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唐的詩詞園地中，有一個人的名字是不能忽視的，他就是溫庭筠，他的詩濃麗精工，與李商隱齊名，時稱“溫李”，他的詞綺靡細膩，與韋莊齊名，並稱“溫韋”，他被尊為“花間詞派”的鼻祖，他是中國詩詞過渡的重要橋樑，收唐詩之尾，開宋詞先聲。然而，他又是一個高傲的“槍手”，在殘唐的風雨中，留給人們一個踽踽獨行的背影。
溫庭筠是唐初宰相溫彥博的六世裔孫，這個曾經顯赫一時的家族，走到溫庭筠這一代，已是門庭寥落，用溫庭筠的話說就是“道直更無侶，家貧唯有書”。當然，貧寒的生活並沒有影響一個詩詞天才的成長，相反，倒激勵他勤奮苦讀，博覽群書，史載，溫庭筠文思敏捷，“工為辭單”“尤長於詩賦”，當時的文化講求八韻律賦，溫庭筠常常是“燭下未嘗起草，但籠袖憑几，每賦一韻，一吟而已，故場中號為溫八吟”，又云其“凡叉手八韻成”，於是亦稱“溫八叉”。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才情沛然、文名遠播的才子，卻不得不以“槍手”的樣貌混跡於世間。晚唐的科舉已經越來越流於形式，若想在科舉考試中出人頭地，沒有達官貴人的引薦，得中的機率微乎其微。家族曾經的光榮一直都是溫庭筠躋身科場的動力，“經濟懷良畫，行藏識遠圖”，懷揣經邦濟世之夢的溫庭筠渴望在科舉中一舉中的，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正因如此，在官場門生、座主之誼、求薦請託之風盛行的晚唐，溫庭筠不得不硬著頭皮四處干謁。他曾投書給當時李黨的重要人物李德裕，肯請他代為舉薦，結果李德裕對溫庭筠並沒青眼相待。隨著牛李黨爭的此消彼長，不久，溫庭筠又投書牛黨的實權人物令狐綯，希望他能為自己延譽奔走，而讓溫庭筠沒有想到的是，如果說李德裕還只是看人走眼，但至少還保持著清高的人格操守，那麼到了令狐綯這裡，就只有了狹小的器局和心胸，當溫庭筠走入令狐府中，他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槍手”，而這位骨子裡高貴而孤傲的“槍手”，也正是因為這段特殊的“槍手”經歷，與執掌當朝權柄的令狐綯結下了樑子，直接影響了自己整個的人生軌跡。
事件的發生是這樣的。當時的宣宗皇帝非常喜歡曲詞《菩薩蠻》，令狐綯於是暗自請溫庭筠替自己新填《菩薩蠻》詞呈送皇帝，在令狐綯看來，這個希望自己引薦的後生確有才情，如果讓他捉刀代筆，皇帝一定會非常滿意。溫庭筠很快便用《菩薩蠻》填了一首新詞，令狐綯大喜，特意囑咐溫庭筠千萬不要洩漏出去，但儘管做了一回“槍手”，溫庭筠卻心有不甘，不久就將此事傳了開來，這是令狐綯惱羞成怒，大為光火。而如果說這次的“槍手”事件讓令狐綯失了面子，那麼接下來的一件事則更讓令狐綯對溫庭筠恨之入骨，據說有一次唐宣宗賦詩，上句有“金步搖”，未能對，讓未第進士對之，溫庭筠以“玉條脫”對之，宣宗很高興，便予以賞賜。令狐綯不知“玉條脫”之說，問溫庭筠。溫庭筠告他出自《南華經》，並說《南華經》並非僻書，相國公務之暇也應看點書。這句話言外之意很明顯，就是在諷刺令狐綯不讀書，不學無術，不僅如此，溫庭筠還對這位權傾朝野的人物極盡挖苦，《南部新書》載：“令狐綯以姓氏少，族人有投者不吝其力，由是遠近皆赴之。至有姓胡冒令者，溫庭筠戲為詞曰‘自從元老登庸後，天下諸胡悉帶令’。”當這幾樁事情一點點拉開令狐綯與溫庭筠的裂痕，令狐綯怎麼也想不通，以自己的位置，多少人想巴結都苦於沒有機會，而最需要他引薦提拔的溫庭筠不僅不甘心當個背後的“槍手”，反而還敢於跳出來對他一頓羞辱，溫庭筠，難道你是不想好了嗎？
胳膊當然扭不過大腿，溫庭筠很快便領教了權相的厲害，令狐綯不僅沒有為這個才情橫溢的後生延譽奔走，反而向皇帝上奏說他有才無行，不宜與第。也正是因為令狐綯的從中做梗，使得溫庭筠儘管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卻一直都是累試不第。“賦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誣。……積毀方銷骨，微瑕懼掩瑜。”當這位從令狐府中昂首走出的“槍手”被一次次的科舉的“暗槍”刺得心頭滴血，他知道，功名已經與自己無關。
既然功名無望了，又何不再做一把科場的“槍手”呢？一千多年前，溫庭筠的這聲心靈獨白根本無人聽到，但發生在大中九年（855年）的“攪擾場屋”事件，卻讓人們在若干年後，再次注意到了溫庭筠這個“槍手”的存在。如果說當年溫庭筠為令狐綯捉刀代筆還是情非得已，那麼這一次已是溫庭筠主動為之，儘管彼時的他已多次科舉不第，只混了個考功郎中，但他的才名已在坊間盛傳，很多像他一樣沒有干謁之門的舉子們紛紛找到他，請他代作詩賦，溫庭筠為生活所迫，性情所驅，竟一一答應，《東觀奏記》載，當時“不中選者……先得試題，託詞人溫庭筠為之”，《全唐詩話》也說“庭筠才思豔麗，工於小賦。第每人試，押官韻作賦，……多為鄰鋪假手，日救數人。”從這些記載看，當時很多場外的舉子為了應試或行卷，都想方設法找到了溫庭筠購求他的大作，而溫庭筠也來者不拒，一手拿錢，一手交貨。當然，很快這個“日救數人”的神秘“槍手”便被人告發，朝廷視其為“以文為貨”，攪擾場屋，被貶為隋縣尉。
晨起動徵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溫庭筠《商山早行》
溫庭筠的這首《商山早行》，正是創作於這個時期。整首詩正文雖然沒有出現一個“早”字，但是通過霜、茅店、雞聲、人跡、板橋、月這六個意象，已經將初春山村黎明特有的景色和羈旅行役的眷眷鄉愁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其實，給達官貴人和普通舉子們代筆的溫庭筠，一直都在以一種戲謔的方式面對著自己的“槍手”“職業”，這個困頓的文人，有著敏銳的才情，卻因為一份骨子裡的高傲，而選擇了一種窘迫的人生，及至後來他仍舊“以文為貨”，在楊子院“乞索”，於秦樓楚館中釋放自己的才思，我們仍然相信，這是一個清高文人對封建道統的徹底反動。“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當溫庭筠將這些纏綿緋惻的文字寫給勾欄中的姐妹，當“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的意境被挫入《花間詞》特有的韻律，並直接影響了五代的“花間”詞人，溫庭筠，這個本應成為時代歌者的中國文人，頂著超級“槍手”的名頭，獨行於殘唐的寒霜冷雨之中，已經以另一種特異的方式，讓人們記住了一個文人心靈的孤傲與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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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華，資深電視媒體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大連民族大學客座教授，高級記者。多年來，寄食電視之餘，一直詩心未泯，先後出版個人專著《唐詩密碼》、《宋詞密碼》，《詩詞裡的中國》（三卷本），試圖對中國傳統文化精髓進行詩化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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