舸音好象是睡了很久很久——仿佛是地老天荒那么长的时间。苏醒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心里空落落的,但又象填满冰雪,无比冷寂。
她打量周围并不熟悉的环境。
到处明晃晃的,光线迷离,轻绡流溢,似有十分微小的气泡不时生成然后逸失在湿润的空气里。
轻纱薄缕的女郎飘行往来,银白色裙幅似摇曳出一幅幅绮丽迷人的鱼尾。
随后她知道这不是错觉。
因为有个脑袋伸到她面前来。
火红的头发,火红的眉毛,头上生着两只角。一望而知非人类。
这颗脑袋虽则怪异,却不使人害怕。——他真的非常非常漂亮。
深栗色眼珠亮晶晶犹似盛满星光,红一般的眉毛高高向两边翘起,象一切骄傲的男孩那样夸张着。
他冲着她笑。
“舸音,你醒了。”
她迷惑地看着他,眨眨眼睛。
“舸音?”陌生的名字,是在叫她?
“呵,你忘记了。”他笑着说,“你把名字都忘记了,不会连我也忘了吧?”
舸音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淡定地看着面前咧嘴大笑的漂亮非人类。
红头发男子依旧仿佛兴高采烈:“啊,没事,只要你醒来就行。”
他抓住她的手,自我介绍,“现今认识也一样,我叫流烨。”
舸音还是很迷惑,她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无奈意识里一无所有。——也不是什么都没,醒来时那种彻骨的冰寒,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呼啸,带着愤怒。
即使这个漂亮男子的笑容热烈如火,却烧不进她空寂冰封的内心。
她把手缩回。
舸音的身体慢慢好起来。
经过身边侍女——那些美人鱼的讲解,方知自己身在龙宫。
她父亲龙窝君,只不过是一条支河小龙,虽然也称龙王,在同类里是没什么地位的,但由于她和流烨定情,近年来处境改善很多。
流烨则是血统最高贵的龙神,八部天龙。年纪轻轻(还不满三千岁)已被委派重任,九州大地凡属钱塘流域均为其治下,是将来四海龙王的既定之选。
如此年轻有为的龙,却情有独钟,爱上舸音。
舸音发现自己什么也记不得。
龙女?公主?为什么她很陌生的感觉。
“公主素来体弱,”婢女带些怜悯神色告诉她,“曾经病重,几乎不起,全仗大王向十殿阎罗求来照魂镜,又上天求取太上老君的还生金丹,才使您醒转过来。也许失去记忆,慢慢就会想起来的。”
舸音问:“我和他,之前就很熟?”
“这是当然的,”美人鱼回答,“大王怎么可能为一素不相识之人耗费如此心思。”
也对。舸音虽然还是觉得那天一睁眼,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流烨,但她无法不相信婢女的解释。
很长的时间里,舸音没有见到龙窝君。
她并不住在父亲的龙宫里。
为了让她好生调养休息,流烨特地挑选一处清流,水底很深,水面宽阔,龙宫也是新造,十分宏伟繁丽。
见不着龙窝君,这没什么,反正她真的不记得有一个龙爹。
倒是别的地方令她迷惑不已。
龙宫里大大小小都会些基本法术,例如变身,鲤鱼、蚌精都可随时化作美女,尽管那些鱼尾巴和贝壳还是去不掉,还有诸如隔空取物、瞬间移动、引水生火,对他们都是易如反掌。
只有她什么也不会。
虽然是没啥地位的龙君生的女儿,怎么说也是条龙吧,居然不如鱼虾小物,这就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只是人身,变不成龙。
龙宫外面是花园,穿过花园,就是水域,舸音也从来无法进入水域。——在水里她无法呼吸。
一条龙无法在水里呼吸!
不止是奇怪这么简单了吧。
她问流烨,“我是人还是龙?”
“龙。”
“我看不到自己是龙的样子。”
流烨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病得太久了,失去法力。”
可失去法力,岂不是应该回到龙身而不是象现在这样长得就跟个人没差别?舸音想,难道我是龙族畸型?但没再问。
她懒得问,如果事有蹊跷,而人家不肯说,必定得不到答案。
流烨待她极好。
流烨公事繁忙,但因她大病初起,不能离开这里,流烨索性把日常办公之地,都迁到这里。
吁寒问暖,关怀备至。
后园有个茈碧潭,茈碧潭里的水,据说引自河底下数千尺之深,有不可思议之神通。
流烨第一天带她到茈碧潭边告诉她,要每天来沐浴,对她身体有好处。
这是非常难以忍受的“沐浴”,舸音只是把手指放入水中,就马上缩了回来,指头沾到水的地方如同火烧。
但流烨神情固执,要她坚持。
“起初不习惯,往后其妙无穷。”他取出一串铃当挂在她手腕上,“护花铃能护主,如果你有任何危险,它将护佑于你。”
他轻轻抱住她,满怀希望地说,“等你身体康复,我们便成婚。”
他的怀抱热烈,而且拥有力量。舸音却对他的热情似乎毫无知觉,淡淡回答:“其实我没感到哪里不舒服了。”
“哦,不是不舒服,你在我们这里,不会有那种发烧、伤风等俗世之病,但你的体质需得加强。”
这话有问题,舸音迅速看向他的眼睛。
栗色眼眸略微躲闪,红发男人笑着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龙族没有人类那些脆弱的毛病。”
既然没有,为何要拿来对比呢?而且仿佛是随口而出很自然——是因为,在他眼前的她,是人类吧?
她是人类。舸音对于这种假想没有半些违和感,反而觉得十分亲切,她觉得自己生而为人,并不是龙。
手指碰到水已经难以忍受,何况整个身子浸入水中?
舸音咬牙忍耐,痛苦得象是死去活来。——死去活来?好熟悉的字眼,似乎她确曾经历过。
恍恍惚惚,好似有大石压在胸口,不,不,是她全身都缚于大石,大石的重量带着她缓缓往下沉,茈碧潭的水是暖的,甚至她入水时的感受是滚烫的,可现在再也察觉不到分毫暖意,只有冰冷刺骨的江水汹涌地扑入眼耳口鼻,不能挣扎,不能呼吸。代表着死亡的深赤色血色汪洋升起,迅速扩大,吞没她的世界。失去意识的瞬间,她明晰地感觉到胸口奔涌不息的一股仇恨之意。
护花铃燃起微弱的白光。
护花铃的护主光芒应该强烈并且圣洁,但舸音此时胸中充臆的恶意是如此邪恶,足以牢牢压制其灵性。白光颤抖且挣扎。
她醒过来,有人抱着她,肌肤相接如此亲近。
流烨。
他和她同在水中。他深深俯视她,深栗色眼珠里写满怜惜。
张开嘴,一颗燃烧着火焰的珠子飞了出来,在她周身旋转不息,吞吐着的温暖火光使她四肢暖和过来,渐渐平复她的不适。
只是,胸中那股仇恨却未由此消散。
舸音对她和流烨突然其来但又既成事实的关系顺其自然,只是她对流烨的态度却并未随着这种关系变得更亲密一些。
每日共浴成为习惯,流烨吐出凝聚自身三千年灵力的内丹,帮助她在茈碧潭里的时光不是那么难熬。
半夜里,她一次次梦到那天沉水时的感受,最后总是那片血色阴影如同汪洋一般悄悄袭来吞没眼帘。
她想那是真的,她曾经历过。她睁大一双明眸,眼内有燃烧的冰冷的恨。
茈碧潭沐浴的好处显而易见,舸音日复一日更加适合水底生活,虽然还没有什么神通变化,可是身子日益轻盈,行路轻捷如同飘行。
她想,茈碧潭沐浴,并不是改善她的健康,而是正在改变她和龙族完全不同的体质。
这在有一天流烨带着她出游得到映证。
他们以前也出游,流烨总是先辟出水道。这一次不同,因为路程较远,流烨召来飞鱼,他抱着她坐于其背,飞鱼翩翩,穿水而行。河底清澈的水流就在舸音身边流动,挨着发丝,挨着面庞,就在呼吸与闻之间,然而仿佛只是风儿拂过身体发肤,水中依然有着新鲜而 盈润的空气。舸音没有任何不适。
——这在不久之前,还不能想象。
美丽而壮观的珊瑚台。
舸音一眼见到,不禁轻轻低呼。
那是何等奇象。
一簇簇如晚霞,如火焰,似飞腾,似渲泻,似燃烧。
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流水飞鱼在其间穿插若云绕险峰,舸音虽说生性淡漠,也对此奇景叹为观止。
但随即,她眼睛瞬了瞬,猛然间有种错觉,那漫天燃烧的晚霞中似有女子翩翩起舞,她长裙如火,舞姿就象珊瑚台上千百丛珊瑚的生长那样美奂美仑,变幻多方,绝世之舞,绝世之寂寞……幻象消失,流烨携着她的手,一步步向珊瑚台深处走去,她的心思却已被无边无际的荒凉所充盈。
为什么会这样?眼前明明奇幻美丽,生机盎然,她却只感那死一般荒凉气息在逼近!
“不喜欢?”流烨瞧着她的神色,眼眸里有些紧张。本来带她出游,是为了总不笑颜的她开怀,但这个愿望好象并没有达成。
舸音不置可否。
隐约有弦乐之声。
“是什么?”
流烨也感到奇怪,看了看,他笑起来:“是婚嫁喜事。”
虾女配给蟹子,成亲的队伍游曳于河流,浩浩荡荡有序行进,这种情形,舸音别说没见过,连想象也从未想象过。
但她只是听着弦乐,只是简单的喜乐,她却听出了神,面色古怪。
“舸音?”
她忽然摆脱他的手,舒臂、伸展,折腰,裙袂飞转,舞蹈起来。
她的舞姿摇曳生辉,美不胜收,流烨却于瞬间沉了脸。
舸音收住舞步回头望他:“你不喜欢?”
流烨眼内有忧愁之色,不答。
“连这个也不喜欢,”舸音喃喃道,“那么,我什么都不会了,虽然我没学过这个,但它真象是我天生就会的一样。你不喜欢,那还喜欢我什么呢?”
“我只喜欢你的人。” 流烨灼热的唇募然落在她唇上,辗转流连,近乎贪婪地掠夺芬芳。
他的热情足以融化一颗冰封的心,连舸音也不例外,她慢慢伸手,回抱搂住了他。
听得他低低耳语,“不要想,舸音,什么都不要想。”
是夜,仍然做了那样的梦。
血色汪洋,悲苦仇恨。相同的场景里有一点不同,一张绝美面庞在梦境里出现,是个男孩子。
之前的梦境里,从未出现过任何一个人。
她一惊而醒。
也许,该去人间看看吧。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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