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第一首愛情詞

毛泽东的第一首爱情词

1924年 毛澤東在上海

虞美人·枕上

一九二一年

堆來枕上愁何狀,

江海翻波浪。

夜長天色總難明,

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

曉來百念都灰盡,

剩有離人影。

一鉤殘月向西流,

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毛泽东的第一首爱情词

1925年,毛澤東在廣州

【註釋】

〔枕上〕作者寫枕上思念夫人楊開慧。1920 年冬,作者同楊開慧在長沙結婚。1921 年春夏間新婚不久的作者曾到沿洞庭湖的岳陽、華容、南縣、常德、湘陰等地考察學校教育,進行社會調查,本詞就是寫這次與楊開慧的離別。

〔寒星〕有寄託之意。魯迅《自題小像》:“寄意寒星荃不察。”

〔離人〕指作者的夫人楊開慧。

〔一鉤殘月〕一鉤,有勾起情思的含意。殘月,陰曆月末拂曉時形狀如鉤的月亮。北宋梅堯臣《夢後寄歐陽永叔》:“五更千里夢,殘月一城雞。”

【考辨】

這首詞首次正式發表在1994年12 月26 日《人民日報》上。在這以前,1983 年5 月22 日《解放軍報》刊載的王瑾《從〈虞美人〉到〈蝶戀花〉》一文披露此詞,是根據李淑一的回憶,多有訛誤。此詞寫作時間,是作者在1961 年親自判定的。李淑一披露此詞時,說作於1920 年,恐系記憶有誤。作者是當事人,他對何時所寫的記憶自然要清晰得多。

1957 年5 月11 日,毛澤東曾覆信李淑一,就她來信中求書這首詞,毛答道:“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寫了吧。有《遊仙》一首為贈。”《遊仙》,即《蝶戀花·答李淑一》。

此詞作者留存的手跡,現在所見只有一件,是1961 年春書贈副衛士長張仙朋的,同時書贈的還有《賀新郎·別友》,並說:“這是我早年寫的,沒有發表,你替我保存吧。”後來作者對這首詞又做了修改,留下了一件由原在毛澤東身邊做護士工作並曾幫他保存詩稿的吳旭君用毛筆謄清的、經他審定的抄件,即首次正式發表時據此刊印的定稿。定稿與手跡相比,有幾處改動。“江海翻波浪”句,手跡作“江海翻江浪”(第二個“江”字可能是筆誤);“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句,手跡作“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曉來百念都灰盡”句,手跡作“曉來百念皆灰盡”。此詞手跡上韻腳字“明”與“中”是按湖南方音押韻,而在定稿上韻腳字“明”與“星”已合乎詞韻了。

毛泽东的第一首爱情词

毛澤東《虞美人·枕上》手跡

這首詞的手跡最早發表在1994年12 月26 日《人民日報》。該報對手跡做過技術處理,將作者書寫時滴在上面的墨點修去了。

* 賞析*

無情未必真豪傑 多情亦是大丈夫

——《虞美人·枕上》賞析

文 | 蔡清富

毛澤東與楊開慧的愛情,是一首唱不完的歌。毛澤東鍾情於楊開慧,楊開慧在他的感情生活中佔有獨特的地位。毛澤東為之寫《虞美人·枕上》《賀新郎》《蝶戀花·答李淑一》等,還有未來得及傾吐的永埋在他心底的歌。

《虞美人·枕上》經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校定,正式發表於1994 年12月26 日《人民日報》。在此之前,1983 年5 月22 日的《解放軍報》、1989 年9月19 日的《湖南廣播電視報》等,曾刊載過這首詞,但在寫作時間、作品詞句方面,與正式發表的有所不同。由於所注寫作時間之差異,人們對作品內容的理解也就產生了分歧。據楊開慧的好友李淑一回憶:“一九二○年……開慧和毛澤東正在談戀愛,共同的革命志向、共同的鬥爭生活使他們之間產生了真摯的愛情。開慧經常向我談起毛澤東的為人品質,連戀愛中的‘秘密’也告訴我。有一天,我們在流芳嶺下散步。開慧告訴我她收到毛澤東贈給她的一首詞。我問什麼內容,她毫無保留地念給我聽,並讓我看了詞稿。”(王瑾《從〈虞美人〉到〈蝶戀花〉》)據此推斷,《虞美人·枕上》當作於1920 年,它反映的系毛、楊熱戀期間的感情生活。

毛泽东的第一首爱情词

1920年1月18日,毛澤東與湖南進步團體”輔社“在北京的同仁遊覽陶然亭時合影

關於這首詞的寫作時間,作者親筆署為1921 年,這當然比李淑一的回憶文字可靠可信,應作為定論。中央文獻研究室吳正裕的專文雲:“他們是在1920 年冬結婚的。第二年的這次分別,據初步考證可能是在春夏間,毛澤東曾到沿洞庭湖的岳陽、華容、南縣、常德、湘陰等地,考察學校教育,進行社會調查。這時他們新婚不久,依然在熱戀之中,因此一旦長別,就產生特別強烈的離情別緒。”(吳正裕《偏於豪放,不廢婉約》)1921 年的寫作時間,決定了這篇作品所反映的應是作者新婚後的離情別緒,而不是熱戀期間的感情波折。

1957 年1 月,李淑一曾致信毛澤東,說自己只記得這首詞的前兩句,請求他寫出全詞。毛澤東回信說:“開慧所述那首不好,不要寫了吧。”於是另作《蝶戀花·答李淑一》相贈。這首作者生前沒有公之於眾的愛情詞,容或還有不自滿意之處,但也許由於作者的身份及其與江青的關係等原因,在當時不便於公開發表。毛澤東對此詞十分珍視。1961 年,他手書該詞交贈衛士張仙朋,囑咐:“由你替我保存吧!”以後,他又做了幾處修改,於1973 年冬交保健護士長吳旭君用毛筆抄清保存。

詞的上闋,寫作者新婚別後夜不能寐的愁苦和寂寞。“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這兩句以自問自答的形式,集中描寫了愁狀。毛澤東為思念愛妻而失眠,愛之深,思之切,愁苦多。愁到何種狀況呢?這種愁是持續而猛烈的:它不是一時襲來,而是層層“堆來”,“堆”字極言愁之多及其持續時間之長;“江海翻波浪”,更寫出了愁緒的猛烈,它猶如江海波濤之翻滾,使作者心胸不得平靜。自古以來,用水來狀寫愁緒的詩句很多,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武陵春》)。詩人為什麼用流動不息的江水來形容愁狀呢?一是因為水有重量,其重量與愁者的沉重心情有契合之處;二是江水的流動感與愁者的情緒波動有相通之處;三是江水與愁者流的眼淚都是液體,其共同點引人聯想。

“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伴隨愁苦而來的是難耐的寂寞。由思念而失眠,因失眠而覺夜長;為了排除愁苦、孤寂,而“披衣起坐數寒星”。披衣、起坐、數寒星,三個單調的動作,寫出了詩人的孤寂無奈。宋代詩人柳永的《憶帝京》雲:“薄衾小枕天氣,乍覺別離滋味。輾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毛詞與柳詞意境相近,毛澤東在創作上也許受到柳詞的影響與啟示。兩相比較,後來者居上,毛詞比柳詞更為簡練、含蓄。“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一句,在作者的手稿中原為“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將“無奈”改為“寂寞”,意義更加明確;將“薄寒中”改為“數寒星”,不僅符合押韻的要求,而且由客觀寫實變為主觀抒情,由靜態描寫變為動態描寫,將作者的孤寂情懷展示得十分具體、形象。

下闋是上闋內容的深化,即交代抒情主人公何以會產生那樣的愁苦和寂寞。“曉來百念都灰盡,剩有離人影。”乘上片“夜長”之意,過片寫“曉來”。好不容易熬到破曉,可此時已是百念俱滅,心灰意冷,腦海中只有新婚離別的妻子的身影在閃動。“剩有離人影”,為全詞點睛之筆,它說明詩人之所以枕上堆愁,“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全然是由於思念心愛的人兒所致。“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到黎明時分,望見向西流去的“一鉤殘月”,又不禁黯然神傷,淚流不止。月圓思團聚,月殘傷別離,這是人之常情。抒情主人公的濃愁被殘月勾起,當然更是愁上加愁。古人的詞作,有以景語作結的,有以情語作結的,也有以議論作結的。此處結尾兩句,既有景,又有情,還有議論,可謂三者兼而有之。它抒情酣暢,感人至深。

毛澤東與楊開慧是革命的伴侶,他們志同道合,情深似海。由於革命工作需要,毛澤東在新婚不久就毅然離別愛妻,去外地進行社會調查。但革命者也是人,他們與普通的人一樣也有七情六慾。魯迅酷愛他的兒子海嬰,有人因此譏笑他,魯迅特寫詩回答曰:“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菸菟。”(魯迅《答客誚》)我們對青年毛澤東的夫妻之情,也應作如是觀。

毛泽东的第一首爱情词

1920年5月8日,新民學會部分會員在上海半淞園合影

與此後作者所寫的絕大部分豪放詩詞不同,本篇屬於婉約詞風。毛澤東在讀范仲淹詞時寫有這樣的批語:“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毛澤東的詩詞創作,同他的閱讀興趣類似,也是偏於豪放、不廢婉約。《虞美人·枕上》同古代的婉約派詞風相近,具有“軟媚”的特徵,寫得婉轉細膩、蘊藉含蓄。但該詞又與傳統的婉約派不同,它軟中有硬,略現陽剛之氣。如用“江海翻波浪”去形容愁狀,便有點兒豪放派的味道。在作品中,詩人不僅善於營造悽清優美的意境,抒發纏綿的兒女柔情,又能在綿婉中著一二激勵語,使全詞不顯纖細柔弱,而呈剛勁雄奇。這既是對古代婉約詞風的突破,又能從中窺見作者逐步走向豪放派詞風的軌跡。

毛澤東與楊開慧是一對情投意合的革命伴侶,他們之間有許多美滿的生活、歡樂的佳話可講。但本篇與後來的《賀新郎》《蝶戀花·答李淑一》等,都沒有從正面寫他們的婚姻幸福、夫妻恩愛,而是寫他們的別離之苦、由合到分的思想鬥爭以及“驕楊”為革命而英勇獻身。這裡體現著一種藝術上的辯證法。毛澤東在《矛盾論》中說過:“事物的矛盾法則,即對立統一的法則,是唯物辯證法的最根本的法則。”又說:“我們中國人常說:‘相反相成。’就是說相反的東西有同一性。”《虞美人·枕上》極寫作者的愁苦之狀、孤寂之情、對“離人”的萬般思念以及望殘月而流淚的情景。詩人為什麼如此傷感呢?因為在這背後,有愛情的甜蜜、夫妻的恩愛、團聚的歡樂、彼此的鼓勵。一切看似對立的事物,都有其同一性,它們互相聯結、互相貫通、互相滲透、互相轉化。毛澤東深諳箇中道理,他以愁苦襯歡樂,以孤寂襯團聚,以悲悽襯幸福,以分離襯團圓。由於詩人在創作中成功地運用了這一藝術辯證法,故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列夫·托爾斯泰在《藝術論》中指出:“藝術感染力的大小決定於下列三個條件:一、所傳達的感情具有多大的獨特性;二、這種感情的傳達有多麼清晰;三、藝術家的真摯程度如何,換言之,藝術家自己體驗他所傳達的感情時的深度如何。”《虞美人·枕上》傳達了作者對楊開慧獨特的摯愛,這種愛是深沉而強烈的,而且傳達得清晰明快、富有情趣,可謂三個條件具備,因而有著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本篇是毛澤東的第一首愛情詞,雖出自青年時期,但出手不凡,功力頗深,堪稱詠別詞的上乘之作。

*上文選自《毛澤東詩詞全編鑑賞(增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毛泽东的第一首爱情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