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良穿著橙色罩衫,戴著金錶,腳穿飾有雪花和“Love”字樣的毛絨室內拖鞋,自豪地站在自己修建的13萬平方英尺(約合1.2萬平米)的寺廟裡。他在寺內各處興建了寶塔、佛像,還有一座當地的女神的高聳雕像。寺院有幾座耳房,配備臥室和一個辦公室,他在那個辦公室裡練習書法。
他留著絡腮鬍,一根接一根地吸菸,一開始還不太情願談自己是如何走上獲得難以想象的鉅富之路,但是最終變成了一種絲毫不帶沾沾自喜感的實事求是態度:“當時我是第一個人發明的。”
附近是他的家族與朋友擁有的許多高層豪宅,俯瞰著中國南方村落東莊的土路和番薯田。它們散發著豔俗的奢侈氣息——電梯、尖塔、鍍金大門、帶有希臘眾神鵰塑的噴泉。臨近中國最重要的節日春節,樓前的車道上排滿了法拉利和蘭博基尼。
即使在這個每天都在締造千萬富翁的國家,陳德良和身邊人能成為中國夢的證明,也是讓人意想不到的。陳德良從中學輟學後曾以表演武術為生,後來又當上了巡迴推銷員,他憑著一種低成本的疥瘡療法獲得了鉅額回報,後來發展為治療性病的連鎖診所,最終成為中國最大的私立醫院網絡。在這個過程中,他在東莊和莆田周邊地區的親戚和鄰居也開始從事相同的業務,並且賺了不少錢。
“都是莆田我們東莊人。一個接著一個,就搞醫藥,”陳德良說。“你的親戚,他的親戚,都是親戚。”
幾十年前,在出售自己的疥瘡治療偏方後,陳德良創造了莆田系網絡。今天,中國10傢俬立醫院中就有8家隸屬於莆田系統。
“莆田系”是一個鬆散的關係網,可追溯到陳德良最初涉獵醫療行業的時候,如今,中國每10傢俬立醫院中就有8家是莆田系醫院,總共約有8000家。雖然所有者並不相同,但都是由同莆田地區有聯繫的人創立的,他們都屬於同一個行業組織成員。
他們提出了未來醫療的願景,承諾自己擁有舊的國有醫院缺乏的一切,比如訓練有素的專家、點擊鼠標即可快速預約,以及最先進的設備。政府官員稱讚這些醫院,而華爾街的大公司則向它們投入數十億美元。
然後醜聞就開始了。在一家莆田系醫院,醫生試圖用一種不可信的免疫療法治療一名大學生的癌症,這名學生後來死亡。該案件引發了全國範圍內的憤怒和抗議。莆田系相關醫院的股價暴跌。政府宣佈對莆田系廣告進行調查。
對於中國領導層而言,這起死亡暴露了該國醫療保健系統的弱點。雖然公立醫院在國家層面受到更嚴格的審查,但像莆田系這樣的私立醫院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地方政府的監管,其中許多地方政府並沒有監督醫療專業的資源和專業知識。
莆田系的一些醫院捏造了患者的證詞和醫生證明。還有些醫院列出虛假資質證明,或使用過時的治療方法。
負責監管該集團私立醫院的莆田健康產業總會執行會長吳曦東為這些醫院的做法和運營辯護。他說,公眾對莆田系醫院的憤怒反映了對監管不力和整個醫療保健系統的不滿。
“病人還很認可,是吧?”吳曦東說。“這就證明說我們沒有問題,國家也沒有對我們採取什麼措施,對不對?因為我們醫院本身就很好。“
67歲的陳德良在1990年代從自己創建的醫療保健帝國退休後,在東莊過著平靜的生活。他駕駛著高爾夫球車在寺廟建築群周圍行駛,寺廟中有一尊陳靖姑的雕像,那是當地人祭拜的女神。求神拜佛的人似乎都不認識他。
與其他莆田大亨一樣,陳德良一直保持低調。他不想談論醜聞,只是反對外面傳播的“不實信息”。
“亂報,報得一塌糊塗,”陳德良說。“是不是私人辦的醫院,能不能進去?打個問號。會不會受騙啊?讓我們不好做了。”
“都是莆田我們東莊人。一個接著一個,就搞醫藥,”陳德良說。 “你的親戚,他的親戚,都是親戚。”
從疥瘡到性病
在文化大革命的動盪期間,醫生很少,醫療也很有限。由蟎蟲引起的疥瘡是一種會讓人發癢、傳染性很強的疾病,它折磨著許多中國人。“就像野火燒不盡,”陳德良說。
陳德良看到了機會,他拿出了一個自創的療法——一種硝酸、汞和醋的組合。他奔走在中國各地,以每瓶約兩元人民幣的價格出售,是其成本的10倍。
“國家的醫療等等什麼都很落後,”陳德良說。他吸引了一小批學徒,他在實踐中訓練他們。“都沒有醫療背景。”
中國幾十年來一直在提供基礎醫療。在農村有大批所謂的赤腳醫生治療農民,他們是受過有限培訓的醫療專業人員,由政府承擔大部分費用。在城市,大多數中國工人通過僱主,即國有企業獲得保險。
1970年代末,中國最高領導人鄧小平開始開放經濟,並引入市場改革,他也取消了政府對醫療保健的補貼。“赤腳醫生”失去了收入來源,醫院只能自力更生。
陳德良和學徒們開始在長途汽車站對面的小旅館裡租房,那裡有很多人來來往往。他們在電線杆上貼廣告,吸引更多客戶。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陳德良和他的合作伙伴發展壯大,開設診所治療性病。當時的賣淫活動開始增加,人們對前往公立醫院接受治療感到尷尬。他的診所允許患者匿名登記。
“性病讓人尷尬。你不想讓人知道,”陳德良說。“你可以隨便用什麼名字——我們才不在乎。”
他和莆田系的其他人很快形成了一種標誌性的風格,在不孕症、皮膚科和整容手術等非急症領域廣泛擴展診所。在這些診所之後,他們開始創辦完整的醫院。
1990年代,陳德良遭遇一場車禍,之後退出了業務。莆田系網絡繼續蓬勃發展。
該集團在2003年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推動,當時中國給予私立醫院三年的免稅待遇。那一年,嚴重的急性呼吸道綜合症席捲全國,迫使當局緊急設立更多病床,建造更多檢疫設施。官員們意識到,公立醫院不足以照顧迅速膨脹的人口。
十年後,政府在黨內最高領導人會議上表示,將進一步鼓勵私立醫院的發展。全國人大常委會前任副主席陳至立於2014年致函莆田系,感謝其“為中國私立醫療事業的發展做出積極貢獻”。
政府的支持吸引了華爾街的興趣。紅杉資本(Sequoia Capital)和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等美國金融公司已向莆田網絡的醫療公司投入了數十億美元。其中幾家公司已在上海和香港證券交易所上市。
上海私募股權基金弘暉資本的創始人王暉表示,他最初是從在公立醫院當醫生的父母那裡聽說莆田系的。當王暉於2001年訪問莆田市時,他發現這個地方依然很貧困,但他對當地人的精神印象深刻。
幾個世紀以前,這個城市曾被日本海盜入侵。隨後發生了屠殺,人們逃到山上。王暉說,他們是那種能“吃苦”的人,中國人用這個詞來描述忍受苦難的能力。
王暉向位於莆田的天使集團(中國)控股公司投資了1.5億美元,該公司在中國西南城市成都開設了一家婦產醫院。他說,繼陳德良和其他創始人之後,莆田系的第二代企業家大多受過大學教育。王暉說,他們的“知識和見解、眼界開闊程度”與他們的前輩不同。
“充滿朝氣,想學習,開放,想進步,”他說。
合法性的表象
曾任莆田市委書記的梁建勇表示,2013年,莆田系向中國搜索巨頭百度投入了18億美元廣告費用。據《每日經濟新聞》報道,莆田系的廣告費用佔當年該搜索引擎廣告收入的近一半。百度拒絕置評。
許多在線營銷材料都大同小異。他們擁有數十名專家,他們都有冗長的簡歷,宣傳他們擁有“豐富的臨床經驗”,受到“業內同行的讚譽”。此外,作為證據,還有來自滿意的患者充滿感情的敘述。
有一份材料詳細介紹,在新疆西部偏遠地區的莆田系愛德華醫院,一位父親“雙膝跪倒”,懇求主治醫生治療他5歲的女兒。後來她接受了“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的治療。
一些莆田醫院在宣傳自己並不具備的資質。根據對政府機構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對醫生數據庫進行的分析,在瀋陽都市醫院網站上刊登廣告的九名醫生中,有兩名沒有在那裡工作的資質。
還有些醫院試圖讓自己看上去與中國的一些頂級醫院有關。
威寧和睦家是莆田系中的8000家醫院之一,具有合法性的表象。“和睦家”是Beijing United Family Hospital的中文名,是中國第一家外資醫院,也是最受尊敬的醫院之一。
為了美化自己,威寧和睦家內刊的封面上還出現了奧巴馬總統和美國前駐華大使駱家輝。北京和睦家醫院的創始人李碧菁(Roberta Lipson)的照片掛在威寧醫院的大廳裡。這張照片經過了處理,她出現在了“威寧和睦家醫院”急診室擴建的盛大開工儀式上。
這些聯繫純粹是為了吸引眼球。李碧菁說,儘管雙方沒有關聯,莆田系的20多家醫院還是使用了和睦家或類似的中文名字。她的公司美中互利(Chindex International)已起訴了六家莆田系醫院侵犯商標權,其中就包括威寧和睦家。
李碧菁說:“每天的新聞裡,都有人在網上控訴他們,控訴他們出的醫療事故,而他們用的是我們的名字。”
2014年,北京和睦家贏得了針對威寧醫院的商標侵權訴訟。但威寧在中國的推特——微博上仍運營著一個帳戶,名字中有和睦家幾個字。
莆田系產業遍佈東莊。退休後的陳德良安靜地生活在那裡,他譴責了對莆田系網絡的“不實信息”。
醜聞爆發
22歲的大學生魏則西被一所莆田系醫院的承諾所打動。
魏則西診斷出滑膜肉瘤,這是一種侵襲肌肉關節組織的罕見癌症,他做了3次手術、4次化療和25次放射治療,並且數百次服用傳統中藥。在捐款的幫助下,他以5000美元的價格在香港買了帕博利珠單抗(Keytruda),這是一種免疫療法藥物,在中國內地大部分地區都無法買到。
這些辦法都沒有奏效,魏則西絕望地在網上尋找其他選擇。北京一家武警醫院的莆田系醫療中心出現在了百度搜索結果的頂部,它似乎可以帶來一個奇蹟:一種名為DC-CIK的免疫治療項目。
“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值得我用命去賭,不是嗎?”他在2015年5月回覆中國的知識共享網站知乎上的一篇帖子時寫道。
一名醫生——上海康信醫院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下屬的這家莆田系醫院的專家告訴他,DC-CIK療法的成功率達到80%~90%,可以把他的壽命延長20年。他還吹噓與斯坦福大學有合作關係。
他的父母從親朋好友那裡借錢做了四個療程,費用為3萬美元。幾個月後,癌症擴散到他的腎臟。2016年4月,在莆田系醫院接受治療19個月後,魏則西去世了。
由於基本無效,DC-CIK療法在美國已經逐步淘汰。斯坦福與該醫院也沒有合作關係。
據其最好的朋友王汐的說法,魏則西因為百度的搜索結果而認為這種療法是合法的。具有很大影響力的中國中央電視臺也曾採訪過治療魏則西的醫生。
“他覺得他已經夠謹慎了,”他的這位朋友說。
魏則西死後,一場全國範圍的公憤爆發了。莆田系網絡成為私人醫療保健系統內不受約束的腐敗的象徵。地方當局特別針對其中一個更為嚴重的違規行為進行打擊,即在其他醫院內開設科室。這種做法早在幾年前就被取締了,但是莆田系網絡中的許多人還在繼續發展此項業務。
2017年,安徽省某法院表示,一家醫院違反了地方法規,將男科和皮膚科的幾個專業科室出租給了莆田的一名男子,後者最終被強制關閉這些科室。同年,遼寧省和河南省的地方政府也宣佈嚴打這種做法。
“中國的醫療保健欺詐行為非常猖獗,”中國東北一家公立醫院哈爾濱血液病腫瘤研究所的所長馬軍表示。“中國私立醫院中有很多陷阱。”
2016年10月,在寧波,陳璋豪在一家他以為是北京著名醫院同仁醫院附屬醫院的醫院裡花費580美元做鼻腔手術。他是在百度上找到這家莆田系醫院的。
根據陳的說法,該醫院在其網站上聲稱自己是一個三級機構,這是政府評定的最高級別。之後,陳德良通過請求信息公開了解到該醫院並沒有這一稱號,且根據政府對他請求的回覆,該醫院也未被允許進行這種類型的手術,時報查看了政府的這一回復。(此後該醫院刪去了其等級的說明。)
現年25歲的陳璋豪說,現在他有時呼吸困難,因為他的鼻子要麼疼,要麼充血。他試圖尋找當時為他做手術的醫生,但他們已經從現在名為寧波市鄞州同仁醫院的這所醫院離職。
那次手術是陳璋豪的夢魘。“我只是再也不想想起它,”他說。
2017年3月,他與另外五名患有類似疾病的病人一起在百度辦公室外抗議要求賠償。他們舉著標語,上面寫著:“我們是活著的魏則西”。
陳璋豪在一家莆田系醫院做了鼻腔手術後發現該醫院不具備做此類手術的資質。
回到他的寺廟,陳德良為他幾十年前創立的醫療保健帝國辯護。
陳德良說,魏則西在北京去的醫院科室與莆田系無關,為浙江省一家公司所有。他沒有展開細說,但公司記錄卻是另一回事。
當被問及虛假廣告時,陳德良為它們辯護,聲稱所有廣告都需要有“吹一點”的元素,但又說“不可能”是假的。
他說,許多莆田系醫院已經虧損,掙扎著獲得貸款併為他們的員工付工資。當被問及究竟有多少虧損時,他說他不確定。
“我們也不是賣假藥,也不是騙人的,”陳德良說。“政府對我們沒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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