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第一場雪,2008年的第一場雪

十年,正好是十年,十年前的那一場大雪彷彿還在眼前。

十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十年,註定要遺忘很多,但十年,註定又有很多事情無法忘記。

在2015年寫的自傳體小說《短途》中,有一章正好是寫到2008年的那一場大雪。


《短途》選章

酒會之後,公司一如往常,沒什麼生機,比寒冬還寒冷。

看樣子,無論是選擇留下還是離開,最後的結果還是離開。

我的腦子裡無數次跳出“離開”二字,卻又無數次收回,選擇留下有許多原因,最虛偽的一種解釋是這裡是我開始學習設計的地方,最實際的一種解釋是現在離開,我能去哪兒?就算開始了新的工作,也要等上許久才能拿上工資,沒有工資的那段時間我該怎麼過?現在,至少我可以賭上一賭,賭月底前可以拿到一部分生活費,我不信王總真的窮到連幾百快錢都拿不出的地步,做企業的,多少會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1月26日,王總到公司後不久便讓方芳到他辦公室一趟,我估計是跟發工資的事情有關,方芳回到座位後,我沒多問,遲早會輪到我的,況且問同事關於工資的事也是極不禮貌的。

果然,幾分鐘后王總又叫到我,在辦公室,王總先是表揚了我一番,認為我工作很積極很認真,學習方面還有很多提升的空間,等過了年,就可以轉正了,現在公司的情況比較困難,但一旦設計款到位,所有的困難迎刃而解,明年正是放開手腳好好幹的一年,這樣對小仇也有個很好的交代。

說到小仇,我倒是有一段時間沒聯繫他了,實在是不知道跟他說些什麼好,真話或者假話,都不合適,還是等過年時候給他一個問候比較好。

其實我要的不是所謂對小仇有個很好的交代,而是給自己一個交代,只有給自己一個交代,才能對小仇有所交代。

表演完,從抽屜裡拿出一些錢來,“你也知道現在公司的情況不好,所以先支付半個月的生活費。”

接過這三百塊錢,想哭,卻不能。

“這是上個月前半個月的,剩下的,會盡快給,你放心,該你的一分錢都不會少。”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是說聲謝謝呢還是什麼都不說扭頭就走,腦海裡這兩種想法交戰一回合後,才回了一聲“哦”,這也算是一種抗議吧。

突然之間想起一件事來,酒會時拍的照片我並沒有拷貝到自己電腦了,特別是自己的兩張照片,但那天晚上直接把相機放到王總辦公室後,便再沒見過,此刻想開口,又不敢。

像我這麼膽小的男人也是很少見的,痛恨這樣的膽小,但真的很難改正過來,至少是很難一下子就改正過來,曾為此努力過,但每每都是以退卻告終。

這種頑疾大概真的很難祛除吧,從辦公室出來,心中百般滋味已經混合一起,說不出的酸楚,看到方芳淡然上著網,我趕緊收起那些不好的情緒,不緊不慢從她身邊經過,坐下後又開始無所事事起來,呆呆望著電腦屏幕,不知如何才好。

離農曆過年已經很近,但王總的催促並沒有讓那些客戶乖乖將錢交出來,整個公司的氣氛越來越差,恰逢又是百年一遇的大雪來襲,兒時,最喜歡冬天下雪了,下雪意味著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大人們總說落雪落雨狗開心,總把小孩子當小貓小狗一樣,但如今,有的只有悲觀、失望,甚至是絕望,方芳想回衢州了,雖然她總說沒錢,也總說因為男朋友的叛逆導致家裡人斷了他的經濟來源,但誰都知道不是家人的支撐,兩個開銷如此巨大的年輕人是無法維持生活的,所以她還有買車票的錢,等大雪一過,就準備回家了。

我也想家,已經錯過了表哥的婚禮,不想再錯過過年,這場雪災的有無對我回家並沒有什麼影響,在繳清房租後,身上已經所剩不多,也許勉強夠得上一張回家的車票,可過年回家,總要給家人帶點什麼吧,不管工作是否如意,我總算是已經工作了,空身一人回家,實在是太難看了。

所以再次找王總要工資,這是我的合法權益,此刻,顧不上臉面的問題,畢竟臉面是不能當錢使的,也不能當銀行卡刷的。

王總給的答覆很乾脆,自己去要賬,要到多少也不用給公司,這一點王總特地當著我、方芳和小王的面說了一下,誰要到的賬歸誰。這話中有太多的無奈,多少也在提醒著我們錢很難要到。

我所知道的有三家客戶還欠著款,某美髮中心,老闆是王總的朋友、死黨,那邊有幾千塊錢的設計費,某美容機構,曾經投訴過我,公司的老客戶,還有一千多的設計費沒結清,某餐飲集團,大客戶,據說有二十幾萬的款項,前面兩家多少還是有一點點希望,後面那家大客戶我乾脆不用跑。給自己定了目標,一定要再過年前要到一部分款。

該死的雪災影響了我的計劃,馬路上大量的積雪嚴重影響了交通,走路都能滑跤,更不用說騎腳踏車了,我嘗試著坐公交車出行,可從鹽城工學院站上車,到立交橋那邊就上不去了,算下來一站路都還沒有,投下去的硬幣是收不回來了,司機讓我們下車,走過立交橋後再做打算,艱難走過立交橋,單皮鞋裡已經溼透,腳凍得又麻又疼,數次想回頭,卻還是咬牙堅持走下去。

下去後上了公交車,車速不快,到公司時早已經過了九點,前段時間我要到了公司鑰匙,所以不用再等人來開門,想想大冬天的每次站在門外等人開門就是一件極其殘酷的事情,冷風如刀,一刀刀割在臉上,半個小時下來,猶如凌遲之疼。

果然,公司裡又只剩下我一個人,看著窗外的大雪,沒有出去要債的心了,還是等雪化了再說吧。

一個人躲在空蕩蕩的公司,找不到任何可以做的事情,看電影?還是做什麼?不知道,習慣連上網就打開QQ的,卻不知道找誰聊天,我的QQ上基本上以同學和家人為主,彷彿上面的好友都混得挺不錯,而我現在這副模樣,在他們面前只有自卑,自卑到不敢說話,所以,又開始隱身起來,等吃中飯的時間。

沒有叫外賣,這麼惡劣的天氣,這麼糟糕的路況,我又何必去叫外賣,自己花點時間出去吃個飯,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了。

平時走三分鐘的路,這一天要走上十分鐘,每一步都極其小心,生怕滑跤,但這種路況,即便再小心也會滑跤,一跤摔下去還通常疼得不輕,真是懊惱自己為什麼穿這皮鞋,鞋底早被磨平了,甚至穿了一個洞,這該死的天氣,這該死的皮鞋,真想一腳踢掉,可踢掉後還能穿什麼?吃過飯回到公司,脫下鞋子,襪子溼溼的,沒有烘乾器可以烘乾襪子和鞋子,也沒有取暖器,開著空調也無濟於事,真擔心我的腳就此會生凍瘡,要知道從小到大可沒生過這鬼東西,想想都覺得可怕。

兩隻腳相互搓著,半天才搓熱,襪子也幹了,但沒有穿上鞋子,鞋子裡還是溼的,要有雙棉拖鞋換腳就好了,但無異於是做夢,為了讓雙腳暖和,不得不一直坐著搓腳的動作,等到下班的時候,雪停了,穿上幹得差不多的鞋子,走了許多路才到公交車站,沒有倒宿舍的直達車,必須轉車,下車時在站臺摔了一跤,還好不是很嚴重,不過是鞋子更破了些,褲子也溼了,特別是屁股那一塊,等到宿舍的時候,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褲子和鞋子都換下來,房間內沒有晾衣繩,褲子只好掛在椅子靠背上,第二天再穿上。

陰乾的褲子和鞋子穿身上,舒服不到哪去,只比溼的穿身上好一點,走出屋外的時候格外冷,落雪不冷化雪冷,這話一點都不差。棉襖抵擋不住溼冷空氣的穿透力,只好用身軀來扛,沒幾秒鐘就敗陣下來,身體哆嗦個不行,真想回到被窩裡去,至少被窩是暖和的。

我不能,還要去公司,還要去收賬,儘管棉襖的拉鍊已經拉到頂了,但還是狠狠拉了一下,若是這領子再高一點就好了,若是有一件羽絨服那就更好了,若是收到了賬,那就再好不過了……

堅定了一定要收到錢的心,準備開始艱難的行程。

路上的積雪已經凍成了冰,更加難走,等日頭高一點,冰會化掉一些吧。心裡是這麼想的,但情況看起來並不如意,雖說日頭已經升得老高老高了,卻像是一個僅僅來打卡上班的,出工不出力,看來只好放棄騎腳踏車而改坐公交車,一天又要多四塊錢的開銷,豈非是件很糟糕的事。

公司裡依舊只有我一個人,習慣了這種可怕的冷清,學會了麻木,也學會了懶惰,已經沒有了初來時的激情,理性告訴我不能完全歸責於公司的糟糕運營狀況,但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這種環境中,感性更容易抬頭。此刻我還能每天都準時上下班,僅僅是因為兩個原因,一,我還沒離職,必須準時上下班,二,我要完成收賬的任務,那些為了公司要收賬之類虛偽的話我說不出來,我只想要拿到我應有的。

跟那些欠錢不還的客戶電話聯繫已成了唯一的工作內容,第一個聯繫上的是美髮店的老闆,電話裡說話倒是客客氣氣的,快過年了都不容易,拖欠的款一定會給,讓我過去算個賬,然後再確認一下,確認好就給錢,絕不再拖欠。

好話說盡,壞事做絕,說的大概就是這類人,等我到了那邊,先是拖字訣,老闆不在,要等老闆過來,等老闆過來後又是拖字訣,得算賬目,一算賬目數字就不對了,我連忙打電話給王總詢問,一問才發現數目相差懸殊,我問王總怎麼辦,他讓我看著辦,如果我確認了確實是這個數目,他們會再到王總那邊蓋章確認,錢,自然是到不了我的口袋裡了。

我沒想到他們會搞這麼一出,平日裡和他們也吃過好幾次飯,表現的蠻大方的,一到要錢的時候,就成了這副無賴潑皮模樣,知道無恥二字是怎麼寫的嗎?

帶著怨恨離開了美髮店,內心開啟咒罵模式,一路上不知道罵了他們多少次,罵到自己都覺得煩了,煩了,也開始慢慢冷靜下來了,罵再多又有什麼用,人家又聽不到的,就算聽到了,也不會在意罵他無恥,錢一樣是不會給的,可能會我弄頓生活吃吃,打到我無齒吧。

我苦笑,愁容在冷風中被冰凍起來,誰能融化它?只有錢,屬於我的錢。

好不容易聯繫上美容機構的老闆,對於欠款的事實他並沒有否認,但對於是否要將錢交到我手上,就不一定了,我強調這是王總吩咐的,他說會跟王總確認,確認下來我沒說謊的話同意我去收賬。

確認下來我確實沒有說謊,我帶了賬單去的,到美容機構,還是上次的前臺,我害怕這張臉,不是害怕這個人,而是害怕她的眼神,眼神中充滿著鄙夷,我知道我的樣子不好,穿著也不體面,還是個男的,這種地方本來不該出現男人的。

我嚇得什麼都不敢看,但眼睛不會因為我內心的害怕而失去它的功用,很多女人在這裡做美容和護理,眼睛能看到這些女人在大堂內進進出出,有些還穿著自己的衣服,有些已經換上了她們那的袍子,當然,不該看到的一樣都沒看到。即便是這樣,每看到一個人就想轉移視線,但大堂那麼大,人那麼多,不管視線轉移到哪,都能看到人。

又看到前臺那幾個女人不友善的眼神,彷彿是說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我很想說我什麼不想看,可我偏偏不是瞎子,難不成將我的眼睛蒙起來?

終究是沒說出來,想了想,還是出去吧,識相點在大堂外等,免得被人說我是色狼,這頂帽子,我可不要戴。

許久才等到老闆來,老闆的態度依舊和之前一樣,好像是我欠了他錢一樣,我知道這年頭欠錢的都是大爺,要錢的是孫子,既然我是孫子,還怎麼硬氣的起來?

大爺在孫子面前裝腔作勢了一番,就差跟孫子說一句看大爺教你怎麼做人,孫子知道在大爺面前只有低頭才有口飯吃。

老闆接過我送上去的賬單,只看了一眼,就問前臺要了一支筆,然後在賬單上劃了幾下,隨即跟我解釋說這幾項沒完成,所以不能算進去,我一看,原來是演唱會期間的一些設計和噴繪的款,我跟他解釋之所以沒完成是因為當天臨時加上去的,所以沒來得及完成,這本不應該由我們承擔的。

“給你們王總打電話,我親自跟他說。”老闆一下子火氣上來了,這架勢看樣子是要把我吃了才罷休。

我雖不服,卻也只好給王總打上一通電話,電話通了後,他奪過我的手機,用極其不友善的口吻告訴王總賬單上數字不對,應該是多少多少,同意現在就給錢,不同意,一個子兒都沒有,自己看著辦。

王總在電話那頭妥協了,這種人是說得出做得出的,不妥協,別說喝西北風了,連風根都不給你留下。

最後拿到手的是七百塊錢,和賬單上的差了八百塊,我恨我自己沒有能力堅持下去,還記得課堂上老師跟我們強調的做人要有誠信,怎麼進了社會後有那麼多不誠信的人,而這些人,居然還混得人模人樣的,就像眼前的這位,名片上有很多頭銜,可是品行方面,令人作嘔。

帶著憤憤不平離開了,已經是農曆十二月廿七了,思鄉的情緒越來越濃,恨不得立刻回去,卻不能,鹽城到啟東的大巴一天只有兩班,早上七點三十五和中午十二點五十,此時已經臨近五點,根本沒有車子回家。

我的山寨手機早就想換了,一塊電板只能待機四個小時左右,用來打電話的話幾個電話一打就自動關機,每天都要帶著兩塊電池上班,拿到這筆錢之後第一個想買的居然是手機,為此內心還是有糾結的地方,以我現在身上的行頭,應該買身新衣服才是,或者是先買雙鞋,但手機破成這樣子,也是應該換掉的,既然只能選擇一樣,那不如換手機吧。

到家後叫上小汪一起逛了逛附近的手機店,貴的手機是買不起了,最多隻能承受三百左右的,2006年出的諾基亞2610已經降價到兩百七十塊錢,記得剛來公司時候王總也用過這款,我還眼饞了一段時間,現在終於可以如願以償了。

很多時候,我的要求就是這麼低,很便宜的東西一樣可以換來極大的快樂。

過年回家總要買一點東西回去的,我沒能力買多好的,帶一些當地特產回去總可以的,鹽城的特產中,阜寧大糕算得上是最平民的,菜場上早就有散裝的賣,但總歸是不怎麼好看,去超市買一些盒裝的也不貴,一點心意,我能做的只有這些。

2018年的第一場雪,2008年的第一場雪

一晃十年過去,早已經離開鹽城,也早已經告別了單身。

2015年寫這段時,是含著淚的。

2008年的第一場雪,走在街頭,迎著雪,只覺得雪大得可怕。

2018年的第一場雪,走在街頭,迎著雪,只覺得雪不夠大。


【作者簡介:又見葉飄零,江蘇啟東人,啟東市作家協會會員,武俠小說愛好者,著有武俠小說《溫柔刀》(曾用名《溫柔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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