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記憶的智識分子」王軍:在故紙堆裡和樑思成交談

【生態號按】中國改革開放40年,有一批默默無聞的智識分子在書寫著中國記憶。生態君曾與傅華、鄧小軍、劉守華、何力邁等國內檔案界著名學者合作,記錄了其中10位智識分子書寫中國記憶的艱苦歷程,願與各位分享。

2003年10月,三聯書店出版了一本名為《城記》的書,不久,該書就登上了三聯的銷售排行榜,《文匯讀書週報》將其評為“2003中國十大年度圖書”。這是一本詳盡記載建國以來北京建城史的歷次論爭,收集了大量城市規劃圖、畫稿和歷史照片檔案的宏篇鉅製。《城記》通過大量篇章文字及口述史料的連綴,開啟了塵封的文獻,使一段逝去的記憶重新復活。作者王軍說:“花10做出來的東西必然是一個非常好看的東西。這本書好不好我不敢說,但有我一把力氣活在。我相信春天播種,秋天收穫,不相信今天播種,明天就有收穫。”確實,這是一本傾十年之力的心血之作。

「書寫記憶的智識分子」王軍:在故紙堆裡和梁思成交談

播種在春天

1987年,貴州籍青年王軍來到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1991年大學畢業後,他分配到新華社做記者。原本對教育感興趣的王軍被安排去了城建這條線,從此,他的生活與一座老城的命運緊緊連在了一起,自詡是享樂主義者的他跟悲愴、酸楚和無奈打上了交道。

住進位於東城區菊兒衚衕的新華社宿舍後,王軍看著滿眼望不盡的古老胡同,覺得自己“一下子掉進了一個特別落後的地方。”那時的王軍稱自己為瞎子:那幾年完全不懂這個城市。也曾經登過幾次景山,俯瞰北京城,但可以說眼睛完全是“瞎”的,什麼也沒看見,還以為像故宮這樣的建築,不就是讓一個老地主住的嗎?怎麼比得上現代的建築呢?直到發現自己住處的兩個漢白玉門墩,接著聽說這座房子曾經是榮祿的花園,他的好奇心萌動了。此後,王軍結識了老舍先生的長子舒乙,知道了老舍小說裡的人物是虛構的,而房子卻都是真的。他找到了大赤包的房子、祁老太爺的房子;念著俞平伯的“轉角龍頭井,朱門半里長”;又來到八道灣11號魯迅的故居,聆聽周家老僕人的敘說。

「書寫記憶的智識分子」王軍:在故紙堆裡和梁思成交談

之後不久,北京房地產市場的大門轟然敞開,各地鉅商名賈紛至沓來,北京城內成片成片的衚衕和四合院被硬生生地寫上了觸目的“拆”字。《北京晚報》驚呼,北京的衚衕正以每年600條的速度消失,挖土機的轟鳴聲中,王軍彷彿看到北京正在重演古城牆消亡的歷史悲劇。

最早觸動王軍研究北京古城的是同事不經意間的一句話:二環路是在拆除古城牆廢墟上鋪設而成的。王軍嚇了一跳,也非常震驚,難道僅僅為了一條二環路,就拆除了作為一座古城市標誌的古城牆,這是怎麼了?好奇心讓他採訪了當年叱吒英倫、在國際建築與規劃學界大名鼎鼎的查理·陳,這位建國初同梁思成一起制定北京城市規劃“梁陳方案”的主角之一。他要知道城牆拆除後修起的二環路,是怎麼拆的,又是怎麼修的,這10來年的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一名職業記者的責任感,使他走上了一條探尋古城變遷的路。聽說八道灣11號要拆了,他趕快調查,寫出文章,第一次用自己的筆保住了《阿Q正傳》的誕生地。不久前,王軍又去了一趟八道灣11號,看著依然“健在”的四合院,他感到了莫大的慰藉。

“北京古城的建造被稱為世界奇蹟,中國從元代以來的都城歷史仍真實地活在這個城市的空間裡,可是我們能看到的卻越來越少了。”現實的無奈讓王軍把目光投向了歷史。他翻閱了各種典籍,採訪了已一一故去的陳佔祥、單士元、莫宗江、周永源……,隨著梁思成、“梁陳方案”頻頻出現,王軍明白了,梁思成和北京城的命運是緊緊連在一起的,當年他的一句“這是珍護我國可貴文物的一種神聖義務”,還在影響著北京的今天。

見過樑思成的人

1993年開始,他通過大量收集檔案史料,數次造訪梁思成的夫人林洙女士,慢慢走進了梁思成。

1997年的冬天,王軍通讀了林洙女士提供給他的幾十本梁思成工作筆記,在青燈黃卷的日子裡,他通過筆記手稿,傾聽先生的教誨,與先生交談。接下來的時間是在建築學資料室度過的。早上帶塊麵包,中午讓工作人員把自己鎖在裡面,或者去中關村的大街上吃露天售賣的盒飯。梁思成的工作筆記“像天書,需要破譯”,專業術語和常用語都有大量的縮略表達,讓王軍頗費思量,“大腦嚴重受傷。”正是這樣的認真嚴謹,使得王軍有次走訪梁思成曾去過的河北正定五代時期的文廟時,回想起在檔案記錄中看到的歷史片斷,忍不住大笑:“這地方,是我跟著梁先生一塊闖進來的,簡直想賴著不走。”梁思成成了他人生的導師和精神指引。

「書寫記憶的智識分子」王軍:在故紙堆裡和梁思成交談

有段時間,王軍基本是泡在檔案室和圖書館,做編年史料和讀書筆記。他去了北京市檔案館、全國政協檔案處、規劃設計院檔案室和國家圖書館。規劃設計院的檔案彙編,清華大學建築學院資料室的民國地圖,20世紀40年代的《中央日報》、《議事報》、《大公報》,解放後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北京日報》……,一張接著一張查找。“那是冬天,滿屋子都是陽光,就我一個人,一張一張舊報紙嘩嘩地翻過去,是時光流逝的感覺。”一段段逝去的歷史,就在“嘩嘩”聲中被還原、復活了。

“梁思成”佔據了他的整個世界。他說,親自完成這工作特別重要,不能由別人代勞。因為史料一定要自己去通讀,只有這樣,才可能把事件還原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自己在尋找史料和採訪過程中有很多情感的積澱,對生命的感悟,對事實的不斷認識,它們反過來會幫助你準確地把握史料,這個過程無法壓縮。

他去找梁思成的兒子梁從誡,談了三個下午;他去找各種各樣與那段歷史有關的人;甚至見到出租車,見到年齡稍長的“的哥”,他也會問,你小時候見過城牆嗎?

在史料裡,王軍發現,早在1948年,梁思成組織清華大學師生編制的《全國重要建築文物簡目》,其中第一項文物即“北平城全部”,並註明北平為“世界現存最完整最偉大之中古都市;全部為一個整體設計,對稱均齊,氣魄之大舉世無匹。”“明之北京,在基本原則上實遵循隋唐長安之規劃,清代因之,以至於今,為世界現存中古時代都市之最偉大者。”新中國成立初期,梁思成就針對北京市區規劃提出,將北京的行政中心建到老城之外,這就是著名的“梁陳方案。”但很快卻被否決了。對此,梁思成曾對當時北京市的一位負責人直言:“在這些問題上,我是先進的,你是落後的,50年後,歷史將證明你是錯誤的,我是對的。”50年後,預言變成了現實。為保護北京城,梁思成哭了好幾回。天安門外的長安左門與長安右門因為妨礙“幾十萬人民群眾的隊伍在這是接受毛主席的檢閱,”於1952年被拆除,梁思成哭了;1953年,北京開始拆除一座一座牌樓,梁思成與主拆派據理力爭,在會場上痛哭失聲。直到1957年,他還在抗辯:“拆掉一座城樓像挖去我一塊肉;剝去了外城的城磚牆像剝去我一層皮。”

真正應驗了十年磨一劍。王軍原計劃要寫的是一本《梁思成傳》。2001年梁思成誕辰100週年,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希望得到一篇論文,王軍從幾千字寫到20萬字,直至60萬字,最後誕生的是一本記述北京城變遷歷史的《城記》。出版後的《城記》成了暢銷書。王軍認為,暢銷恰恰說明每一個人都希望看到真實的東西,我只要提供真實的東西,自然會得到讀者的喜愛。他做學術的方式是首先是能準確地表述事情的過程,然後再上升理論,上升哲學。王軍始終要求自己能夠把事件通過真實的檔案表述出來,如果做不到,就繼續去找,不能寫推測。他在閱讀史料的時候,還很注意細節,相信要能把這些東西表現出來,讀者一定會喜歡,因為歷史的巨大魅力正在這些鮮活的細節之中。正是記者忠實事實的天職,使王軍在寫作《城記》過程中,始終堅持利用第一手材料,他堅信,歷史的真實是活在檔案中的。可以說,是檔案承載了《城記》。《城記》裡滿篇都是那個年代的文章、信件、筆記,梁思成的日記、工作筆記和“文革交代材料”首次在書裡披露。學者楊東平在《破解城市命運的〈城記〉》一文中說,梁思成和北京城的命運就是這樣一部很難讓人平靜,值得再三解讀的大書。雖然這一主題已不再新鮮,但是《城記》仍然不同尋常,用謝泳的話說,是同一題材的書中最好的。林洙女士看完書稿後給王軍打電話,說著說著就落淚了:“你是一個見過樑思成的人。”

讓大家心裡痛一下

“一個城市的問題是可以用數量方法分析出來的,只有持這種態度,才能夠超越個人好惡或單純的‘思古之幽情’。《城記》這書本就是在做這種事情。”以北京城的空間演進為背景,《城記》的時間座標由“梁陳方案”、“城牆拆除”、“批判復古主義”、“整風鳴放”、“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綴成;而完成歷史勾連的,是一批那個年代的建築師、規劃師。沒有評論抒情的語句,有的只是史實的講述和史料的連綴。王軍說:“對於北京城的問題,發言的是他們,我就像個主持人。”他認為自己應該做的只是“拿出等號左邊的東西”,至於“算式”的結果,每個讀者都會自己得出結論。

「書寫記憶的智識分子」王軍:在故紙堆裡和梁思成交談

憑藉《城記》,王軍想清楚表達的是:我使用的每一處檔案都標明瞭出處,都可以去找,我不會讓別人懷疑我,我也有足夠的信心,讓那些反對的人也可以拿這些檔案去組織,看能否組織另外一種把我駁倒的結論。歷史不是在大氣中運行著的,必須把它還原到大地上,還原到一個具體的城市空間裡。

王軍發現,就在北京開始在老城的“身體上建築新城,在原本人口密集的城市內再次塞進人口時,英國倫敦卻在實施‘大倫敦計劃’,將人口從城區有機疏散出去。”“梁陳方案”的提出,正是不願讓北京重走這些大都市由於人口密集而導致交通擁堵、環境惡化的老路。今天北京城已經不堪重負,人口密度過高,交通擁擠,環境汙染,資源稀缺,許多文物建築被毀壞。梁思成當年沒能阻止的悲劇,今天仍在上演。正應了先生的那句話:沒有實現全市的平衡發展。

「書寫記憶的智識分子」王軍:在故紙堆裡和梁思成交談

解放初,北京有大小衚衕七千餘條,到20世紀80年代,只剩下約3900條,近一、兩年,隨著北京舊城區改造速度的加快,北京的衚衕正以每年600條的速度消失。有數據表明,2000年到2005年,北京計劃改造300多萬平方米危房,但同時有600多萬平方米並非危房的房屋將“陪綁。”這意味著北京古城未被劃入保護範圍的地區,將更多地成為改造對象。王軍說:“北京正消失。如果讀了《城記》,大家心裡都痛了一下,就夠了。”

2000年10月26日,美術館后街22號被拆的一幕,至今讓王軍錐心痛骨。王軍曾先後寫了4篇報道,並組織專家簽名,幫房主請律師打官司。但在包括侯仁之,吳良鏞在內的各方人士奔走兩年零八個月後,還是眼睜睜看著房子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被夷為平地。這是一座明末清初的四合院,有著完整的院落格局,罕見的“象眼”磚雕與精美的落地雕花隔扇,曾經標在乾隆時期的北京地圖上。這裡曾住過一位皇帝的御醫,被拆前住著80多歲的趙景心老人。他的父親越紫宸是中國基督教領袖和抗日英雄,姐姐趙夢蕤在這裡用十幾年的心血翻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篇。如今,我們只能在法國畫家喬得龍的畫中覓到它的舊貌。

老舍的兒子、學者舒乙是一位態度強硬的保護派。他在一篇《拯救和保衛北京胡同、四合院》文章中大聲疾呼:“隨著商業大廈和行政大廈的拔地而起,北京城內的衚衕和四合院開始被大規模地、成片地消滅……。北京還叫北京嗎?”兩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吳良鏞發表了這樣的評論:“為了儘可能最大地取得土地效益,舊城開發項目幾乎破壞了地面以上絕大部分的文物建築、古樹名木,抹去了無數的文化史蹟。如此無視北京歷史文化名城的文化價值,僅僅將其當做‘地皮’來處理,已無異於將傳世字畫當做‘紙漿’,將商周銅器當做‘廢銅’來使用。”“北京城消失了,只有故宮、頤和園被列入聯合國‘人類文化遺產’。……正像我們今天只能在畫冊上看‘燕京八景’,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見識茶館;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只能在縮微景園觀看北京四合院了。”學者楊東平如是說。

十幾年來,王軍一直在想,新城和老城一定要你死我活嗎?從1994年到1998年,他開始著手調查北京房地產市場,每年都要寫出幾份調查報告。他的結論是:新舊分開發展並實現共榮在今天仍是這個城市的現實選擇,否則,在我們把老北京毀掉的時候,新北京可能也就被毀掉了!

北京城的“恩人”

楊東平在《破解城市命運的〈城記〉》中將王軍稱為“北京的恩人。”他感嘆道,在現實中,王軍是一個極其熱忱、強烈的行動者,而被一些人視為眼中釘。在某種程度上,我更看重身體力行的行動者,因為他們不是僅用筆和相機去記錄,而是用巨大的時間、情感,用泣血之心甚至是身家性命與推土機作戰,與一些人的短見和貪慾作戰。粵東東新館、曹雪芹故居、蔡元培故居、美術館后街22號、南池子改造、東嶽廟風波……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都有王軍不屈不撓的身影。……我認為王軍和 華新民將如“梁陳”一樣,也成為北京的恩人。王軍認為,自己並不是那種有責任感的、總是憂國憂民的人,只是保持了一種理想的記者狀態,因為問題在那裡,事實在那裡,新聞在那裡。“我只是儘自己的本分,做了一個記者該做的事。”當年的王軍是一個愛玩的人,喜歡畫畫,彈吉他、唱歌、賜足球,只是因為城建問題,變成了他人眼中的“鬥”,甚至受到“殺人不過頭點地”的威脅。

「書寫記憶的智識分子」王軍:在故紙堆裡和梁思成交談

北京作為古都,文化要素越來越彰顯其重要性。十多年的記者生涯中,王軍親身參與並報道過不少次北京古建築的“保衛戰”。一些重要的文物建築,如蔡元培故居、八道灣11號……,就是因為他的報道而得以倖存。但王軍也很傷感,“沒保住的要比這多得多”。

2000年11月23日,北京市東城區東堂子衚衕75號蔡元培故居。一位自稱是市政工程部門的工作人員,在故居里大聲向王軍說道:“這個院子,也就是沾了蔡元培的一點兒邊,要不是,它值得保嗎?你看,就這房子,是文物嗎?”而院內最後一位住房胡錦才卻說:“這不是一般人的院子啊,這是蔡元培先生‘五四’期間,擔任北京大學校長時住過的房子,聽說當年北京大學的學生就是從這裡打著紅旗出發,去爭取民主科學的!”可是,一個房地產項目計劃卻在這裡興建。所幸的是,文物部門的工作人員及時赴現場制止了拆除行為,也否決了異地遷建,表示只能原地保護。侯仁之等學者和王軍的奔走呼籲產生了作用。

但不幸的一幕卻發生在北京粵東新館。1998年9月,正值紀念戊戍變法一百週年之際,戊戍變法的一個重要見證地——康有為建立保國會的粵東新館被“易地遷建”。來自四川興文的13個莊稼漢掄起了鐵鋤,漫天塵土中,將之化為一座廢墟,也將一段歷史化為烏有。工程的包工頭說:“我在北京拆了8年了,這種房子拆得多了。兩三個月前,國子監那邊的一個廟就是我拆的,那個廟真大,我們管不了那麼多,拆遷辦給我們錢,我們就拆。讓我們拆故宮,我們也拆。”時間過去6年了,3年之內“易地遷建”的承諾,卻變成一紙空談。當2004年7月18日,王軍再次來到宣武區南橫街,試圖尋找當年的粵東新館舊址時,早已人是物非,南模街11號這個門牌已經消失,並被人們淡忘了,他憤然寫下了《粵東新館只遷不建》的報道。

「書寫記憶的智識分子」王軍:在故紙堆裡和梁思成交談

假日裡,王軍驅車沿著梁思成、林徽因當年考察中國古代建築的路線圖,一一尋訪。在山西海拔2000多米的霍山,為尋訪梁思成夫婦當年考察過的一處古建築,王軍驅車幾個小時才上了山頂,“在那個高度,我終於理解了梁思成。他實際上被一種文化所化掉了,化到他的血液裡了。”梁思成不僅僅是個優秀的建築家,還是一個有著高度人文關懷的藝術家。他將建築視為藝術和文化,並著力培育一種保護民族遺產的文化土壤。

50年後,王軍繼續在體味著梁思成經歷的悲哀與無奈。他只能在檔案裡鉤沉探微,通過一本叫《城記》或《城祭》的書,用筆留下半個世紀前的一段故事:在北京,一群著名的政治家、建築學家和文化人在激烈爭論,到底該怎麼處理祖先留下的北京城。幾個回合下來,“梁陳方案”被否決了,於是,北京的城牆和許多文物建築及衚衕、四合院在經歷了數百年的風雨後,從地球上消失了,兩個書生的命運被改變了,北京城現在和未來的命運也被改變了。

北京城的故事仍在繼續,王軍也在繼續記錄和印證這一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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