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儒生的一面鏡子——讀《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晚年口述》

梁漱溟:儒生的一面镜子——读《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

梁漱溟:儒生的一面镜子——读《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

梁漱溟的豐富

1918年11月7日,梁濟要出門去彭詒孫家的時候,遇到兒子梁漱溟,這個時候,梁漱溟已經以一篇《究元決疑論》被蔡元培聘為北京大學“印度哲學概論”、“儒學哲學”課程的老師。梁漱溟是來與父親討論關於歐戰新聞的。“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濟問道。梁漱溟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裡去的。”“能好就好啊!”梁濟說罷就離開了家。

三天後,梁濟留下一篇《敬告世人書》,投淨業湖自盡。這一天,距離他的六十大壽只有四天。

民初學人的自殺,從梁濟到王國維,留下了一串長長的名字,為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打下了一串長長的省略號。民族血脈的新舊交替,這驚遽的時刻總要有人來表現,梁濟選擇了表現;這驚遽的時刻過後總要有人去承擔,梁漱溟選擇了承擔。

在梁漱溟的身上,集中地體現了那個激變時代內在精神的劇烈衝突與思想張力。他在1918年之前幾度自殺,卻從此時便認為“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裡去的”,直到1980年以後接受艾愷採訪,還一直強調“發展總是好的”,同時又堅定地堅持《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的觀點:“我很曉得人類是無論如何不能得救的,除非他自己解破了根本二執——我執、法執。”他以儒家代言人自居,並且被稱為“最後一個儒家”,卻宣稱自己終身都是佛教徒,並且終身吃素;他被視為標準的文化保守主義者,卻勸人們對西方文化要採取“全盤承受”的態度;他並不贊同西方意義的那種民主制度,卻在抗戰開始後的十年都被視為自由主義的代表。他出生在城市,也主要生活在城市,卻成為鄉村建設運動最有思想深度的代表人物。梁漱溟是屬於那個時代的人,那是一個風雲激盪的時代,一個殘夢初醒的時代,一個赤嬰試啼的時代。惟有那樣的時代,才能彰顯思想的極限,讓思想與生命充盈起來,漲大起來。這樣的思想與生命,在精神猥瑣下去的後人看來,自然充滿重重矛盾,充滿不可理喻之處——同時也因為其內在的矛盾與張力,便給後人留下了豐富的理解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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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真精神:獨立思考,表裡如一

1980年8月,《最後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代化的兩難》的作者艾愷先生來華專訪梁先生,長談十餘次並做了錄音,最終整理成《這個世界會好嗎》一書出版。在這本書裡,梁漱溟回顧了自己八十七年的生命歷程,評點了現代史上一系列重要的政治、思想人物。他曾親身參與了現代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發生的每一場思想論爭,甚至參與了歷史轉折點上的政治博弈。他的談話不止有歷史的滄桑,而且讓人感到思想的活力。

梁漱溟品評人物中,最有趣的是對馮友蘭的評價。當艾愷問到“除了您自己之外,在現代最具有代表性的儒家人物是誰?”梁漱溟第一個提到了馮友蘭先生。梁漱溟非常有趣地說:“他好像是儒家,好像是發揮中國傳統思想,好像是這樣,可其實呢,他的為人是老莊的吧,老子一派。老子一派,那是不像那個儒家,好像忠於自己,一定要正直,他不是那樣,他是有點……他有點像玩世不恭。”這種評價,對馮友蘭先生的信奉者來說,簡直是不可接受的,學界對馮先生比較公認的評價,是蔡仲德先生說的,把馮先生的一生概括為“實現自我、失落自我、迴歸自我”的過程。(此句不得已刪去)梁漱溟認為馮友蘭的為人像“玩世不恭”的道家,可以說顛覆了既往的評價。這種評價由梁先生道出,自有其份量。

事實上,從一個人品評他人的話,我們倒可看出這個人的思想的模樣。梁漱溟是一個有道德潔癖,並且無畏地以自己堅信的道德理想,對抗一切外來壓力的人。1974年批林批孔的時候,梁漱溟本來保持著沉默,但是,作為新儒家的代言人,在那種歷史環境中,是沒有“沉默權”的。政協開了一個幾百個人的聯席會議批判梁漱溟,9月23日,主持人詢問梁漱溟在大會上聽了大家的批判,有什麼意見、感想。梁漱溟脫口而出:“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象徵著儒學精神的梁漱溟,用《論語》中的一句話,在一個癲癇症發作的時代,奪回了他作為一個大寫的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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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梁漱溟最大的特點,是知行合一。他眼中的馮友蘭最大的毛病,也就是知行不能合一。在解釋他為什麼能夠頂住毛澤東1953年9月的痛罵,1974年頂住政協的批判會的時候,梁漱溟對艾愷說了八個字:“獨立思考,表裡如一”。這種精神,正是儒家的理想人格的體現。真正的儒家理想人格,孟子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獨立人格,是“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情懷,是以道抗勢的勇氣。梁漱溟作為最後的舊儒家,最早的新儒家,充分發揮了這種精神。在“聞隔”中,惟有梁漱溟一人能夠保持了一個儒家知識分子的尊嚴,在當下囂囂不已的“大陸新儒家”群體中,還沒有看到一個恃儒家立場言說的知識分子,有這樣的勇氣和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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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與“西化”

作為芝加哥大學的教授,艾愷先生研究的是反現代思潮,他還著有《世界範圍內的反現代思潮》一書。所以,他在採訪梁漱溟的時候,對中國當時新出現的青年盲目崇拜西方的傾向,對商業化帶來的生命機械化、親情的喪失,提出了他的憂慮,並且向梁漱溟請教。梁漱溟的回答,可能會令他非常失望。因為梁漱溟一再強調,西化“實際上動搖不了根本”,“沒有什麼不好,沒有什麼可怕,沒有關係。”梁漱溟甚至認為,“如果是帶來,已經不是今天的事情了,帶來很久了。”

事實上,我認為艾愷的問題和梁漱溟的回答,不在同一個層面上。艾愷關心的是西方現代性的弊病,由此企圖從他認為的“反現代”的儒家思想中得到治現代病的資源。而梁漱溟回答的背景,則是他知道中國的所謂“西化”,最主要的是民主政治和科學精神。而對這兩者,梁漱溟一貫都採取謹慎地擁護的態度。

經歷過“五四”之光的洗滌,凡是有頭腦、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無論他持什麼樣的文化立場,都不會反對“西化”的民主政治和科學精神。作為文化保守主義的代表人物,梁漱溟對新文化採取了非常熱切的支持態度。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梁漱溟說:“其實這兩種精神(指民主和科學)完全是對的;只能為無條件的承認;即我所謂對西方化要‘全盤承受’。怎樣引進這兩種精神實在是當今所急的;否則,我們將永遠不配談人格,我們將永遠不配談學術。你只要細審從來所受病痛是怎樣,就知道我這話非激。”這種態度,是一種文化自信的心態支配下的開放的態度。當陳獨秀、胡適把梁漱溟視為文化保守主義,劃入新文化運動的對立面的時候,梁漱溟在《答胡評》中公開說:“照這樣說來,然則我是他們的障礙物了!我是障礙他們思想革新運動的了!這我如何當得起?這豈是我願意的?這令我很難過。……我總覺得你們所作的都對,都是好極的,你們在前努力,我來吆喝助聲鼓勵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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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下,新文化運動因其“西化”的姿態遭到了一些新儒家的攻擊,他們認為,新文化運動造成了儒家文化傳統的斷裂。在我看來,新文化運動對儒學是有貢獻的,其功績在於,當社會轉型中儒學已經無法完整地解釋中國的社會變化,人們在儒學內部已經無法找到對未來的期望的時候,新文化運動的啟蒙先驅們準確地點出了新的時代的要求:民主、科學、人權。這些詞語,對一個處於救亡之中的民族來說,比傳統的仁義禮智信更加能夠解釋當時的社會,更加能夠表達人們對未來的期望。而這種新的時代要求,則對儒學的理論新發展構成了根本性的挑戰。倘若儒學不能回應這種新的時代要求,便只能理所當然地為以“三綱”為核心的傳統社會殉葬。

梁漱溟對民主,表現出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懷。一方面他完全反對國粹派對西化的態度,認為中國應該補上民主這一課;另一方面,他經過鄉村建設的經驗,又認為胡適等自由主義者堅持的那種純粹的西方式的民主,無法直接移殖到中國農村,因為在他看來,中國,就是中國農村,正如他在《河南村治學院旨趣書》中說的:“中國社會——村落社會也。求所謂中國者,不於是三十萬村落其焉求之。”簡而言之,梁漱溟理解的“民主”,是以西方民主制度為參照系——而非“標準”,而最主要的是尋求中國農村組織化而實現鄉村自治。由此,造成了梁漱溟與當時西化派的基本分歧。在自由主義者看來,引入“民主”一詞,本質上是探索西方式的民主如何切入中國實際,解決中國危機的問題。但是作為一個哲學家,梁漱溟眼中的同一問題應該這樣表述:如何借鑑西方文化中的“團體組織”,以施行於中國鄉村,實現鄉村自治。也就是說,梁漱溟既不像國粹派那樣,以國粹反對民主,也不像西化派那樣,生硬地將西方經驗植入中國,他是企圖以儒學“反思”民主,以民主反思中國文化。而其體現,就在他的鄉村建設理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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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與鄉村自治

在《這個世界會好嗎》中,艾愷問梁漱溟:“您認為您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是什麼?”梁漱溟回答道:“大事一個就是為社會奔走,做社會運動。鄉村建設是一種社會運動,這種社會運動起了相當的影響。”可以說,梁漱溟一生立功立德的體現,就在於他倡導並長期參與了鄉村建設運動。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農村的局面,正如孔雪雄在1934年出版的著作《中國今日之農村運動》中的描述:“最近,在‘農村經濟破產’‘農村崩潰’的呼號中,‘鄉村建設’‘農村復興’的口號瀰漫於全國;這實在是朝野的一種新覺悟。”——這一描述,讓人不禁聯想到今天的三農問題專家李昌平先生的驚呼。艾愷在《最後的儒家》中準確地表達了梁漱溟對鄉村建設的判斷:“按照梁漱溟的文化理論,傳統中國的主要弱點是團體組織和科學,而這正是西方的兩大長處。因此,鄉村建設的主要任務就是為中國創造團體組織的形式,由此人民才能實施所有其他有關經濟發展、技術普及、教育和政治改革的具體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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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漱溟看來,中國文化的根,其有形之根,是“鄉村”,其無形之根,是“中國人講的老道理”。在這裡,梁漱溟非常敏銳地看到,傳統文化是與鄉村生活的那種生活方式結合在一起的,學習西方的城市化,便意味著對傳統文化的毀滅。從這一角度看,梁漱溟有一種反都市,反現代文明的思想,也可以說,梁漱溟在中西文化交接之處,提供了一個反思西方現代文明的思想維度。

而梁漱溟的鄉村建設思想,最要緊的有兩點,一是農民自覺,一是鄉村組織。農民自覺是思想上、教育上的事情,主要強調農民必須自己代表自己,有自我管理的意識。而鄉村組織,則是形式上、制度上的建設。梁漱溟在《鄉村建設大意》中強調,“現在的中國,名義上已是中華民國了;既雲民國,便是要大家來當家,不允許一兩個少數人再出來當家了。而正因為如此,就把中國苦了。名義上是要大家都來當家,而實際上又誰都不會當家,誰都不能當家,誰也撈不著當家,所以就產生出許多假造民意偽託民意的事實來。”所以,必須有鄉村組織,“必須每個份子對團體生活,都為有力地參加,中國才能太平。”梁漱溟認為,建立了鄉村組織,才能夠實現“權利為本,法律解決”,對組織內部的事務,以多數表決來處理。

今天的中國社會,經過了近三十年的改革開放,農村的精英流失、兩極分化中的農民生活,使農村再次陷入似曾相識的危機之中。面對中國的“三農”問題,梁漱溟曾經給出了他的答案,他的嘗試在日軍的炮火中煙消雲散了,鄉村建設運動失敗了,歷史走上了另一條道路。出版於1936年的《鄉村建設大意》,其中提出的鄉村自治方案,在整整七十年後的今天讀來,仍然讓人怦然心動,讓人忍不住有一種重新假設歷史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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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文化守成主義思想借“讀經”事件,《甲申文化宣言》浮上水面,2005年,傳統文化話語在“人大國學院”等問題的爭論中復興。但是我們看到的,絕大多數是浮躁的表態,這些表態文字泛起層層話語的泡沫,在紙媒、網絡上流行。我們看到一個似乎可以稱為“大陸新儒家”的群體,儒學得到了各個階層的不少認同。但是,總體上來說,姿態越極端,思想越淺薄;聲音越激烈,行動越蒼白。梁漱溟的獨立精神與知行合一的態度,他對民主堅持不懈的追求,與他對芸芸眾生,尤其是農民的苦難的深切關懷,都照出這個時代這群秉持儒家話語言說的文人的渺小與猥瑣。對今天的所謂“大陸新儒家”而言,如果以梁漱溟為鏡,那些聲音最激烈,姿態最極端的人,倘若深夜夢迴,捫心自問,稍有良知者,能不汗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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