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改革如何克服利益集團阻撓?中性的政府,有偏的政策

過去數十年間,中國取得巨大的經濟成就。從政府層面看,很多人歸功於“善於市場管理的強勢政府”。所謂“中國模式”就是“市場經濟+市場調控”。 原子智庫學術委員、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則認為,中國經濟成功的政治保障,是擁有一個“中性政府”。“中性政府”的特徵是“無偏的利益、有偏的政策”。拒絕利益集團綁架,隨時調整政策,高效推進改革。東亞經濟的成功,中國國企改革推進,很大程度都歸功於此。最近,觀察者網專訪姚洋院長,他再次以“中性政府”的邏輯,對中國經濟改革進行闡述。本文一共3300字,需要閱讀5分鐘。

姚洋:改革如何克服利益集團阻撓?中性的政府,有偏的政策

姚洋原子智庫學術委員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

<strong>改革開放成功經驗:政策不能四平八穩

<strong>記者:對於改革,您曾提出“中性政府”護航改革,認為一個不偏向任何利益集團的政府是中國崛起的重要原因。那麼,這樣一個政府是如何形成的呢?其他國家為什麼不能形成類似的政府?或者反過來說,哪些外國政府接近您的定義?

姚洋:我覺得“中性政府”的形成有政治和社會兩方面基礎。

政治層面,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是比較強固的,另外中國共產黨黨員眾多,容納五湖四海的優秀人才,像馬雲、王健林都是黨員。中國共產黨不是某個階層的黨,是全體人民的黨。這本身就決定了中國共產黨會不偏不倚。

社會層面,經過20世紀不斷革命,中國的社會結構變得極為平坦,沒有強勢的社會階層,既沒有像印度的種姓制度,也沒有像菲律賓大莊園制度留下來的社會結構。

中國的社會結構是扁平的,這也為中性政府創造了條件。因為沒有強勢的利益集團,政府做事的時候就不會受強勢利益集團的左右。

反過來看,其他多數國家,要麼政治極其分散,民主制度表面上搞得很好,但實際上做不成事情,比如印度。

還有一種不好的政治制度,像菲律賓政治就是依附型政治,只有個人和個人之間的忠誠,沒有黨派的忠誠。這時國家治理就會變成政治交易,政府容易被收買。最差的國家,社會結構依然是古代的社會結構,變動非常慢。很多強勢利益集團會阻礙政府變得更加中性。

至於說除了中國之外,是否還有比較中性的政府,也是有的。比如“二戰”後、日本早期的政府就比較中性。當時自民黨是日本戰後唯一強大的政治力量,自民黨執政,但也不是絕對壟斷,其他政黨會對它進行牽制。

同時,戰後日本的社會結構也極為扁平,因此日本經濟騰飛就非常快。像戰後的韓國、我國臺灣省也都有類似的情況。

<strong>記者:但我們經常也會說,改革面臨利益集團的阻撓。

姚洋:不一定。我們現在有“利益集團”,當初改革開放剛開始的時候,難道沒有“利益集團”?

上世紀90年代,國家搞國有企業改革,政府遇到的阻力非常大。不少城市都有工人上街遊行,表示反對,那個時候的阻力比現在大多了。還有,政府決定加入世貿組織,也要對付國內各種利益集團。

中國入世談判首席談判代表龍永圖在回憶錄說,“我們和美國人談判要比和國內各個部委、各個利益部門談輕鬆得多,最難的還是在國內談”。更早時候,我們國家取消價格雙軌制,那也很難,因為雙軌制裡面是真的有利益。可我們不都走過來了嗎?

目前我們處於階層形成但還沒有固化的階段,這是非常重要的。沒有固化,意味著階層之間可以流動。不像印度的種姓制度,不可能從一個種姓變成另一個種姓。只要階層沒有固化,還能流動,社會就很難產生永久不變的利益集團。

<strong>記者:您此前在提“中性政府”的時候,還提到了“有偏的政策”,認為過去40年,中國政府採取了有偏的政策。在您看來,什麼是“有偏”政策?什麼是“無偏”政策?

姚洋:這兩個概念是一體化的,中性政府才能採取有偏的政策。經濟要發展,但不可能全面突破。

改革開放之初,國家搞了四個經濟特區,政策是不是有偏?偏大了。相對其他地區,特區的經濟政策好得不得了。這就是通過“有偏的政策”帶動特區和周邊地區先發展起來,進而帶動全國發展。

只有中性的政府才能採取有偏的政策,因為它是中性的,而不是為少數人服務的,才會更加關注有生產力的那部分人群或那些地區。

把經濟先發展起來,再傳到其他地方。改革開放最大的經驗,就是我們做事不能太四平八穩,有些地方要有突破。不可能把所有的利益都擺平了再改革,這是很難做到的,只能事後補償。帶動全國經濟增長就是補償的一部分,還可以搞轉移支付。

<strong>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的新提法

<strong>記者:您的意思是,我們現在還需要再動一部分人的“蛋糕”?

姚洋:對,做改革就得要敢於動蛋糕,不想動任何人的蛋糕就把改革做了,這種事情幾乎沒有,而且那也不叫改革,而是帕累託改進。

<strong>記者:在您看來,下一個應該被動蛋糕的是哪些部門?

姚洋:我覺得下一步要動的兩點,首先是國企改革,其次是地方政府融資改革。這兩個內容必須改,因為最近幾年的經濟問題始終圍繞著這兩點。

我們說槓桿率太高,主要是這兩方面(國企和地方政府)槓桿率高。要降槓桿,不能靠把血抽乾降槓桿,而是應該把這兩個領域的機制調順暢。也就是說,我們需要真正的改革,而不是用宏觀經濟政策來代替改革。

過去一年,政府主要是用宏觀政策來代替改革,這是不行的。這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在“鞏固、增強、提升、暢通”八個字上下功夫,“暢通”是一個新概念。

在國企和地方政府融資方面,“暢通”就是要改變它們的行為,讓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暢通運作,讓市場暢通運作。我注意到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對國企改革有了新的提法,即“政企分開”、“政資分開”,希望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是國企成為真正的市場主體的開端。

<strong>記者:您認為政府不應該以任何社會集團為基礎,那麼如何保證執政的穩定性呢?

姚洋:如果做的事情對國家、對民族有利,那麼政權就是穩定的。政府在上世紀90年代搞了那麼多的改革,尤其是國有企業改革,如果按照“三個代表”之前的說法,中國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

你動了工人階級的蛋糕,還能叫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嗎?但如果我們糾纏這種問題,那麼國有企業就別改了。如果不改革,國企後面的問題會更嚴重。

還好,在90年代,我們的黨和政府是相當中立的,認準了國有企業必須改革,這對經濟有好處;認準了我們一定要加入世貿組織,這對外向型經濟有好處。

<strong>用人大限制地方政府投資衝動,融資需走正規渠道

<strong>記者:您之前談地方分權,認為中國的地方分權制度比較成功。剛才您也說到地方政府融資出現問題,是不是我國地方分權制度要進行調整?比如增加地方政府的稅收?

姚洋:地方政府的很多負債不可能用稅收解決,因為地方政府做了那麼多的工程,單純靠稅收是不夠的,還是要靠借貸解決。而解決的辦法有兩個:

第一要嚴格審查地方政府做的工程,這需要發揮地方人大的作用。做工程不能只是地方人大常委會通過,必須全體人大代表通過。

地方政府人代會一般在每年1月舉行,這個時候需要請大人代表對當年要做的項目工程進行討論、投票,來限制地方政府的投資衝動。否則,只依靠常委會討論,常委會人數少,容易被做通工作,難以限制投資衝動。

第二是融資方式需要改變,不能再讓地方政府去市場上進行融資。地方政府融資就必須走正規渠道,發行城投債以及地方政府債券,這都是公開透明的。

因為我國是單一制國家,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是負有責任的。即便財政部表示地方政府債務自發自還,也不是真的說不管就能不管了。如果將來真有某個地方政府出事,中央政府不可能不管,這是我們國家的國體所決定的。

現在地方政府沒有錢,中央不允許地方政府從市場上融資,而國債又不夠,很多地方政府的項目“斷供”了,這樣影響就太大了。不能因為發現地方政府存在發債多的問題,就不去解決問題的根源,而只解決問題的表象。

<strong>記者:最後請您比較一下中國和美國的地方分權制度。中國的分權制度有哪些優勢?

姚洋:美國是聯邦制,各州、各個城市對自己負責,所以允許底特律宣佈破產,債權人就只能自認倒黴。底特律以後能否獲得投融資,這是底特律自己的事情,聯邦政府不會管的,這是由美國國體決定的。

而中國不一樣,我們是單一制國家,中央政府必須對地方政府負責。我們所說的分權,主要是經濟領域的分權。就經濟領域分權而言,我們比美國走得更遠。我國地方政府支出佔全國85%,而美國聯邦政府和地方政府大約是各佔一半。事實上,中國也是世界上財政最分權的國家。

另外,再和其他發展中國家相比,其他國家的地方政府只分資金的使用權,稅收權力基本集中在中央,也就是說,中央控制了收入,地方政府申請資金的使用。而中國不同,在中國,地方政府也有稅收的權利。而且這還是預算內的資金。如果再把預算外的資金加上,地方政府的收入就更多了。

因此,我不贊同“地方政府收入不夠”的說法。如果地方政府把預算外收入加上,可能是中央政府收入的兩倍,此外中央政府把絕大多數收入又返還給了地方政府,所以,地方政府的問題不是用“缺錢”兩個字就能解釋的。

事實上,地方政府並不缺錢,而是投資的衝動太大。它要搞建設,建設就需要花錢,就得借債,除非不讓地方政府搞建設,但這又不可能,中國經濟還要發展。

所以,搞建設就得讓地方政府在明面上借債,不能讓它在市場裡借亂七八糟的錢。在明面上的借錢,中央是可以控制的,這樣就能管控住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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