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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星期一早晨是李一萌最忙的時候。早上9點必須到公司，不然就扣300塊。早上8點的週一，想要打到車那是天方夜譚，所以必須七點起床，7點半準時擠上公交車。
李一萌媽媽的電話是8點半準時響起來的。
李一萌艱難地抽出手，接通了電話，因為車廂裡的噪音，她的聲音接近吼：
“媽！怎麼了！”
“閨女！給我打點錢！”
老太太的聲音像是冬天裡的一股冷空氣，一下子讓李一萌清醒了起來。媽媽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被車撞了？在結了薄冰的大理石地面滑倒了？
李一萌的心臟突突跳了起來。
李一萌是單親家庭，母親養大自己多不容易她心裡明鏡一樣，但老家經濟不景氣，如果不託關係，很難混上一個穩定工作。她沒有多心高氣傲，只是想有份體面的工作，將來遇到一個喜歡人，結婚生孩子，有能力把母親奉養在身邊，僅此而已。
而現實是，留在母親的身邊照顧，只能失業啃老；出來找份還算體面的工作，就得常年難見母親。
兩難。
最近這一兩年，母親明顯老了，好像也明白了女兒在大城市生活的難處，再也不提相親、催婚之類會吵架的話頭，每次跟她打電話，都只挑好的說。
“閨女，我們的退休金又漲了，一個月現在有整整2300塊錢了！”
“閨女，我今天去查了，你的獨生子女費現在還發著呢，一個月20塊錢！”
“閨女，我的老同事約我去旅遊，飛機往返，才500多塊！”
那些讓母親覺得開心、佔了便宜的數目，每次都讓李一萌心裡一陣陣的疼，她暗暗下決心，等這個月要跟以前的同事聯繫聯繫，看有沒有機會接什麼私活兒，多掙一點是一點，哪怕就多掙一百，包個大點的紅包老太太也能歡天喜地老半天。
李一萌做設計的，她這個月接了4個小活兒，每個給500塊，不難但是很瑣碎，經常熬得很晚，黑眼圈都重了。她想好了，這多出來的2000塊錢，她要給媽媽買床蠶絲被。
就是那種，又輕又軟，蓋上去像朵暖和的雲的蠶絲被。她怕網上買的不放心，專程去商場看了，好品牌的蠶絲被要3000多塊，只要再接兩個活兒，再有兩個活兒她就能攢夠了……
李一萌腦子裡跑馬燈似的閃過無數個念頭，回話就慢了幾秒，那邊老太太以為李一萌沒聽清，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閨女！給我打點錢，我要買個蠶絲被！”
2
早上八點半，給女兒打電話，到底還是早了一點。
李一萌的媽媽，黃娟，已經在蠶絲被櫃檯硬挺了半個小時。
“阿姨您就別猶豫了，這蠶絲被，您隨便搜，再沒有比這便宜的了！這手感，這用料，3000塊錢您佔了大便宜！”
昨天，黃娟被幾個老同事一同帶著出來旅遊，主要圖便宜。四天的海濱城市行，只要500多塊一個人。有購物環節黃娟是早就料到的了，不過自己也沒帶多少錢，他們就算是說破大天，自己不買不就得了！
到了地方，黃娟才發現還是自己輕敵了。
帶團的導遊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從一見面就挨個管老太太們叫阿姨，中間休息送來的水果，都是切成小塊的，方便她們吃。小夥子嘴甜人機靈，幾天下來獲得了全團所有老年人的一致好感。當小夥子求老太太們多多購物，好讓他拿獎金的時候，黃娟反而自己內心愧疚了起來：
對不起這孩子了，自己前後就帶了800塊！
然後她就看到了這床蠶絲被。她早就想買一床蠶絲被了，又輕又軟，蓋在身上像是一朵溫暖的雲。閨女這幾次回來，有時候忍不住抱怨家裡的被褥太沉太硬。那些被子，是黃娟託了熟人打的棉花套子，特意多放了幾斤棉花。
黃娟是吃過苦的人，小時候最溫暖的記憶就是沉沉被子壓在身上，能保護她做一夜又松又軟的夢。
但閨女不喜歡。閨女在大城市呆久了，見得世面多了，對東西也講究挑剔起來。她一回家，就給家裡換東西，從拖鞋到牙刷換了個遍，這次買了這個蠶絲被的話，閨女下次回來就不用興師動眾了。
黃娟看了看價格，3000塊呢！確實有點貴。
她轉頭看看四周，只見到老姐妹們都已經買上了，似乎絲毫不覺得這價格有什麼不妥。黃娟退休的時候不是正規編制，退休金比這幾個姐妹都少一些，加上又只有一個人，花錢自然仔細。
但人，都是要面子的。
尤其是當黃娟同行的老阿姨們圍住她，不住地誇這被子好。她那會兒就覺得，這被子是非買不可了，她閨女這次回來高不高興全靠這被子了。
算算看八點半，閨女怎麼著也該起床了，她才打了這個電話。
3
李一萌一聽老媽要買蠶絲被，第一反應就是她被人騙了。
這年頭騙子太多了，老太太們在家他們賣保健品，老太太們出門他們賣蠶絲被！還讓不讓當兒女的活了！
李一萌拿著手機站得不太穩，公車一剎車差點摔了個跟頭。她勉強站住，大聲回話說：
“媽，你別怕他們！你跟他們說你不買！他們要是逼你我就幫你報警！”
李一萌最後一句純粹是給媽壯膽，她報警有什麼用啊！她連自己媽在哪兒都搞不清楚。
黃娟看閨女這是誤會了，連忙解釋：
“不是，閨女，我們這旅行團今天讓來買東西，我覺得不買不合適。這蠶絲被，我看著好，但是我錢不夠，你給我打點！”
李一萌一聽，更加確定自己媽是被無良旅行團騙了。她聽到老太太手機邊有幾個女人嘰嘰喳喳地在出主意，聲音不大，聲音卻很真切：
“你就跟她說你喜歡……
哪有閨女不聽孃的呢……
你閨女這麼疼你，怎麼會不願意給你錢，你哄哄她就得了……”
李一萌聽到黃娟軟弱地辯駁了幾句：“閨女說非要買就報警……我沒錢……”
她腦海裡一下子出現了自己母親又軟弱、又委屈的樣子。她想象著母親被一群無良的商人圍攻，威脅著她不買就不能走，母親那個性子，跟人吵架也贏不了，又在陌生的地方，這可如何是好！
李一萌急得衝手機大喊起來：“讓你不要去你非要去！不準買！不準買！不準買！”
她原是想吼給那些人聽的，卻不想黃娟什麼時候已經把電話放回了耳邊。李一萌的怒吼讓她很震驚，又有點尷尬，至少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這樣的感覺：
“閨女，我……我掛了。沒事了。”
電話斷了。李一萌拿著手機又撥了好幾次，卻再也沒接通了。
4
黃娟被幾個同行的阿姨圍著，笑容很尷尬。
因為周圍環境嘈雜，她剛才一著急點了免提，閨女那一通吼，大家都聽見了。
幾個姐妹也覺得氣氛尷尬，趕緊轉換話題，卻被黃娟拉住：“大家同事一場，要不你們借我點錢買了吧！”
第三天一早，抱著3000多的絲綿被，黃娟和同事一行上了回程的飛機。導遊說她們這個團讓他達到了業績標準，對各位阿姨千恩萬謝。
黃娟也覺得心頭卸下了擔子，自己也消費了，總算沒有讓人家小夥子白忙活。
回程的飛機上，黃娟腦海裡反覆出現女兒大吼的聲音。
“不許買！”女兒從小性子要強，吼起來很是嚇人。黃娟知道她擔心自己受騙，但畢竟自己是她親孃，這麼吼自己，說破天也不對。
李一萌從老家出去五年多了，工資從一個月5000多漲到了現在一個月9000多。在黃娟看起來，自己閨女幹得確實很不錯。
可閨女能幹也有能幹的煩惱。這些年，閨女見得世面多了，自己年紀也大了，閨女跟自己經常一言不合就吵起來。
她跟閨女說要留心合適的男孩子，能早點結婚就早點結婚，小心年紀大了生孩子受罪；閨女跟她說，她不懂大城市的勢頭，現在大城市能幹的女孩子都不結婚的，只有沒出路的才結婚。
黃娟只當是閨女哄她完，但沒想到這麼一說閨女就惱了，上來噼裡啪啦就是“沒見識”、“思想落後”、“不尊重女性”一通說，把她堵得一句話都沒有。
閨女工作忙，每年回來不了幾趟，本來想著好好跟閨女親近親近，卻沒想到閨女現在規矩忒多，多到連親孃都伺候不了。
閨女一回來就扔她的東西，她的沙發，她的床墊，都被閨女扔了重買。她新買的窗簾，明明是是寓意最好的牡丹花，閨女一回來就嫌俗，自己叫了窗簾店的人重新裝了。
閨女新裝的窗簾她一點都不喜歡，灰呼呼的，不喜慶，還死貴，要不是心疼錢，她才不會繼續用。
像這次蠶絲被的事情，黃娟已經說了想買，閨女把錢打來不就得了？就算擔心親媽受騙，那不也是先保證親媽安全第一？真有危險的話，閨女那樣跟人家吼，自己恐怕更是要被扣下了吧！
黃娟嘆了口氣，望著機窗外湛藍的天空。女兒現在翅膀硬了，自己做不了她的主不說，她反過來倒是要做自己的主了。現在自己還沒老糊塗，她就已經這麼沒有耐性，等將來自己老了、癱了、殘了、傻了，她又會怎麼待自己？
黃娟鼻子一酸，掏出一張紙巾擦了擦眼睛。
5
李一萌沒想到因為回家的事情，會和老闆鬧得這麼僵。
她使勁撥了媽媽兩天電話，媽媽也不知道是慪氣還是沒信號，反正就是不接電話。李一萌心裡慌了。
這老太太，該不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兒吧？
她想起新聞報道里，跟人出去旅遊的年輕大學生，被騙到山區裡去當媳婦，從此再也沒走出過山村……媽的，現在男女比例這麼失調了麼？快60的老太太也搶？
李一萌趕緊拍拍腦袋，暫時打住荒唐的念頭，但是焦慮還是像氣泡一樣，一個接一個的冒出來。
確實怨不得李一萌多疑，黃娟這位快60歲的老媽，也確實太能忍，太能扛，以至於李一萌已經習慣性疑神疑鬼。
前年黃娟在廣場上走路的時候突然被薄冰滑倒，手撐地的時候粉碎性骨折。因為知道李一萌正在趕項目忙，老太太愣是一聲不吭，靠老同事送飯自行住院一個月，直到李一萌發現家裡座機永遠沒人接，事情這才算是漏了餡兒。
李一萌急匆匆趕回家，三人病房的房間很大，別人的病床前至少都有一個人陪著，媽媽一個人坐在病床上，瘦小的身體把單人床襯托得巨大，床頭櫃上放著一個吃空的飯盒兒。
李一萌當時就哭了。
她哭自己不夠警覺，竟然被老太太精湛的演技騙了過去。
她哭自己沒用，沒有辦法在老家找一個高薪工作。
她哭自己，似乎什麼都沒做錯，又似乎什麼都做錯了。
李一萌的思緒快速翻轉著，辦公室裡安靜如常，只有輕微的鍵盤敲擊聲。李一萌從自己的工位上站起來，直接走到主管桌子前。
“頭兒，我要請兩天假。”
“我要請兩天假，現在就走。”
“你有什麼事兒這麼著急？”主管有些不耐煩，但看李一萌臉色不好，語氣也緩和了一些：“給你半天假，把家裡的事兒處理利索，明天別帶情緒上班。”
“兩天，我需要兩天假。我家高鐵四小時。”
“你倒是跟我說說，你有什麼事兒非要請兩天假。”主管把椅子朝後挪了挪，抱緊了雙臂，擺出了持久戰的架勢。
“是我媽。我必須走，兩天，可能三天，也可能更長……”
“你怎麼不說你不回來了呢？”主管的聲音尖刻起來。
辦公室還是安靜如常，只有鍵盤輕微的敲擊聲，李一萌腦子是空的，只聽到自己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不回來就不回來。”
6
李一萌到家門口，拿鑰匙開門開到一半，老太太就出來了。
李一萌急切地把自己媽掃描了一遍——手，腳，頭，臉。都是好的。
她的心放到肚子裡去了。
她開始有點後悔之前對主管那麼橫，回去得服個軟，他們需要人，說不定還能先繼續幹一段時間。
母女倆瞪著眼睛對看了幾秒，還是黃娟先往後退了兩步，接過李一萌手上的包：“回來啦！鍋上有飯，一會兒就得。”
黃一萌一步邁進大門，把腳上的鞋換成柔軟的拖鞋，把大門在身後關上，輕輕坐在沙發上，長舒一口氣。
她回家了。一切安全了。
晚飯吃的是米粥，配炒香菇和蒸紅薯。因為不知道李一萌回來，黃娟多年來為了降血壓，晚餐桌上一點葷腥都沒有。
兩人吃了晚飯，都盤算著怎麼在心裡打開話頭，卻誰也開不了口。
電視機裡播放著新聞聯播，南方的大雪，東京的恐怖襲擊，又下挫的股市，哪兒哪兒都讓人操心。反倒是這屋子裡，雖然沒人說話，但寧靜安詳。
“媽，那蠶絲被的事兒……”
“我給你放在你屋裡啦！”說到蠶絲被，黃娟一下子高興了起來，邀功一樣把蠶絲被拿到孫李一萌面前：“你摸摸這被子，又輕又暖和，今晚上你就蓋這個……”
一看見這蠶絲被，李一萌就氣不打一處來：“跟你說了報警報警！你怎麼還是買了！你哪兒有錢啊！他們該不是還收了你利息吧！媽！你糊塗了啊！你這是上當天了啊上當了！”
“瞧你說的，跟大家都是壞人似的！我跟我同事借的錢！”
“就是那幾個和你一起去的同事？他們為什麼拉你去這種低價團，這不是明白的消費團麼！他們是不是也和對方是一夥的？我跟你說媽，現在這種托兒特別多，他們可能都收了回扣……”
“你別把人都想得那麼壞！”
“媽，你不懂，現在的人啊，只有更壞沒有最壞，你不知道，我這些年遇到的人和事兒……”
李一萌剛想開始說自己的社會經，看到媽媽臉慍怒的表情，悻悻地打住了話頭。
但黃娟並沒有消氣：
“我知道你現在在大城市工作，見過大世面，但他們都是我幾十年的同事，我還不知道！我跟你說一萌，你媽還沒有老糊塗，我每個月掙錢雖然沒有你多，但我把你養大，供你讀書，送你去大城市工作！我沒能力給你在老家找個好工作，可還能看好自己！李一萌，你要是覺得你媽老了傻了，明天你就把你媽的鑰匙收了，給你媽我送養老院去，有人管口吃的給擦個身就行了，要求不高！”
李一萌好久沒見黃娟發過這麼大脾氣，一邊委屈，一邊又隱隱能明白她生氣的點在哪兒。她又生氣又委屈，只得看著黃娟氣呼呼地摔上門，關了燈早早睡了。
晚上十點半，李一萌抱著那床蠶絲被，蹭到了黃娟身邊，把蠶絲被蓋在了自己和黃娟兩個人身上。
“幹嘛？”黃娟的語氣聽起來還沒消氣。
“媽，蠶絲被真的又輕又暖和，咱倆一起蓋。”
“切！別拍馬屁！”
“我不拍馬屁。我是你的小棉襖，我來溫暖你了！”
黃娟輕易被李一萌逗笑了。
“媽，你答應我，不管怎麼樣，都不要做傻事兒，不要逞能好不好？”
“你媽我什麼時候做過傻事兒？”
“媽，”強忍著眼睛裡湧出來的眼淚，李一萌把頭朝黃娟肩膀那邊靠了靠，“你一個人養我這麼多年，現在又自己守在這裡，你怎麼不傻？你傻死了！”
黃娟輕輕捋了捋李一萌柔軟的長髮，就像她小時候一樣，只不過如今的李一萌已經是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而不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孩了。
時間真快啊！真快啊！
黃娟說：“放心吧！只有在孩子這兒媽媽才會犯傻。蠶絲被什麼的想糊弄你媽，不能夠！”
李一萌捂著嘴，一時想哭，一時又想笑起來。
嗯，媽媽說得沒錯，有蠶絲被的夜晚，果然又輕又暖。（作品名：《媽媽要買蠶絲被》,作者：維佳 。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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