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男人》(21)——长篇小说连载

《问题男人》(21)——长篇小说连载

雷莉的感觉很不好。

田行道说是要吃糖醋鱼,雷莉就买了一条活草鱼回来。清理鱼腹的时候,心里忽然生出几分莫名的怯意,于是雷莉就格外地提着神。然而,一根鱼刺就像一个早有预谋的恐怖分子,还是冷不防地袭击了她。盯着指尖沁出的一丝猩红血迹,她淡漠而无奈地在心里叨叨着:就知道会这样,就知道会是这样的……

如同和田行道再婚一样,她其实一直是赔着小心的。她其实很想和田行道一起把日子过好,然而生活中却总会被什么刺伤,总会被什么袭击。看似没有分明的伤口,却有着分明的疼。

折腾离婚、再婚这样的事,把人累死。即使是为了得到一个好的性价比,也一定要把再婚后的日子过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或许,雷莉对此事是太过在意、太过用力了,那情形就像是拿着大扳手去拧紧水管的螺丝帽,一拧过劲儿,就滑了丝,以后再怎么拧,也总是要漏水的。

雷莉是太想跟田行道一起好好过日子了,哪知道越是想好好的,就越是出问题。雷莉的注意力都在田行道的身上,她审查田行道对她的态度,她审查田行道对晨晨的态度,就像一个缺乏自信的小学生,在反反复复地检查一张并不复杂的卷子。那结果却事与愿违,每每会把原本写对的答案也给改错了。

今天这事,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大家都忙了一个礼拜,好不容易赶上个周末,还能不睡睡懒觉吗?上午的整块时间呢,就在大沙发上偎着自己的男人,一同过过碟瘾吧。当初两个人就是看影碟才看到一块儿的,只要拿到一张新影碟,雷莉就会迫不及待地给田行道打电话,仿佛那影碟是护照是机票,可以让她马上飞越大洋,去和心上人相会。

结婚之后,两人不知怎么就失去了一起看碟的兴致。雷莉为之惶惑,为之不安,她隐隐地担心这功能会像盲肠一样,被用进废退了。她要恢复这个老字号,她想重拾当初的感觉。可是她的这份苦心,却被对方一个没心没肺的动作给打碎了。“哥儿们约好了,到铁路俱乐部去练练——”田行道煞有介事地挥挥乒乓球拍,就那么独自走了。

打个鬼的乒乓球啊,一定是去和别的女人幽会吧!

雷莉当时就想发作的,脏水已经从下水道口往上冒,又被她硬是给塞住了。“早点儿回来,我和晨晨等你,我给你做糖醋鱼。”雷莉刻意地做出笑容,那笑也像糖醋鱼一样甜甜的,带着一点微微的酸头。

雷莉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搞不懂自己再婚后怎么会变得凶巴巴的,无名之火就像是煤矿坑道里出没的无常瓦斯,冷不防就会轰然起爆。她给自己疏通,给自己换气,于是她拿起菜篮子去逛菜市场。碧绿的青椒,嫩红的草莓,雪白的莲藕,鹅黄的菜心……缤纷的色彩让人赏心悦目,掩住了田行道带给她的那些不快。

挑鱼的时候,她用网柄搅了搅水,鱼们就各显其能地蹿跳起来,像是在舞台上选秀。她一眼就看中了那条动作矫健的男草鱼,她喜欢男鱼的精瘦,讨厌女鱼的臃肿。鱼贩把那男鱼抓起来给她看时,那男鱼还潇洒地甩甩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湿润润地望着她。她点了点头,男鱼一下子就被甩在了地上,闷头闷脑地昏了过去。

接着就是开肠破肚,刮鳞掏鳃,等收拾停当装进了塑料袋,那男鱼还兀自在裹尸袋里抽搐。

雷莉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这男鱼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会善罢甘休。

这不,等到雷莉进了厨房伸手清理鱼肚子的时候,这男鱼终于狠狠地刺痛了她。

仿佛是在抗争是在赌斗,雷莉咬着牙,可劲儿地向鱼肚子里掏,往鱼肚子里抓,在鱼肚子里抠……直到把鱼肚子抓糙了,她才停下手。心情觉得平复了,接下来再做就有了些趣味。她切好鱼块,裹了鸡蛋清和粉芡在油锅里炸,眼瞅着它们变成了金灿灿的柿黄色,诱人的香味也四处弥散开来。

晨晨是小猫鼻子,她闻香而至,叫着要吃。雷莉选了鱼脊上肉厚的两块,翻翻颠颠地炸透,一块给了晨晨,另一块特意留给了田行道。

估摸着田行道该进家门了,雷莉的糖醋鱼也做了个八八九九。好心好意地打一个电话过去催他回来,居然碰了一鼻子灰。哼,你不稀罕回来呀,咱还不稀罕侍候你哩!

雷莉悻悻地放下电话,就喊晨晨上桌吃饭。那块留给田行道的炸鱼,在油锅里回了火,炸得更透更香了。雷莉把装着炸鱼的小碟子放到女儿面前说:“来,晨晨,这块炸鱼也给你。”

“谢谢妈妈。”晨晨伸着鼻子嗅了又嗅,像猫一样伸出小爪子把鱼块拨弄了一番,然后才美滋滋地吃起来。

雷莉不无快意地欣赏着女儿贪馋的吃相,晨晨则眨眨眼对她回笑。忽然间,笑容变成了惊慌,晨晨张大嘴,手指头向喉咙里抠了又抠,“妈妈,刺,刺……”

“让妈看看,让妈看!”雷莉扑过去,双手捧起女儿的脸,偏头歪脑地往喉咙里面瞧。

“啊——啊——”晨晨的嘴巴张得像小河马,她把眼泪都憋了出来。

“快,快,喝点儿醋。喝点儿醋,把鱼刺泡软就好了。”

“妈妈,我不喝……”晨晨哽咽着。

雷莉捏住晨晨的鼻子,像灌药一样,把醋灌进了晨晨嘴里。

“好了吗?”

晨晨咽咽唾沫,带着哭腔说:“还在,还在!”

“来,嚼点儿馒头!大口,大口。”

晨晨艰难地完成了。

“刺还在不在?”雷莉急切地问。

晨晨先是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不知道……”汗泪混杂的脸上,满是茫然。

“没关系,只管吃饭吧,只管吃。”雷莉安慰着女儿,也安慰着自己。或许,只是一个小细刺;或许,不过是场虚惊。但这都是留给田行道的那块炸鱼带来的晦气,她不由得对田行道怨恨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雷莉的感觉很不好。

果然,午觉刚刚起床,这感觉就应验了。雷莉趿着鞋去起居室那边喝咖啡,正好碰上田行道开门进屋。雷莉望了丈夫一眼,不禁失声道:“你你你,这是怎么啦!”

田行道的圆脑袋被白纱网兜球似的兜拢着,透过网眼可以看到一个补丁般的大纱布块。雪白中触目惊心地晕染着一朵红——那是血。

“喝多了,不小心摔了一下。”田行道疲惫地笑笑说,“没关系,就是,破了破皮儿。”

哎哟哟,男人这是怕吓着自己呀,雷莉心疼了,连忙上前去搀扶,“快,快到床上躺着吧。”

“别别别,脏,我先洗洗去。”

“你躺着别动,我打水,我来给你擦,给你洗。”

雷莉服侍着丈夫在起居室的大沙发上躺下,又殷勤地用脸盆打来了热水。湿毛巾像一只温温软软的手,在田行道的脸上抚来抚去,田行道就舒舒服服地闭了眼。

惬意似乎是从手上传到心里的,随着每一轮擦摩而迭增,增至满盈之时,雷莉就被涨得鼓鼓的,像是一粒被酒泡涨的醉枣。照料和爱抚无疑是一种施与和付出,然而付出者却收获了心理上的自我满足。雷莉不无陶然地为丈夫洗净了手、脸,又为他脱换了衣服,这才搀扶着他上了床。

“你好好睡会儿吧,睡一会儿。”雷莉低柔的嗓音像是在催眠。

“睡不着。”

“那就闭上眼,养养神儿。”像是在哄孩子,雷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合了丈夫的眼皮。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去了。

她要去菜市场买只老母鸡。丈夫想吃的糖醋鱼只剩下了残汤剩水,让雷莉此刻颇为过意不去。丈夫流了血,雷莉要给丈夫炖老母鸡汤,补补身子。

雷莉刚刚离开家,田行道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已经得知父亲患癌的消息,他如何能若无其事地在家中安睡?父亲在暗自变卖家里的收藏,那是因为他手头缺钱啊!

田行道给高中时的老同学刘蓬打了电话,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去拜访他。

刘蓬做着装修公司的老板,出入开奔驰。每逢老同学聚会,都是刘蓬安排,刘蓬埋单,出手很阔绰。

刘蓬在电话里问田行道是什么事,田行道回答,电话里说不清,还是见面谈。

刘蓬就大大咧咧地说:“那好,你来吧。”

及至见了面,田行道竟说不出“借钱”两个字。他一边东拉西扯,一边恍然忆起当年在教室里两人坐同桌,刘蓬求他抄答案时的情景。那时刘蓬常常做不出数学题,老是可怜兮兮地央求他帮忙。

横亘着锃亮的大班台,刘蓬坐在对面的皮转椅上。那椅子的靠背既高且厚,头枕气概非凡地矗立着,望上去有点儿像欧洲宫廷的王座。田行道低眉敛目,嗫嗫嚅嚅,那模样如同被恩准觐见的廷臣。

刘蓬看看墙上的电子钟,抬手在脸前挥了挥,打断了田行道:“直说吧,哥儿们,你到底有啥事?”

犹如憋破的尿脬,要说的话哗哗地往外流,“胰腺癌……老父亲……晚期,他很倔……要强……,钱花了很多……已经在卖东西了……当儿子的不能不……,让老父亲……你说是不是?——”

刘蓬抬手在脸前又挥了一下,站了起来。

刘蓬这个挥手的姿势让田行道颇为反感,那架势就像在驱赶一只嘤嘤鸣叫的蚊子。

妈的,在高中抄大爷作业那会儿,你可没这动作!

刘蓬站起来,直截了当地说:“哥儿们缺钱是吧,要多少?”

“两,万。我会还你的,一定还——”

真是脆弱,说着说着,居然轻弹了一把男儿泪。

“别别别——”刘蓬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吩咐财务上送来了两沓钱。

蹬上自行车,骑行了不足两百米,田行道的心情就平复如初了。手提袋被两万块钱胀得鼓鼓囊囊的,仿佛自己的身体也随之鼓胀了。他周身激荡着救赎般的使命感,是的,是救赎,这既是向父亲的赎过,也是对父亲的救援。

田行道走进家门的时候,保姆小玲诧异地望望他,掩掩嘴乐了。大热的天,田行道脑袋上捂着套头绒线帽,白绷带如同帽带似的贴着两腮勒下来,那模样的确有点儿搞笑。

听到动静,母亲在轮椅上转过脸,“道儿,是道儿吧,你怎么了?”

母亲那双半眇的眼睛清亮亮的,仿佛照得出人影。田行道下意识地用手掩了掩脑袋说:“妈,是我。我好着哩。”

母亲狐疑着,“不对,不对吧——”

小玲在旁边张张嘴,田行道连忙又摇头又摆手。小玲就说:“奶,俺叔好着哩,没有啥。”

脚步声趿拉趿拉地响,父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田行道的脑袋上,那神情就像在打量一个可疑的邮包。

母亲说:“松石,给我说,道儿怎么了?”

“他没怎么。”田松石语气柔和地回复老伴儿,眼睛却犀利地盯着儿子。

“不对,我怎么觉得不对。”邹凤翎固执地摇摇头。

“小玲,推奶奶出去透透气儿,见见风儿。”田松石抬起手臂指着门外,那模样就像是十字路口的交警。

小玲遵章守规听指挥,她把轮椅和轮椅上的人推了出去。

“坐吧,坐。”田松石摆摆手,那架势带着一点儿客气,还带着一点儿生分。

恍然间,田行道觉得自己就像走入他人房宅的不速之客。

“打架了?伤得重不重?”父亲的嗓音重浊而温暖,黑豆般的小眼睛里闪着久违的慈爱。

《问题男人》(21)——长篇小说连载

田行道的鼻子蓦地一酸,久远的一幕犹如被点击的视频,有声有色地在眼前打开了。于是,他又看到了自己八九岁时的那副模样:皴裂的脸蛋被冷风吹得像猴屁股一样通红通红,蒜头鼻下拖着两行清鼻涕。他在街口踢皮球,皮球撞着围墙弹在了赵二胜的脸上,赵二胜就叫骂着扑上来,像打狗一样用棍子敲他揍他。赵二胜比他高一个脑袋,他只有挨打的份儿。

血顺着头皮流下来,他没觉得疼,只是被血吓住了。他惊恐地抱着脑袋哇哇大哭。就在这时候,父亲在街口出现了。父亲风尘仆仆,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袋。在田行道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和旅行袋一体的,他和大旅行袋总是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行踪不定的旅行袋里常常藏着出人意料的好东西:玩具手枪,玩具汽车,巧克力糖,夹心饼干……翻玩父亲的旅行袋,是田行道童年的一大乐事。那种欣喜和满足,只有钻防空洞藏猫猫差可与之相比。

此刻,父亲的旅行袋做了反击的武器。

远行归来的父亲看到儿子被人痛殴,立刻像疾驶的卡车一样冲了上来。他手里的旅行袋旋风般地一甩,赵二胜就趴在了地上。赵二胜哇哇大哭着逃遁而去,父亲就把田行道搂进了怀里。

“乖,他打你哪儿了?”

“这儿,这儿。”

父亲的大手抚在田行道的头上,田行道就像被抚爱的小猫一样眯了眼儿。他偎着父亲宽厚的身躯,那是一堵坚实稳固的大墙,让他觉得有了依靠有了仗势。他撒娇似的拉开父亲的旅行袋,把脏爪子探进去,恣意地翻扒搔抓。仿佛是要补偿什么,父亲只是笑啊笑的,由他任着性儿折腾。

田行道翻出了一包酥糖,他用手指快乐地一捏,酥糖缤纷地绽放开来,于是糖渣碎末就混着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脸。

父亲牵着他往家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房塌墙倒般的闷吼:“站住!哪儿走——”

是二胜他爸。

二胜不是无缘无故就比田行道高出一头的,他爸也比田松石高出一脑袋。

“老赵,是你的儿子,打了,我的儿子。”田松石半仰着脖儿望着对方,那情形就像是大白天要看天上的星星。

大白天听得到雷,却看不到闪。那雷从二胜他爸嘴里迸出来的时候,那闪已经落在了田松石的头上。白花花的拖把棍将田松石打得晃晃摇摇,田松石拼命搂住二胜他爸的腰,脑袋抵住对方的胸窝,让他手里的拖把棍无从施展。

二胜他爸的腿被田松石勾住了,田松石想勾倒他。

二胜扑上去给他爸帮架,他又拉又拽又踢又踹,那龇牙咧嘴的样子就像一只疯猫。

田行道也该上手给爸帮忙的,然而他眼睁睁地看着爸在地上辗转哀号,却畏葸地缩着脑袋缩着肩,抖得如同一把衰草。

二胜父子出了气,大模大样地走了。

“爸,爸,你没事吧?”田行道这才带着哭腔去扶田松石。

田松石从地上爬起来,他一边拍着身的土,一边硬着嘴:“哼,要是我有一根棍子,要是我有一根棍子——”

田行道伸出小手抹了抹爸爸嘴角上的血,忽然堤溃河决般地大哭起来。

……

此刻,田行道望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父亲,忽然又有了想哭的感觉。父亲佝偻着腰,时不时地,还用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按压着腰背。那是因为疼痛。晚期胰腺癌,父亲在这个世上存留的时日已经不多。

田行道怔怔地坐着,一时竟茫然无语。田松石关切地走过来,小心地摘掉田行道的帽子。于是,白绷带和带血的纱布块赫然地展露,令田松石为之一颤。

“疼吧?”父亲的嗓音发紧,“又不是小孩子嘛,还闹这种事。”

“喝,喝了点儿酒。”田行道像回到童年一样,老老实实地向父亲坦白。

“心里不痛快,和新老婆闹气了?”

父亲有着不容置疑的直觉。

田行道点点头。他想,此刻他们俩应该交交心了,儿子和父亲,男人与男人。

“爸,我这伤口,是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缝的针。”

当这个医院的名字从田行道的嘴里吐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犹如鸟影掠过湖面一般从田松石的脸上闪现,旋即又消失得无踪无迹。

“哦,那家医院,水平还可以。”田松石语调淡定。

“爸,我在那儿,看到你了。”

“是,是吗?”

仿佛平整的桌布被人扯皱了,田松石的口鼻和眉眼都有点儿变形。

“是的。”田行道语气肯定。

“你,你跟踪我?”父亲勃然变色,尖锐的恼怒从瞳仁里刺出来,蜡黄的面皮竟晕出些淡红,那是难掩的尴尬。

父亲的反应让田行道愕然,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捅出了那句话:“爸,我见了见你的医生,胰腺癌晚期,你已经!——”

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田行道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父亲的手。枯槁,僵硬,就像一只大号活动扳子,摸上去冰凉冰凉的。

“爸——!”田行道哀号一声,不觉泪流满面。

“不哭不哭,哭什么呀。”田松石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

田行道怔住了,父亲的神情再次令他惑然。但他顾不得多想,他只是依恋地抓着父亲的手,仿佛只要他一松开,这个给了他生命的人,这个使他得以来到世上的人,就会即刻逝去。

“爸,你怎么一直不说?你的病……”

田行道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哆嗦,而父亲的手却镇定自若,犹如系固在石桩上的铁缆。

“已经这样了,扩散。知道的时候,就是晚期。”父亲淡淡地苦笑着,“不能吓着你妈妈,你说是不是?总得让她安安静静地活,安安静静。”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田行道,毋宁说是讲给他自己。

“好了,儿子,爸不想再谈这些。爸要到外边,陪你妈散步去。”父亲转过身,留给了田行道一个不动声色的脊背。

父亲这是不愿意在儿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软弱,也许再谈下去,他就会老泪纵横。

其实田行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再说下去,他会忍不住与父亲抱头痛哭。如果这样,不但于事无补,或许还会惊扰了母亲。

想到这儿,田行道从手提袋里掏出了装钱的大牛皮信封,“爸,我给你带了一服药,是偏方。据说很管用。”

不等父亲转过身,田行道把它往茶几上一放,就起身出了门。

骑在自行车上走了老远老远,田行道还在想象父亲打开信封时的情景。那里边除了两万块钱,还有田行道写的一个条子:“爸,你别再卖家里的古瓷器了。你需要钱用,咱们可以另外想办法。”

这是田行道斟酌再三才想好的一句话。有些事,做儿子的不能当面对父亲戳破;有些话,做儿子的很难当面向父亲道出。

那就书表吧,而非面陈。

回家的前半程,田行道满脑子塞的都是父亲,及至后半程,就满脑子塞的都是雷莉了。如果雷莉出门还没回来就好了,就可以悄悄地上床,假装一直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养神。如果她已经回家,那就这么对她说,那就这么对她说……田行道在心里现编现改着,就像小学生在考场上挖空心思地写作文。

开门进屋,满鼻子都是炖老母鸡味。得,雷莉回来了,雷莉就在家里。

换拖鞋的时候,田行道故意弄出些响动,想让雷莉现身出来,与他搭讪。伏兵却偏偏不出,延宕着那一点儿让人哭笑不得的悬念。

田行道只好趿着鞋,一路呱嗒呱嗒地进了卧室。

躺到床上了,还是没有人进来问安,于是田行道悟到静是何等境界了。静,就是幽闭在深水里,让人透不过气。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呀,真是“沉默呀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啊。

在外面跑着忙,不觉得伤口疼,躺在床上闲了,疼痛就像啜茶一样,让人得以细细品味。品着品着,田行道就合了眼,在眼皮上沙盘推演,预测着与老婆的这场战事。

方案一:你既不问,我就不说,双方僵持冷战。不见明火,暗自烟。这样心理压力很大,或许还不如大吵大闹来得痛快。

方案二:推说伤口缝合有问题,所以又去了医院。上床休息时关了手机,去医院时忘记打开。此说逻辑严密,合情合理。缺点是经不起检验,几点几分?去的哪个医院?挂的哪个医生的号?在什么地方做的缝合?只要检察官扯着线索去勘察,就会推倒多米诺骨牌。

方案三:和盘托出,竹筒倒豆,把父亲患癌、自己送钱的真实情况讲出来。此案当可一刀切除块垒,然而后遗症很多。比如,钱从哪儿来的,怎么归还。再比如,既然公公病重,儿媳不能不去探视,婆媳之间少不得聊聊扯扯,免不了就会让公公的秘密在婆婆那儿露了馅儿。

……

如此这般,田行道在眼皮上推演得不胜其烦。他叹口气,慢慢睁开了眼。

于是,他看到了雷莉。女人犹自抱着门框,露着半边脸向他张望,清亮的眸子里,含满了哀怨。那情形就像在家苦等的织女,得知牛郎去了洗浴按摩中心。

田行道露齿展眉,向她送笑,人家却敛云收月,即刻消失了。

少顷,晨晨出现了。“爸爸,吃饭。”稚嫩的声音里透着怯意。

“好哩,吃饭喽!”田行道刻意提高嗓门,发出愉快的声调。他牵着晨晨的手走向餐桌,那情形就像幼儿园的阿姨陪小朋友到草地上做游戏。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热乎乎的饭菜,中间的大汤钵里是热乎乎的清炖老母鸡。然而,雷莉的脸却是冷的。

“好香好香。”田行道搓着手,做出馋涎欲滴的样子。

晨晨笑了。

雷莉仍旧绷着脸。

“嗯,我来尝尝鸡肉。”田行道啧着嘴,连汤带水地捞出一个鸡块。他努力地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动作夸张地嚼着、嚼着。忽然,他停了嘴,“哇”的一口吐在了桌上。

他低头看看吐在桌上的东西,脱口道:“鸡屁股没割掉,汤都是臊的。”

啪!雷莉手中的筷子拍到桌上,犹如县太爷的惊堂木。

“你,你就是鸡屁股!”

雷莉铁口直断。

田行道听了那判决,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晨晨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问题男人》(21)——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此长篇小说由《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六、七期刊载,天津《今晚报》连载。欢迎在京东河南文艺出版社旗舰店购买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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