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余光中”之外的余光中

“诗人余光中”之外的余光中

没有一点点预兆,一支燃烧了89年的烛光,忽然熄灭。

余下的光魂中,石蜡余温升腾起的白色烟雾,越过那“一湾浅浅的海峡”,氤氲在海峡两岸,唤起浓浓的“乡愁”。

余光中走了,93岁的儿时玩伴余江海“不敢相信”,80岁的李元洛悲伤“沉默”,86岁的流沙河“内心沉重”,朋友圈里的《乡愁》,成为人们最朴素的祭奠。

与余光中相知30多年的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徐学教授“心情复杂”。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预感。

“诗人余光中”之外的余光中

12月13日凌晨1点12分,徐学教授突然难以入眠,在朋友圈转发了余光中先生自己朗读的《雨声说些什么?》,并写上“守夜人”三个字。恍然第二天,先生逝世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楼上的灯问窗外的树/窗外的树问巷口的车/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巷口的车问远方的路/远方的路问上游的桥/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听着余光中如桑叶般质朴略带沙哑的嗓音,圆舞曲一样回旋地问着“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不由得让人想问,余光中89年烛照海峡两岸的生命之光又给我们“说了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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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0月7日,重阳节,出生在南京的余光中重新回到了曾经的母校秣陵路小学。图/CFP

“中文在我手里变好 上帝一定会高兴”

今年5月,徐学收到了余光中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亲笔信。

即使如今电话、网络通讯如此便捷,他依然喜欢写信,因为“更能表达他的意思”。

信中每一个字都横平竖直,就像他写过的几千万个字一样,“他不写很草的字给你”。

因为去年年底,余先生曾不慎摔倒住院了,他在信中说,“来访者不绝于途”,并说,“我还要写作。”

“为什么他那么快去世,我觉得与他太操劳有关系,他是我见过的当代中国文学大家中最操劳的人。常常晚上写作到两三点,还要翻译、教学,教学不是马马虎虎应付,而是真正要给同学们改作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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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第十三届海外华文女作家双年会在厦门大学召开,席慕蓉、陈若曦都来了,特请余先生来做主题演讲。

“当时他太太身体不好,他一个人飞过来。他太太打电话给我要我陪他。我在厦门大学校内租了个套间,我住在外面,他住在里面,这是我跟他共度的最后的日子。”

“我问余先生,要不要去附近旅游,有几个旅游点很近,陪你去看一看。”

“不去。”

“有人打电话跟我说请你演讲,一次三万块,去不去?”

“不去。”

“你不去,在宾馆做什么?”

他就拿出厚厚一沓作业,大概有七八十个学生的翻译作业,逐字逐句用红笔改,“这个怎么不对,为什么,怎么改,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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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在中山大学外文系开设了翻译课。不像许多名誉教授或者客座教授,叫学生干事自己挂个名上去,他不是这样子。他是真正的老师,他把写好中文、用好中文当成一个宗教,有一种使命感在做。”

徐学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人的一生,臭皮囊会用坏,眼睛不行,耳朵不行,但是回去以后,中文在我手里变得很好,上帝一定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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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深秋,余光中在高雄中山大学附中校内的【余光中诗园】 徐学供图

今年5月看《琅琊榜》 不可错过这个剧

徐学从没想到,余先生会走得这么快。

今年1月,他还搭乘友人的保时捷跑车,感受了一次风驰电掣的快感。

今年5月,他还在信中对徐学说,“最近看大陆的《琅琊榜》,不可错过这个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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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爬遍了高雄的山,80多岁还登上了泰山,戏称,“玩珠宝是玩小石头,爬山是玩大石头。”8

0多岁时还写出了五六百行的诗歌,给人题字,“根索水而入土,叶追日而登天”。

几年前,他来厦门大学签名售书,有个学生排队拿本盗版书给他签字,脸上挂着“委屈”,余先生就笑笑说,“这是我的私生子”,还是替他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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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幽默,得会用比喻,林语堂的名句,演讲应如女人的迷你裙,越短越好。迷你裙和演讲有什么相干?你发现了共同的‘短处’,比喻就变得有意思。比喻钱钟书是比喻大师,他在《围城》里说过,男人有时是‘同性恋’,他爱的不是老婆,而是老婆有钱有权的父亲。”

他说,“幽默是汽车上的防震器,让你的人生遇到坎坷时变得平稳。”

思维如此敏捷、性情如此幽默的老人,许多人都说,活过100岁没有问题。

可是,谁也没想到,生命的休止符会停留在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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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和夫人、女儿在家中过86岁生日 徐学供图

徐学曾在《余光中传》的序言中有一段白描:

一位认真的学者、严格的教师、不苟的翻译家,写起字来,总是一笔一画方方正正;而在腐儒和道学家眼中却是十足的浪子,不道德的文人。一位喜欢开快车的诗人,喜欢一切高速的节奏,在诗歌中赞美飙车;同时也是瑜伽功的修持者,先后养过十多头小鹦鹉,并为之精心撰写食谱……

“他有水一样的流动性,思维非常快,会开玩笑,脑子动得很快,这灵动柔情一面来自江南,他的母亲是江南人;同时,他又有坚定的意志,非常执着他的目标不动摇,这点来自闽南,父亲是闽南人,闽南比较硬是石头文化。”徐学说。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很好地概括了他的双重性,这句他自己的译作来自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代表作《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他很喜欢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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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是我的招牌菜 但我的菜单上还有很多菜

今日人间已无余光中,却处处都是“余光中”。

朋友圈传唱得最多的是他的《乡愁》。可是,他不仅仅有《乡愁》。

他说,“乡愁是我的招牌菜,但是我的菜单上还有很多好菜;乡愁是我的名片,但是不希望这张名片遮住我的脸。”

“你们要是知道余光中只知道乡愁,就像你们知道李白,只知道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一样。”

徐学说,“他对怎么写文学评论,怎么翻译,怎么提高中小学生的语文水平,对传统跟现代的关系、中英文的关系,对英国诗歌的了解,对华茨华斯、济慈的研究都很深刻。他对中国现代文学有自己的看法,关于老舍、茅盾、郁达夫、闻一多、徐志摩、冰心,都写过一些专门的东西。他还写过西方油画和中国山水画的比较,对中国游记比如徐霞客的游记很有心得……”

徐学一口气列出了诗人余光中之外的余光中,并说,“这些都是枝枝节节的,重要的是,他对中文的认识。因为现代中文在西化的影响下,水平一直在下降。我们很多语文文字变得西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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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成为待人宽容的余光中心中最不可侵犯的事。

一度,台湾曾出现初高中减少古文篇数,把“中文赶走”的现象。余光中愤然担当抢救国文教育联盟总召集人,呼吁抢救国文,“没有中文,中华文化就无从附力。”

“他对故土、对中国文化、中国文字、山川河流百姓有很深的情感。很早有人说他西化,他走过很多地方,生在南京,美国也待过,但是他就是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有一次,徐学陪他一起,从厦门回福建泉州永春老家,他问,“你知道我们一路上经过几个隧道么?”徐学很惊讶,“二三十个?我都没算。但是他会知道多少个,非常细心。”

他在泉州看到一座宋代建的洛阳桥,“他会去桥上走,用脚步丈量,看一共走多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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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余光中于重庆博物馆 徐学供图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这一次,他在那头,我们在这头。

当年最早将余光中介绍到大陆的两个人也已80多岁高龄。

听力不太好的李元洛闻讯,只打出短短几个字:“伤感!”然后陷入沉寂。

流沙河声音低沉,“我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了,感到很惋惜,内心很沉重。”

徐学声音断续,“一言难尽,我还有一些事情向他讨教,他交代我的一些事情没做完……很突然,太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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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余光中(左)与徐学摄于高雄诗碑 徐学供图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1990年第一次在香港见到余先生时,自己“狂妄”的开场白“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换来余先生宽容温和的一笑。

他还记得陪余先生去黄河壶口,泥泞的土地沾在皮鞋上。上飞机时,他小心翼翼地把鞋子上的泥土刮下来,放到一个小盒子里说:“我要把它放在枕边,这样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黄河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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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记得余先生最佩服最喜欢的是诸葛亮,像诸葛亮一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喜欢收集全世界地图册,会把欧洲的海岸线画得清清楚楚的,而每次有彗星、流星来,他都要去看。

1985年,他在西子湾看哈雷彗星,写下《欢呼哈雷》,欢呼这“星际的远客,太空的浪子”,然后对这76年光临地球一次的哈雷彗星说,“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人间已无余光中,却留下了万千“余光”。

诗人陈黎说,“我自己也是一个翻译者,但是如果没有余光中先生,我是不会走上翻译这条路的。”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温儒敏说,“余光中先生的过世是现代文学的重大损失。他可以说是现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

徐学在深夜发朋友圈写道,“他独立,但不孤立。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御用文人,也不是媚世求宠的流行作家,朝野敬仰他,正因为他的独立敢言。当他赞美时,他并不纵容;当他警告时,他并不冷峻。读其诗,识其人,如攀雪峰,而发现峰顶也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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