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丨從《左傳》的可信度看歷史、故事與人類的認知模式


1.4丨從《左傳》的可信度看歷史、故事與人類的認知模式

熊逸

1.4 丨從《左傳》的可信度看歷史、故事與人類的認知模式

(1)歐陽修的奧卡姆剃刀

昨天留下的問題是:《左傳》的可信度有多高?要回答這個問題,我想先請上一位宋朝的名人,雖然每個人對他都不陌生,但我想講講他不那麼為人熟悉的一面。

歐陽修的名字在今天總是和《醉翁亭記》、“唐宋八大家”聯繫在一起,其實他在思想史上的影響力比他在文學史上的影響力更高。歐陽修愛讀書、愛思考,他所生活的北宋時代又瀰漫著一種寬容風氣,所以離經叛道一點,對聖賢經典提出一點質疑,倒也算不上多麼危險的事情。於是,歐陽修悍然開啟了懷疑主義思潮,操起奧卡姆剃刀——雖然他並不知道這個名詞——對聖賢書下手了。

讓我們回顧一下趙盾弒君的那個例子。《春秋》言簡意賅,直接就說趙盾弒君,《左傳》給出了一整套的前因後果,點明弒君的並不是趙盾,《春秋》那樣講是因為怎樣怎樣的理由。但是,事情當真如此嗎?也許弒君的真兇就是趙盾本人,《左傳》要麼誤信傳言,要麼存心給趙盾塗脂抹粉。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拋棄迂迴的解釋,採信簡單的記載呢?更重要的是:《春秋》是孔子親手編訂的,孔子是聖人,不會亂說話,但《左傳》的作者不是聖人,信譽值當然沒法和孔子比。如果兩者的說法出現分歧,我們是應該相信信譽值爆表的孔子呢,還是應該相信寫《左傳》的那個凡夫俗子呢?

以上就是歐陽修的理由。至於《左傳》裡提到的孔子言論,那也可能是道聽途說,也可能是向壁虛構,反正一言以蔽之:和《春秋》不合的統統可疑。

歐陽修之所以這樣懷疑,實在另有一番深意。在他的政治哲學裡,君臣大義是天下第一義,所以對弒君這種勾當格外敏感,為弒君開脫的說辭很容易觸發他的怒點。我們還可以追問一步:歐陽修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觀念呢?這是因為北宋是建立在五代亂世的基礎上,五代史對北宋人而言正是觸目驚心、感同身受的近代史。全部五代史上,到處都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綱常亂象。歐陽修領銜編修《新五代史》,本著以史為鑑的精神,對君臣大義比任何事都敏感。

今天我們大可以擺脫歐陽修的處境,也大可以把孔子當作會犯錯的凡人,那麼,我們對《左傳》的信任感就應該更高一點嗎?

(2)小測驗:《左傳》記事的破綻在哪裡?

繼續講一則趙盾的故事:國君實在被趙盾的逆耳忠言搞煩了,派出一名高手前去行刺。以下是我對《左傳》原文的白話概述,需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故事裡有一個破綻,看誰發現得快。現在,講述開始:

一天早晨,刺客潛入趙盾的住處,看見臥室的門已經開了。趙盾已經把朝服穿戴得整整齊齊準備上朝,但時間還太早,他就和衣而坐,閉目養神。刺客看到此情此景,立刻退了出來,感嘆地說:“這個人在家裡都不失恭敬的態度,真是國家的好總理啊!我殺他就是對國家不忠,不殺他就是對國君失信,無論不忠還是失信,都還不如死了好。”於是,這位刺客一頭撞在槐樹上死掉了。

故事結束,你發現破綻了嗎?

是的,刺客從潛伏到自殺,他如果真的說了那番話,誰有可能聽到呢?誰都不可能聽到的話,究竟是怎麼被記載到史冊上的呢?

這樣的例子在《左傳》裡絕不是個案,可疑的情形也絕不止這一種,再如各種擲地有聲的長篇大論,那又是怎麼被記錄在案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古希臘史家修昔底德的名著《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也出現有類似的情況,幸而修昔底德留下了一番夫子自道,對我們很有參考價值:“在這部歷史著作中,我利用了一些現成的演說詞,有些是在戰爭開始之前發表的,有些是在戰爭時期發表的。我親自聽到的演說詞中的確實詞句,我很難記得了,從各種來源告訴我的人也覺得有同樣的困難;所以我的方法是這樣的:一方面儘量保持實際上所講的話的大意,同時是演說者說出我認為每個場合所要求他們說出的話語來。”

揣摩情境,代角色擬言,這是小說家的手法,源頭卻在古代史家身上。所以我們讀古代史,如果太執著地從言語當中一句句揣摩歷史人物的動機、心態,那就很容易求之過深,中了小說筆法的圈套。歷史與小說,本來就是同源而異流的。

(3)從“鄭伯克段於鄢”看沒有破綻的破綻

讓我們再看一個“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這是《左傳》記載的第一個大故事,貌似嚴絲合縫、毫無破綻的故事。《古文觀止》將它收錄為全書第一篇,所以今天很多人對它並不陌生。概要而言,鄭武公和武姜夫妻生下了鄭莊公和共叔段,武姜喜歡小兒子,總是勸丈夫廢長立幼,但一直沒能成功。等鄭莊公即位之後,武姜這個偏心母親和共叔段這個跋扈弟弟總是吃不夠、要不夠的,鄭莊公貌似很能忍讓,無論大臣們再三勸諫,他總像是把心靈雞湯喝高了似的“退一步海闊天空”。眼看著共叔段的野心和勢力越來越大,終於勾結母親裡應外合,叛亂奪權,鄭莊公這才好整以暇地出兵平叛,軟禁了母親,趕跑了弟弟,徹底坐穩了國君的位子。

這個故事裡邊有什麼破綻嗎?原文裡邊雖然夾雜著許多人的許多對話,但斟酌再三,還真看不出什麼破綻。

它確實沒有破綻,但是,沒有破綻恰恰是它最大的破綻。綿延幾十年的事情被濃縮在短短的千字篇幅裡,既沒有一處閒筆,也沒有半句廢話,既沒有證據斷鏈,也沒有邏輯缺環,就這麼環環相扣,脈絡井然。這真是一篇精彩的故事,但怎麼可能是客觀的史實呢,尤其在那麼久遠的時代?

我們倒不能說《左傳》的作者存心欺騙,因為人類天然就是以故事模板認知世界的。我們在天性上不能容忍殘缺,而殘缺又是客觀必然的。怎麼解決這樣的矛盾呢,這個技巧所有人天生都很精通,那就是腦補。所以“信者傳信,疑者傳疑,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的史學標準可以說是一種很反人性的標準,現代史家需要接受很嚴苛的理性訓練,為了保障嚴謹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就是“故事不好看了”,但這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歸根結蒂,《左傳》以今天的標準來看,只能算一部“半信史”,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它依然不失信史的價值,因為無論它對史實的把握真切與否,它所呈現出來的各種細節與觀念都是詳實而可靠的。誇張一點來說,它就像一個患了失憶症的人,他所回憶出來的人生歷程雖然未必值得信任,但他記得的九九乘法表、元素週期律、怎樣到商場購物、用什麼方式待人接物,凡此種種都是最不容易出錯的。

今日思考

春秋時代的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這就是《左傳》很可信賴地展示給我們的。這些內容其實可以關聯到很後來的一些問題,比如小區業主和物業公司的關係。

這不是玩笑話。為什麼人多勢眾的小區業主總是鬥不過勢單力薄的物業公司,這個問題如果深挖下去,我們將會發現儒學和中央集權帝國最核心的一種矛盾,而矛盾的樞紐就藏在《左傳》裡邊。

今日得到

現在讓我們來回顧一下今天談到的四個要點:

  1. 歐陽修在宋代開啟的懷疑主義思潮。
  2. 古史“為角色代言”的小說筆法。
  3. 通過故事認知世界是人類源自本能的認知模式。
  4. 歷史與故事的同源異流。
  • 就到這裡吧,我們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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