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咒語的誕生

在臨床工作中,我已經遇到過好幾次這樣的情況:希望我診斷並治療「缺乏興趣」的苦惱。委實說,這種情況相當棘手。當事人帶來一項明確的主訴:對任何事(或人)都無法產生有活力(或高強度)的關注,由此造成了多種令人不滿意的後果。當事人通常將其煩惱一股腦兒地歸納為:「有某些客觀因素妨礙了興趣的產生」。他們亟盼解藥,否則擔心自己會對生活「放任自流」。這種擔心其實有點過慮——在我看來,一個人肯花時間花錢求助心理諮詢,就說明其生活態度還是足夠警醒的。


一个咒语的诞生​「做什麼都只有三分鐘熱度,不想再這樣下去,一事無成。」興趣感減退可能是抑鬱發作的症狀之一。但是毫無疑問,找我求助的「缺乏興趣」者並沒有抑鬱的表現(雖然他們自己有時是這麼懷疑的),他們也並非「過去曾經很有興趣,現在一絲兒活力都沒有了」。倒不如說從來沒有對什麼感興趣過。「從小到大都沒有發自內心地想做什麼事,從學習到工作到戀愛。」他們抱怨。診斷書裡找不到相關的症狀條目,但它又實實在在地難倒了一些人。我只好懇請這些當事人多提供一些資料,幫助我理解他們自身的困境。我首先感興趣的是:這些從來沒有產生過興趣的人,是如何產生對「興趣」這一概念的理解的呢?就像一個「從來沒愛過」的人,該如何判斷某種感情是不是「愛」呢?我問他們:你怎樣理解「興趣」這個東西?這概念是怎麼得來的?他們說:沒法理解那是什麼,我們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這不對。比如一個人吃過若干蔬菜,我們問他有沒有吃過土豆,他必須先理解土豆是什麼東西,什麼顏色,什麼味道,什麼口感,才能在他的經驗庫中進行檢索。這個人如果篤定地回答:沒吃過!那他肯定從別的經驗中有過對土豆的認識。

一个咒语的诞生​所以我換了一個問法:一個人處於什麼樣的狀態,在你看來就是有興趣的呢?這一次的回答就清楚多了:專注的,充滿熱情的,發自內心的,興奮的……還有一位來訪者的回答最有意思:能指引一個人在某件事上最終獲得成功的,他說,就叫興趣。他還舉了喬布斯的例子。喬布斯是天才嗎?當然。但他必須也對工藝美學抱有興趣,興趣指引他最後設計出偉大的產品。——用結果定義原因。根據這種定義,興趣就是一種「使人專注,充滿熱情,並指引其獲得成功」的元素,缺乏這種元素,一個人當然就很難專注,失去熱情,只能在外部動機驅使下做事……最終一事無成。但這只不過是無意義的循環論證,等於是說:土豆吃了會感覺到飽,吃了會感覺到飽的就叫土豆。我驚訝地發現,就在我本人的經驗裡,「興趣」看上去曾經是一團紮紮實實的,明明白白的感覺,但是湊近了看,它也只不過是一組外顯的行為表現和情緒反映的關係網。線條與線條中間是什麼?什麼也沒有。單從定義出發,我們完全可以把它換成別的名字,叫做「天賦」、「命」、「祖師爺賞飯吃」……它們同樣可以「使人專注,充滿熱情,指引其獲得成功」。但這種替換不過是無聊的文字遊戲。這表明概念本身並沒有功能。如果「興趣」就是通向「專注熱情成功」的橋樑,那我們何不拋棄掉這個名詞,直接討論「專注熱情成功」?只要當事人專注熱情又成功,根據他們的定義,不就等於有興趣了麼?所以我就請來訪者舉一個事例,來呈現他試圖「專注熱情成功」(或者按他的說法:保持興趣)的努力,是如何一步一步失敗的。我認為直接觀察過程本身,會遠比討論「興趣」更實用。以下是我們的對話。照例是虛構的,但相當有代表性。來訪者:「比如我背單詞這件事,一直都是靠外部動機,找不到興趣。」我:「跟我具體講一次你背單詞的過程。」來訪者:「每次都一樣,就是沒有興趣,不得不翻開單詞書……」我:「等一下,你剛剛說沒有興趣?那是什麼,在那一刻體驗到的?」來訪者:「是的。」我:「具體是怎樣的體驗?」來訪者:「煩躁,亂,疲倦,一動也不想動。」我:「在翻開單詞書之前,這種體驗就已經冒出來了?」來訪者:「是的,然後翻開書,發現……」我:「我們先慢一點,就在這裡。之後的過程我大致都能想象,重點還是放在這裡:翻開書之前,你已經有了煩躁的體驗。可以回顧一下那個體驗嗎?」來訪者:「不用回顧,現在就有。」我:「現在就覺得煩躁?」來訪者:「是的,胸口憋悶,頭疼。」我:「這種體驗是在什麼時候出來的?」來訪者:「就在剛才,就在說到背單詞這件事的時候。」我:「也就是說,你一說到背單詞這件事就有了不好的體驗?」來訪者:「是的,很明顯。」我:「在那一刻有什麼樣的想法出現嗎?」來訪者:「想到它就頭疼。堅持過很多次,沒有一次讓人愉快。

一个咒语的诞生​不知道這種事有什麼意義。死記硬背是我最討厭的事,我不是這塊料,只能強迫自己忍耐。」他的自動化思維大量湧現出來,每一條思維都指向負面的情感。我:「這件事喚起了很多負面的聯想。」來訪者:「我對它從來就沒有天份,沒有熱情,沒有興趣,怎麼做也做不好。」最後一連三個「沒有」,表達的其實是同一種意思,即:事情還沒有開始,我就已經預感它不是我的菜,這件事情註定不會好。與此同時,不好的情緒(包括軀體感受)已經悄然而至。揹著這樣的包袱,整個過程自然充滿煎熬,專注熱情統統談不上了,也很難指望最後能有什麼積極的成果。這就證實了來訪者一開始的預言。理解到這一點,結合認知行為的理論,對這種情況的「治療」也就有了思路。來訪者有兩條未經檢驗的信念:「我對這件事不感興趣;不感興趣就做不好」。正是這兩條信念催生出後續的一系列負面反應,其結果又為自身提供了更多的證據。但是仔細琢磨這一過程,這件事真正有趣的地方,還不在於認知行為的解釋。而是「缺乏興趣」這一概念,究竟是怎樣潛入來訪者的話語體系的?在與上述例子相似的對話中,我反覆意識到:儘管我總在試圖拋開「興趣」這一循環定義的概念,來訪者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丟下與它相關的想法。在整個對話過程中,它如同一個無孔不入的幽靈,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牢牢把握著來訪者的思想和情感:「你又跑題了,我關心的不是背單詞,而是對所有事物都不感興趣。哦不,你說得有道理,但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沒興趣。心煩?那當然,因為我缺乏興趣!」匪夷所思的是——前面我們說過——這東西明明只是一個概念!它不過是從「我」到「專注熱情成功」之間的一組關係而已。沒有形狀,沒有重量,更沒有賴以存在的實體。但是藉著語言的力量(譬如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它就鼓脹起來,活躍起來,有了自己的精氣神兒,不但進入書本和日常的對話中,還進入許多人的心裡。在那裡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越發地具有了實體,影響人的情志,進而不斷獲得自身存在的證據,終於理直氣壯,栩栩如生,伸手可觸。現在它已經不再是一個概念了,而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你甚至可以找到這樣的量表,填寫自己平時感知到的,對於不同事物「興趣」如何。這個量表再把計算後的結果反饋給你:你的「興趣」在這個方面有多少,在那個方面有多少。這讓我想到,如果我們把同樣的這組關係叫做「命」,我們是不是也會感知到,這種叫「命」的東西也在實實在在地主宰我們的人生,證據確鑿?——我沒有學習的命,所以我一學習就難受,所以我什麼也沒學,所以你看:我沒有學習的命。一個人陷入這樣的怪圈裡,大概最後只好求助於巫師。你不能說,「命」是一個迷信的概念,而「興趣」就是一個科學的概念。充其量只能說,圍繞「興趣」所進行的活動比圍繞「命」所進行的活動更具有科學性而已。概念只是概念,是對於事物之間關係的命名,它們不具備實體,也就不會因為名字不同而產生本質的差異。

一个咒语的诞生一个咒语的诞生​​它們被關係所定義,而不是定義關係。莫里哀的戲劇裡,曾經描述過一次對博士的面試。面試官要求申請者說明鴉片為什麼會使人睡覺,一位申請者用不正規的拉丁語得意洋洋地回答:「因為鴉片中存在一種催眠原則。」後來,貝特森就把這種對行為的循環描述稱為「催眠原則」。它和傳統意義上的催眠其實頗具異曲同工之妙。當人們把一次簡單行為的原因說成是從行為名稱中派生出來的某個抽象詞彙時,我們就創造了一個「催眠原則」。比如,某人不工作也不吃飯,我們把這些行為描述解釋為「抑鬱症」的結果。然後,什麼是抑鬱症呢?就是包括了不工作不吃飯在內的一組症狀。這種術語的再循環並不構成有效的解釋。貝特森認為,這種命名會導致不幸的結果。一個人如果不能認清這些概念的真面目,把它們看作實體,那麼它們就會順理成章地變成實體,結果讓那些不合意的自我實現的預言永久保持下去,對自己發揮效力。——當然,未必全是壞事,也可以通過同樣的過程產生並維持積極的自我暗示。但是想到這樣的可能,我仍然忍不住一身冷汗。事實上這種循環定義的概念,在我們生活中還不知有多少。譬如領導力,譬如情商,更不用說我一直反覆吐槽的拖延症和意志力(延遲滿足能力)。也說不定還有許多我未覺察到的催眠原則,正在此刻對我發生作用。我們置身在一個咒語的國度中。——通過命名一個詞彙而對一個人造成實在的影響,這就是咒語的由來。

一个咒语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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