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王亮第一次受到人們的關注了。
在搜索欄裡敲入“殘疾歌手王亮”，會跳出約十萬條相關信息，四千多個視頻，每條視頻的播放量都以萬計。
他和楊坤合唱過《月亮可以代表我的心》，被邀請擔任演唱會嘉賓，15歲時被李谷一稱讚為“少年天才歌手”。鋪天蓋地的媒體報道和節目錄制讓王亮迅速成名。而開始做主播後，原本在線下賣唱的他彷彿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01
11月初的北京，室外溫度已經不到10度。
在鳥巢的玲瓏塔附近，我們找到了王亮。為了接受採訪，平時下午四點半才出發的他，當天三點半就到現場了。
一輛略破舊的麵包車，一臺音響，一臺筆記本，一個話筒，一個電瓶加一盞LED燈，幾個幫忙的好友。這些是王亮在戶外直播時，全部的家當和背後團隊。他的愛人海娟還會貼心地帶上幾個裝滿熱水的杯子。
攝／鳳 翔
隨著戶外氣溫的逐漸走低，王亮有了去海南做直播的打算。他相信自己具備到哪都能混出一片天的能力。“現在才下午三四點，就已經這麼冷了。晚上我得播到十點，那會兒的溫度肯定更低，演出效果會不好。” 但他完全不擔心去了別的城市會流失聽眾，“直播間好多南方的粉絲都想讓我去他們的城市。”
王亮從7歲開始在戶外唱歌，去過上海、深圳、南京、溫州、蘇州等大大小小二三十個城市，幾百萬的粉絲遍佈全國。後來做了主播，他被丟入另一個迥然不同的生態，在那個連接了整個網絡的直播間裡，他需要重新編織自己的人際關係。“太佛繫了，不爭不搶的”，海娟這麼形容自己的丈夫。
採訪的過程中，不斷有路過的人和他打招呼。有的是附近區域的清潔工，有的是工地上的師傅，大部分都是住在鳥巢附近的居民。他們通常會在直播前一個小時趕來，“這樣還能和王亮聊會兒天”，今年62歲的裴大爺這樣說。
攝／鳳 翔
裴大爺是住在鳥巢附近的退休老幹部，有45年黨齡，他覺得王亮身上有種久違了的精神。和另一個退休教師張大爺一起，倆人每天都來看王亮的直播，為此，他還讓家裡人給手機安了YY直播的APP，“天氣不好，亮就不戶外播了，我就上直播間去看他。”
直播開始前，大夥兒喜歡和王亮坐在一起聊聊天，和普通的街坊鄰居並無兩樣。海娟甚至能認出到場的每一個人，“有個叔叔還經常給我們買零食買水”。
沒人覺得殘疾的王亮靠賣唱賺錢是件丟臉的事。他們喜歡這個堅強努力的孩子。
對於王亮來說，這樣的氛圍令他感覺自在。
02
有關童年快樂的記憶，王亮從來沒有體驗過。
1988年，王亮出生在安徽省阜陽界首市泉陽鎮的老董寨村。3個月大時，他發燒燒到40度，情急之下的父母帶著他去了鎮上的診所。一針青黴素下去，燒是退了，卻患上了多發性神經根炎，全身肌肉逐漸萎縮。村子裡的鄰居都勸王亮父母，把孩子丟了吧，這樣的孩子即使養大了也是個負擔。
母親不忍心，硬是留下了王亮。六年裡，他只能像一個植物人一樣躺在床上。家中靠著三畝地、偶爾打打小工度日，即便不看病，也僅僅能保證一家子人有口飯吃。
有一次，父親帶著他去上海看病。在醫院門口，一位年輕媽媽抱著五六歲的兒子拿著一瓶健力寶經過，小男孩打開後只喝了幾口就扔在了路邊。在大眾普遍都物質匱乏的九十年代，健力寶是所有孩子眼裡的“快樂水”。王亮看到裡面的水流出來，趕緊拿了起來，他舔了幾口給父親說：“爸爸，甜的，你喝。”
王亮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上面有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在這個擁有4個孩子的家庭裡，一個月吃一回肉成了常態，母親會和其他三個子女說，把肉讓給王亮吃。後來因為超生，村裡的計生辦動不動就上門要罰款，家裡拿不出，就只能帶走母親。王亮爬到計生辦的工作人員面前，說“你們別帶走我媽，要帶就把我帶走。”
窮到沒辦法時，父母就帶著王亮從安徽去到了河北滄州一個窯廠打工，工錢小心地攢著。兩口子幹活的時候，把王亮像個玩偶一樣靠在牆角，為了防止他坐著坐著就摔倒，還用幾塊磚頭圍了一圈。時間長了，他可以從坐著慢慢變成站著，但依舊需要扶著磚塊。再後來，母親在兩棵樹之間綁上繩子，讓王亮可以練著來回挪動。
沒有人能理解王亮對奔跑的渴望。村裡的孩子會拿他開玩笑，故意成群結隊地在他身邊跑來跑去。上學後，他開始用雙柺練習走路。用慣了雙柺，又試著用單拐，之後就是徹底不再用柺杖。每邁一步，都需要用手抓著大腿向前使勁。那兩年，王亮沒有一條褲子是大腿膝蓋那不破洞的。
至於摔跤的次數，他自己也記不清了，“現在頭髮長了，傷疤都蓋住了。我這後腦勺上，少說四五十個疤呢。”一不留神身子後仰摔到昏迷，幾個小時後又自己醒來也是常有的事。摔得最嚴重的那次，他穿著一件白T恤，後腦勺磕在了農村專門用來栓牲口的木樁上，血流了一身。母親看到後，一邊給他包傷口一邊抹眼淚。
腿不好，也就沒什麼業餘愛好，除了聽歌。王亮的父親王應堂不知道從哪收來一臺老舊的錄音機，又弄來幾盤磁帶，王亮沒事就愛聽。“第一次聽的是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特別入迷。”他也聽鄭智化，幻想著有一天也能像偶像一樣。
15歲那年，王亮在首屆《中國少年兒童藝術節歌唱大賽》上拿下了金獎和特別獎，深受著名歌唱家李谷一的青睞。在後臺，李谷一塞給他1000塊錢，還寫了一句話送給他：勇敢就能戰勝一切。
03
老董寨村的村支書說，這個苦命孩子就靠一張嘴活著。
通過錄音機磁帶自己學唱歌后，村裡的相親發現王亮極具唱歌天賦，又給這個窮得揭不開鍋的家支了個招：孩子唱歌好，去大城市賣藝吧，“孩子小又有殘疾，多少都會給點錢的。”他們紛紛這樣說。這或許是那個環境下，老百姓們能想到的讓王亮的歌聲變現的唯一方法。
王應堂拉不下臉，“再窮再苦怎麼能讓孩子出去賺錢？”
隨著王亮年齡越大，醫藥費就花得越多，這個家庭更是處於空前的重壓之下。僅僅是去合肥的兒童醫院，一兩年就把家裡的錢花完了。王亮9歲那年，走投無路的王應堂揹著兒子來到合肥火車站開始賣唱。
唯一的設備就是那個陪伴了王亮很久的錄音機，也沒有伴奏帶，就是跟著磁帶清唱。孩子唱得激情澎湃，王應堂坐在一邊低著頭，一聲不吭。直到面前的紙盒裡，被丟進了一塊錢。“沒看清那人長啥樣”，王亮回憶，那一天，他們賺了二三十塊錢。這差不多是他們村裡一個家庭一個月的收入。
漸漸地，王亮在合肥火車站有了名氣，周圍的小販、來往於車站的旅客都願意來聽幾段。香港迴歸那年，王亮在一場比賽裡拿到了一等獎，獎品是香港三日遊。“沒去，送人了。我腿腳不方便，再說了也不想多花錢。”
有收入了，王亮也自信多了，王應堂從沒感覺這麼欣慰過，但內心仍有酸楚，賣唱生涯總是伴隨著艱辛。那天在火車站唱歌，“我記得是給亮買豆漿去了，回來一看人不見了”，附近的商販告訴王應堂，兒子被收容站的人抱走了。當王應堂氣喘吁吁跑到收容站時，執法人員說他是人販子，王亮雙腿殘疾是王應堂故意打折的，“作為孩子的親爹，被說成這樣真是太辛酸了”。
同樣的事在王亮成年後也不斷髮生。
2003年，王亮隨同父母來北京。他和父母住在北京郊區一間十平米左右的出租房裡，繼續以賣唱為營生。每天下午3點多，王應堂騎上一個三輪摩托，載著音響設備和王亮，經過一個小時的顛簸來到劉家窯地鐵站。每次都有上百個觀眾來聽他唱歌，附近還有居民組成的“鐵桿粉絲”，也有從昌平、海淀專門趕來的，也有剛下班被他的聲音吸引過來的……
地鐵口十幾米寬的路經常被擠得過行人都困難。堵塞的交通引來了城管，勒令王亮不許在地鐵口賣唱。“您就讓他唱吧，我們不擋路就是了，這孩子不容易。”群眾也沒有和城管起衝突，倒是求起了情。
也有人把王亮稱作“流浪歌手”。從1997年到2013年，他在父親的陪伴下，靠賣唱走遍了全國二三十個城市。有人在投錢的時候，還要用手摁一摁，因為捐的錢太多了總是滿出來。母親也不再出去打工，一家老小的生活開支都靠王亮。王亮對弟弟妹妹們極好，每次回家都私下裡給他們塞紅包。
只是，他的生活依舊緊張、重複而枯燥。直到遇見了妻子海娟。
04
海娟是湖北人，北漂的日子並不容易，少女時期的願望就是找到一個心心相惜之人。“人生最大理想，是有個溫暖的家，有疼自己的丈夫。”
2010年，在劉家窯附近上班的海娟，遇到了賣唱的王亮。“歌聲太有穿透力和感染力了”，海娟形容，她和公司幾名同事一下就成了王亮的忠實粉絲。後來王亮換了賣唱的地點，海娟早退甚至翹班去聽他唱歌。
一次次心靈碰撞後，兩個年輕人迅速相愛，同時也遭遇了巨大的困境。
當時海娟的母親極力反對，認為王亮配不上女兒。他有殘疾，家境不好，完全不值得託付。王應堂在一個多年前的視頻裡說，“海娟家裡條件挺好的，我們家呢，窮，什麼也沒有”。視頻裡他滿臉滄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但這一切都擋不住海娟的喜歡，“他很安靜，話不多，不像有些男生愛顯擺，對家裡也孝順。”王亮身上一些簡單質樸的性格，她都中意。
一位網友上傳了王亮在路邊深情演唱的視頻，幾小時後視頻播放量破百萬。隨後，“殘疾歌手王亮”迅速走紅網絡。緊接著，各大電視臺媒體都爭相報道他，王亮成了“勵志哥”，上了央視的《星光大道》，還和楊坤同臺唱歌飆音。
這些都被視為王亮命運的轉折點，儘管成名並沒有為賣唱帶來顯著的收入，海娟依舊對倆人今後的生活充滿了希望。
他們當時在一個只有7平米的地下室住了兩年，屋子小得只夠放下一張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每天結束了一晚上的賣藝，王應堂直接拿走當晚的全部收入，她大多時候都默默接受這些。生活窘迫時，她只好瞞著王亮向家裡借錢。
即便如此，她還是全心全意維護這個家。出租屋在地下二樓，王亮的腿不能下樓梯，海娟每天都揹著他回屋，“連上臺參加節目也是她揹我去的，她能揹著我走兩公里呢。”王亮笑著說。
05
從2011年開始，王亮連續獲獎。《安徽華美星光唱將》冠軍那次，是王亮生平第一次拿獎金。10萬元的一等獎，扣吧扣吧拿到手裡也有7.5萬。小兩口開心得不得了，和幾個朋友合夥開起了一家固始鵝塊。
飯店位置不好，偏僻還不起眼，海娟把幾年前王亮和明星們的合影都掛在店裡，王亮不出攤的時候就在自己店門口唱，希望漲點人氣。
“大家都很辛苦的。尤其海娟。有回她端著一大盆那個鵝湯，沒端穩，湯灑了一身，大腿那燙掉了好大一層皮。”圓球說。圓球是給他們開面包車、搬運直播設備的師傅，幾個年輕人一起合租，住在北京的沙河鎮。他還在王亮的直播間裡，找到了現在的對象。他並沒有透露自己是否還有其他工作，但他相信給王亮幹活的價值。
半年後，餐館黃了。王亮為此還調侃，“如果沒有粉絲來捧場，估計黃得更快。”
投資失敗了，可生活還要繼續。有人告訴他，在線下是賣唱，在網上也可以賣唱啊。王亮不知道網絡直播能賺多少錢，但他明確知道的是，北方的冬天對於賣唱來說，條件太艱苦了。如果等到開春，意味著一毛錢收入都沒有。
2013年，他花了300塊買了攝像頭、聲卡和一個麥克風，配上一臺破舊的筆記本電腦，在家裡開始了直播。
“殘疾歌手”、“星光大道”、“勵志哥”等標籤迅速為王亮的直播間帶來了流量，首秀當晚他賺到了七八百塊錢的禮物。到了第二年，他的年收入和粉絲數均破百萬。直播為王亮的賣唱生涯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但似乎，他對“名利雙收”不那麼在意，“你說如果用直播去賺錢，我賺到過了。但是離我內心的目標理想，還是有距離的。”
在一次爭奪YY夏日頭條時，對方悄悄給他發私信，希望他讓一次。他想都沒想就提前認負，把頭條讓了出去。之後還有周年慶、生日會、周星、年度盛典……在海娟看來，這些都是主播們大把吸金的機會，王亮不願意去，“沒什麼興趣，只想好好唱歌。”
之前，他說自己有三個夢想：第一個是出版個人專輯，這點他實現了就是銷量差了點。第二個是儘快治好病。第三個，要在全國巡迴演唱。現在，王亮也顧不上這些遠大的“理想”了。2017年初，女兒出生，他只想做一個好父親，“我自己吃過很多苦，所以能為孩子創造的條件我儘量都去做”。
有了直播，連60多歲的老大爺和90多歲已經坐輪椅的老奶奶都知道上網聽王亮唱歌，他再也不擔心被天氣和城管打斷唱歌的節奏。這些天，他已經開始為去海南做準備了。他的“全國巡演”之夢，又多了一站。
發文前，他發來幾張照片。有一張是他抱著軟萌的女兒，彷彿抱著一輪小太陽，貼著的是一片溫暖。
End.
採訪、撰文 / 婷寶
部分圖片提供 / 王亮
【王亮YY直播間ID：4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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