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王家卫、姚雪垠的交集是谁?刘以鬯(chàng)!

老舍、王家卫、姚雪垠的交集是谁?刘以鬯(chàng)!

刘以鬯

“云很低,像肮脏的棉花团,淡淡的灰色,摆出待变的形态。然后,淡灰转成昏暗于不知不觉间。大雪将降。这样的天气是很冷的。他身上那件棉袍已穿了七八年,不可能给他太多的温暖。”

这是刘以鬯先生短篇小说《除夕》的开头,小说只写了6000多字,几乎没有情节,却有多条线索:对过去的追忆,与妻子的对话,冰冷的现实。结尾时,“他”死了,只留下画,画的是一块石头,“没有题诗,未盖图章,左侧下端署着三个字:曹雪芹”。

这是哀悼曹雪芹吗?还是在哀悼自己?其实,这是一篇“非常刘以鬯”的小说——晦涩,难懂,却异常优美。

如果不是王家卫在电影《花样年华》的开篇,打上大大的“特别鸣谢”“刘以鬯先生”,知道刘以鬯的人恐怕不会太多。其实,有了王家卫的致敬,又有多少人真正读过刘以鬯、真正读懂刘以鬯呢?

他写过六七千万字“文化垃圾”

1918年12月,刘以鬯出生于上海。

《苹果日报》曾这样描述他:“从小就是上海英租界里的翩翩少爷。父亲(刘灏)是国民党黄埔军校第一批英文翻译官,哥哥则是宋美龄的英文机要秘书。他小学二年级八岁时已经喜欢作文,因为中文写作好,由老师推荐跳升至五年级。……十七岁便创作了第一篇小说《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

上世纪30年代,刘以鬯步入文坛,抗战期间在重庆先后担任两份报纸的副刊主编,老舍的《四世同堂》第一部就是刘以鬯编发连载的。

抗战结束后,刘以鬯回上海自办出版社,将著名作家徐訏接到社中居住,并出版其作品。徐訏被称为“鬼才”,姚雪垠也曾在刘以鬯的出版社中居住。

1948年,刘以鬯到香港,准备像当年施蛰存主编《现代》那样,编一本纯文学刊物。因家道中落,不得不为生活奋斗,一边当副刊编辑,一边卖文求生。

直到上世纪70年代,刘以鬯才真正成名。

据香港著名小说家也斯记:“1977年3月,我编《大拇指》时去访问他,把我吓了一跳,因为他摇摇头说:‘我只不过是个流行小说作者罢了。’”

这一年,刘以鬯的代表作《酒徒》出版已15年,漫长冷遇后,这本书终于被承认为“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刘以鬯也成了华语文学的重镇。

此前30年,刘以鬯每天要写七八部连载小说,最多同时写13部。他总共写了六七千万字流行小说,这些作品被他称为“文化垃圾”。刘以鬯曾感慨道:“售字卖文的人企图用稿子换取稿费,在很大程度上需要背叛自己,放弃自己,甚至忘掉自己。”

老舍、王家卫、姚雪垠的交集是谁?刘以鬯(chàng)!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1-6

他用《酒徒》哀悼自己

一边是文学理想,一边是生活的枷锁,于是有了《酒徒》。

《酒徒》可视为刘以鬯自况:

小说中的“我”因生活所迫,不得不靠写武侠小说和黄色小说维生,终日借酒消愁。一度迷恋张丽丽,却被嫌贫穷,到再相遇时,张丽丽已装作不认识“我”。“我”不断搬家,第一个房东司马夫妇沉迷赌博,女儿则抽烟、喝酒、堕胎;第二个房东徐娘的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寂寞的她竟爱上“我”;第三个房东雷老太因丧子而患上精神病,将“我”错认为她的儿子,一次酒醉后,“我”对雷老太发脾气,绝望的老人选择自杀。

三个故事均无清晰脉络,叙述、回忆、评论、联想等杂糅在一起,越到后面越让人糊涂。

以《酒徒》开始段落为例:

音符以步兵的姿态进入耳朵。固体的笑,在昨天的黄昏出现;以及现在。谎言是白色的,因为它是谎言。内在的忧郁等于脸上的喜悦。喜悦与忧郁不像是两样东西。

——伏特加,她说。

——为什么要换那样烈性的酒?我问。

——想醉倒固体的笑,她答。

我向侍者要了两杯伏特加。(这个女人有一个长醉不醒的胃,和我一样)

眼睛开始旅行于光之图案中,哲学家的探险也无法从人体的内部找到宝藏。音符又以步兵的姿态进入耳朵:“烟入汝眼”,黑人的嗓音有着磁性的魅力。如果占士甸(通译为詹姆斯·迪恩,著名美国演员,善于演绎“垮掉的一代”的青年)还活着,他会放弃赛车而跳扭腰舞吗?

小小的一段话,竟掺杂了三种声音:“固体的笑,在昨天的黄昏出现”是非理性心理活动,对话则是客观视角,而“这个女人有一个长醉不醒的胃”又是理性心理活动。

这些声音以蒙太奇的方式拼贴在一起,让人深感疑惑:刘以鬯究竟想说什么?

他超越了“新感觉派”

这种刻意不清晰的描写源自“新感觉派”,它是我国第一个现代主义小说流派,代表作家为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叶灵凤等,他们对当时现实主义的呆板、程式化深感不满,力求突破。

将穆时英的《上海的狐步舞》《圣处女的感情》等与刘以鬯的《酒徒》对读,会发现二者气质高度接近——均直面城市生活的罪恶,均采取碎片拼接式的写作手法,均有强烈的伤感气息,均认为命运不可超越……

事实上,《酒徒》有重构文学史的野心,通过“我”与年轻编辑麦荷门对话,加入了大量文学评论,刘以鬯将穆时英、台静农、张爱玲、师陀等推为小说美学冠冕。

显然,《酒徒》接过了“新感觉派”衣钵,却又在三方面有所背叛:

首先,以往华语小说只有心理描写,《酒徒》第一次写出意识的流动性。

其次,全面、熟练地掌握了意识流技巧。

再次,找到意识流写法与中国文学的契合点,即诗意,摆脱了穆时英等人过度模仿西方小说之弊。

他的诗意来自现实与灵魂之间的落差

刘以鬯小说充满诗意,但他的诗意不来自意象罗列,不来自句式华丽,而在于叙述中的复调。

一方面,是物的视角,绝对冰冷。另一方面,则是灵性的苦闷,它高度主观,扭曲了所有可见之物。两者之间巨大落差成就了刘以鬯式的陶醉与残忍。

在《酒徒》中,一番激情之后,刘以鬯却冷冷地写道:“当她转身时,她舒了一口气,很腥,很臭,使我只想作呕。”而躺在医院的床上,“我”却突然转入主观视角——“周围都是不顺眼的事物,像攀墙草的茎,缠着我的感受”。

这种残忍的诗意在《打错了》中有特别精彩的展示:它由两个完全相同的故事组成,第一个故事中,主人公陈熙急着去和女朋友约会,在公交站上被失控巴士碾成肉酱;第二个故事中,陈熙急着去和女朋友约会,恰有人打来手机,问询一番,才知对方打错了,陈熙忙去公交站,发现这里刚发生车祸,有人在此被失控的巴士碾成肉酱。

《夕阳》则是反写的欧·亨利式故事,一个女人病重,她丈夫无钱交医药费,只好打劫将路人打昏,可他带钱回家后却发现,被打昏的竟是来出诊的大夫,结果妻子在等待中去世了。

刘以鬯写过许多“故事新编”式小说,与鲁迅另解历史不同,刘试图挖掘这些故事中的潜意识,即“用有意识代替无意识,把无意识翻译为有意识”,呈现出奇特的文学景观:在改写自崔莺莺故事的《寺内》中,老夫人竟梦见自己和张君瑞睡到一起;而改写自《西游记》的《蜘蛛精》中,唐僧面对诱惑,信念开始崩溃;至于改写自神话的《盘古与黑》中,则直接转向散文诗……

刘以鬯一生创作不入窠臼,直到晚年,作品仍展现出强烈的创造力。

他始终未被世界格式化

刘以鬯拓展了小说的可能,营造出独特的美。却像许多优秀现代派作家一样,他也被公众忽略。

一方面,刘以鬯的小说确实不好读,它没有清晰的故事线,语言跳跃性过强,让读者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写。

另一方面,刘以鬯的小说充满伤感与无奈,无法娱乐读者。

其实这两点恰恰是刘以鬯的长处。沉浸在城市生活中,清醒者最终会发现:所谓逻辑、意义、目的之类都是虚构,每个人按“不得不”的道路前行,结果总是丧失自我。于是,感动、爱、神圣、陶醉成了稀缺品,可这些难道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东西吗?难道不是我们的本能吗?

问题关键在于:城市在制造“结构性繁荣”的同时,也在制造着“结构性贫困”。

在城市挤压下,人的命运从一降生便已决定——出卖内心生活,才能享受它的虚荣。于是,原本不同的个体变成了彼此雷同的、单向度的人,除了经济价值,再无其他坐标。

这样的生活,真的符合逻辑吗?这样的快乐,是不是一种毒品呢?刘以鬯的小说恰恰打破了种种幻觉,只是对于梦想早已枯萎,或未曾因梦想而被生活边缘化的人来说,很难理解其中的况味。我们以为所面对的时代是公平的,人人都有成功机会,却不知这成功的前提是你不再是你,你必须成为它的帮凶。

刘以鬯始终未被世界所格式化,可太多人却没能逃脱这个厄运。所以直到今天,面对《酒徒》时,人们依然会问:故事是什么?它究竟好在哪里?

由此知人的自我解放之路漫长,而刘以鬯先生的书不可不读。

文| 唐山

本文刊载于20180612《北京青年报》B1版

老舍、王家卫、姚雪垠的交集是谁?刘以鬯(ch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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