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莫高窟修壁画

我在莫高窟修壁画


敦煌,三危山畔,鸣沙山崖,492个洞窟重重叠叠,在断崖上一一排开,延绵1600多米。这就是莫高窟,洞内布满1000多年来精美的壁画和塑像,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内容最丰富的佛教艺术圣地,被称为“东方卢浮宫”。这里美丽,却也孤寂。

文|石涛 图|敦煌研究院 樊再轩


“敦煌,最不缺的是风沙、荒凉、艰苦和寂寞”

3月初的敦煌,天气还有些清冷,戈壁上的风沙时常吹得人睁不开眼,在距离敦煌市区25公里外的莫高窟内,众多的游客依次排队进入一个个洞窟,除了可以开放参观的洞窟外,莫高窟的绝大多数洞窟都门扉紧闭,隔离了外界好奇的张望。

之所以门扉紧闭,是因为洞窟里绘制的佛国世界正在逐渐消隐:神色安详的人物面孔发黑变色;双手托捧的奇珍异宝翘起鳞片;飘然下垂的柔软丝绦凸起了一个个小圆点……为了更好地保护200多个需要抢救修复的“重病”洞窟,只能闭门谢客。

从1944年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之时起,一代代敦煌文物保护者们与“病魔”开展长年累月的斗争,敦煌研究院保护研究所研究员、修复技术研究室主任樊再轩就是其中一位,他已在莫高窟下修复壁画36载。

我在莫高窟修壁画

1981年3月的一个夜晚,一辆大巴车在甘肃敦煌鸣沙山下的一条土路上缓缓行驶着,经过将近一天的劳顿,乘客们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里还闪烁着几分期待。

车上大多是20岁左右的高中毕业生,他们是被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研究院前身)从酒泉地区招考来做“业务干部”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茫茫戈壁、大漠黄沙。

20岁的樊再轩也在他们中间。坐在车上,昏昏沉沉,风掠耳边,他听到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面对采访,他透露了当时的所思所想:“觉得那个声音特别神秘,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唤我,恨不得早点儿到,去看看。”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的樊再轩摸到了铃音传来的地方。

“看到那些壁画、彩塑,我的脑子瞬间蹦出一个成语——精美绝伦,觉得一脚踏进了宝藏里。”樊再轩说。

如今,铃铛依旧挂在莫高窟的标志建筑九层楼的屋檐下,楼里供奉着世界上最大的室内石胎泥塑弥勒佛造像。在敦煌扎根了半辈子的樊再轩,穿梭于洞窟间36年,这铃音一直伴他来来去去。

“上千年的东西不能毁在我手上”

樊再轩等人到达后,为了早日弥补人才断层问题,敦煌文物研究所立刻开设了培训班,精通艺术、历史、考古的老专家轮番上阵,用了三四个月,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他们希望,年轻的一代能早日接过衣钵,守护这块文化瑰宝。

就是在这个时候,樊再轩展现了在化学、物理等学科的天赋,文物保护室的李云鹤、段修业等前辈看他是棵好苗子,课程一结束,就带着樊再轩去修复壁画了。

在那个大批游人尚未到达的时代,莫高窟已经病害累累:大片大片的画作成块脱落、零落成泥;几个世纪前的错彩缕金黯淡、碎裂;长袖善舞的飞天脸上仿佛起了“疱疹”;宁静的表情变得怪异、扭曲。

“早期的修复技术比较简单,其实就是两个字:粘和钉。为了让壁画不再脱落,修复人员用注射器打入胶质进行粘贴,或者把透明、轻薄的材料贴在病患处,再用铆钉固定。”樊再轩说。

我在莫高窟修壁画

就是这种看上去初级的操作,也需要对力度、方向的精密掌控。讲完了原理,示范了手法,各位老师鼓励樊再轩操作实践,但谨慎的他总是摆摆手,坐在石窟里,面朝着等待修复的壁画,盯着老先生们的每个步骤,一看就是一整天。

“不敢轻易动啊,非常脆弱了,碰一碰、蹭一蹭就掉地上,捡不回来,上千年的东西不能毁在我手上。”只有在中午的吃饭时间,洞窟里仅剩樊再轩一人的时候,他才敢在壁画前比划着操作,而这种难得的实践,也只发生在距离颜料层一二厘米处。

为了提高手的稳定度,实验室成为了樊再轩最常光顾的地方,那时的他经常一手拿着注射器或者修复刀,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个姿势,毫不动弹。

“壁画修复没有捷径,只能一厘米一厘米地处理”

“其实修复的成效持续不了太长,过十几、二十年后,莫高窟的壁画们就会一个个旧病复发。” 樊再轩和同事们思索着:如何才能找到相对完善的治疗方法?

1989年,美国盖蒂研究所与敦煌研究院开始国际合作,经过双方专家的细致调查,85窟成了实验洞窟。这也是樊再轩参与修复的第一个大型修复项目。

世界最先进的保护理念、敦煌最有经验的修复人员在这里集结,他们试图找到一条治标治本的路径。

85窟是一个覆斗形的洞窟,中间的坛上,释迦牟尼和两个弟子阿难、迦叶注视着世人。四壁绘制的经变画中,善友太子于树下拨弄丝弦,祥云里飘荡着净土的箜篌和笙竹,反弹琵琶的作乐者腰肢曼妙,身披五彩的演舞人升空旋转,弥勒佛端坐于莲花宝座,满脸太平喜乐。经历了时间与风沙的淘洗,“满壁生辉”已经被满目疮痍代替,四壁之上,几乎汇集了莫高窟所有的病害。

我在莫高窟修壁画

樊再轩告诉我,当时整个北壁出现了20多块空鼓,总面积超过了10平方米。

莫高窟开凿在酒泉系砾岩上,岩壁极不平整、易风化疏松,无法绘制壁画,画匠需要用洞窟附近的粉质沙土,掺加麦秸草调和后,压抹在岩面上,制成“粗泥层”,再用澄板土掺加麻筋,调制成泥,涂抹在上,制成“细泥层”,这样人工制作的泥层合称为“地仗层”,壁画的创作就是在地仗层上完成的。

地仗层脱离支撑体的情况,被叫做空鼓,严重时它会导致壁画大面积脱落,造成粉碎性的破坏。

与本土修复者们的工作方法不同,盖蒂研究所的专家们从壁画现状调查入手,通过监测洞窟内的温湿度、崖体中的水汽,掌握了大量的基础环境数据。同时,X衍射、扫描电子显微镜、偏光显微镜、气相色谱和质谱联用技术、离子色谱等多种分析技术陆续参与,壁画颜料、颜料中的胶结材料得到了全面系统的分析。

经过大量监测和反复试验,他们找到了主要“病症”——地仗层中的氯化钠等可溶盐。

提到这个发现,樊再轩感慨:“这就相当于人得了病去看医生,我们之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研究为什么得病。盖蒂研究所的研究方法和西医差不多,先找病因,再下药。”

如何降低石窟中的盐分?国内外研究人员们深思熟虑、反复论证后,提出了一个途径:“灌浆”——往地仗层背后注入液体,让水汽渗出来,再在壁画表面添加吸盐材料,把壁画的盐分控制在安全数值。

樊再轩所在的修复小组承担了研制灌浆材料的任务,这一干就是两年。

那段时间里,材料占据了樊再轩生活的全部,不仅和朋友、同事聊,休息、吃饭、出差甚至做梦时候都念念不忘,试验了上百种不同组合不同配比的材料,才做出最后的选择。

这种材料以它在实验室中的编号命名——“81号”。主要成分为澄板土、浮石、玻璃微珠、鸡蛋清,按照质量比调配。

在这份材料配比表中,鸡蛋清的出现让人觉得有几分突兀。

“不要小看这个咱们平时做菜用的东西,它的好处可是不少。一是能增大混浆的体积,在不降低强度的情况下降低材料的分量。二是在潮湿条件下,它的粘结作用很理想。三是直立性好,混浆灌进去后,能做到一条线上去,不会散开到其他部位。”樊再轩不太记得,是哪位同事提出了加入蛋清的设想,但无疑,这是个灵光一现的创意。

莫高窟85窟的现场修复工作从1997年5月开始至2005年9月结束,历时8年多,共修复各类病害壁画354.42平方米。“壁画修复没有捷径,只能一厘米一厘米地处理” 樊再轩说。

“我们来到这里,坚守一生”

如今,樊再轩正在修复98号洞窟,这是莫高窟为数不多的壁画大窟,建于五代时期,壁画宏伟壮观、门类齐全,有经变画、故事画、佛教事迹画、装饰图案、供养人画像、佛像画等,其中仅供养人画像就有251件,位居莫高窟各窟之首。让人遗憾的是,许多供养人巨幅画像上都有一条条划痕。

樊再轩和两名助手踩着梯子,给一块空鼓的壁画灌浆。粘合剂被装进一只大号注射器里,樊再轩的手缓缓推进,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壁画。突然,注射器推不动了,他轻轻敲击墙壁,判断是缝隙间久积的空气阻止了浆液的流动,只能再打一个孔排出空气,“如果不排出空气而强灌的话,空鼓了的壁画会胀裂,而判断有无空气全凭手感。”

几十分钟后,这一小块壁画结束灌浆,绚烂的壁画重新固定在墙上,再不会像面包屑一样酥软脱落。

樊再轩和助手又开始脱盐处理,将吸水脱盐垫支顶到灌浆部位。如果不进行脱盐处理,盐分随水扩散,会聚集转移到壁画表面,造成新的伤害。

1个多小时下来,这块空鼓壁画黏合初步成功。樊再轩说,壁画修复需要最细致入微的工作,急不得,快不来,有时候一天下来,也就能修复四五块小面积壁画。

我在莫高窟修壁画

据敦煌研究院保护研究所的调查,98号窟有壁画693.1平方米,其中空鼓350平方米、起甲320平方米、酥碱110平方米,有的壁画同时患有两种甚至三种病害。

樊再轩说,至少需要10年以上的时间,98号窟才能完成修复。

放大到整个莫高窟,490多个洞窟几乎个个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病害,较为严重需要抢救修复的就达277个之多。敦煌研究院院长王旭东曾说过,以目前敦煌研究院的壁画抢救修复力量,按每支队伍抢救修复一个洞窟最短需时2年计,把所有有病害的洞窟修一遍,最少也得要100年。

我在莫高窟修壁画


事实上,一个大型洞窟的修复远不止2年,它需要一代代的敦煌人甘受寂寞,持续与莫高窟的“病魔”作斗争。樊再轩说:“时间为莫高窟注入了持续的魅力,但莫高窟的敌人也是时间。我们这些修复者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与毁灭对抗,让莫高窟保存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我们来到这里,就做好了坚守一生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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