把它放进晨晨的碟子里,然后打算再为雷莉效劳。雷莉说:“自己来,我会。”雷莉依样画葫芦,她刚刚把包子夹起来,那包子皮儿就依样地裂开,依样地掉出黏糊糊的馅渣。

田行道尴尬地皱皱眉,未等他再动手,晨晨已在旁边抱怨了,“爸,它怎么没有汤啊?”

孩子撮着圆圆的小嘴儿,仿佛还在吮吸。

“没有就没有,吃包子嘛,又不是喝汤。”雷莉瞪了一眼晨晨,然后为晨晨做表率,将馅渣夹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田行道闷着头,一个儿挨一个儿地将剩下的小包子都用筷子掂了起来。

这些小包子全都瘪着肚,居然没有一个争气的。

此后,雷莉和晨晨只当餐桌上没有这道风景,对它们再也不复问津了。

田行道只好自己享用这些小包子。初时,田行道心里还有几分沮丧,渐渐地也就变得平和起来。嘿嘿,谁让你要和别人分享美味呢?错了错了,你错了,世间所有的回味都只是个人的事,和他人并无干系。

从表面上看,买钢琴是为了晨晨,其实呢,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得到心理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快乐罢了。人生苦短,没有理由让自己活得不痛快。如果是单身,这快乐只需自唱;倘若成了家,快乐就是两个声部的配合。如果对方荒腔走调,那么你也就别想完美了。

或许是因为今天有了不菲的付出,所以田行道格外希冀能得到高性价比的快乐。眼下,雷莉显然与他不搭调,个中缘由虽然不得而知,但也只有引她快乐一途了。

让女人快乐起来的最佳途径就是上床。

夫妻间的摩擦冲突很微妙,常常是不需要用语言来消解的,身体的对话每每更奏效。亲昵的拥抱,温柔的抚摸,深深的热吻,然后再来个颠魂倒魄的做爱,麻烦就全都搞定了。

卧室的大床原本铺了两个被筒,田行道殷勤地裁撤其一,让留下的那个摆出一副有容乃大的样子。淋浴之后,他率先入被,以示发起者的诚意。等了许久,终于花影摇动,玉人移来。

玉人站在床前望了望,蛾眉微蹙,朱唇轻启道:“怎么只有一床被子?”

“嘿嘿嘿……”田行道在被窝里探着脑袋憨笑。

玉人踌躇片刻,还是滑了进来。进是进了,身子却是背转过去的。仿佛执行的是别的任务,随时都会向另一个方向开拔。

田行道连忙从后面将她箍住。

还好,她没有动。

田行道就动了,他的手很尽职地抚来抚去,不曾有丝毫懈怠。那情形就像是在拖地板,角角落落全都拖到,并无一处遗漏。

估摸着抚得差不多了,然后改成了揉。

面是应该越揉越软的,手里的女人却越揉越硬。

田行道不免生出几分焦躁,便想到要下猛药。他心到手到,使劲儿一扳,就将女人扳了过来。

这才看到女人悲怆的脸。

“……你别瞒!说,你的小金库里还有多少钱?”

完全是女法官的口吻。

田行道蒙了。

《问题男人》(15)——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此长篇小说由《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六、七期刊载,天津《今晚报》连载。欢迎在京东河南文艺出版社旗舰店购买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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