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道20號」大青山裡的背碳人

有一段關於山西人走西口的山曲這樣唱道:“在家中無生計西口外行,一路上數不盡艱難種種……上杭蓋掏根子自打墓坑,下石河拉大船駝背彎身。進後套挖大渠自帶囚墩,上後山拔麥子兩手流膿。走後營拉駱駝自問充軍,大青山背大炭壓斷板筋……”由此可見,在大青山裡“背炭”是走西口人排得上號的艱難謀生手段之一。回望歷史,讓我們一起走進民國時期的大青山,看看那些遠去的“受苦人”的身影。

「烏蘭道20號」大青山裡的背碳人

因形就勢選工具

“裝備”雖簡卻實用

大青山裡盛產煤炭,民國期間煤礦官辦、民營兼有之。那些官辦的煤礦雖採掘技術與現在的煤礦無法相比,但也頗有幾分“現代化大生產”的樣子,對於普通走西口人來說似有幾分高攀不起。相較之下,遍佈於大青山溝溝岔岔的民辦小煤窯倒是更多“受苦人”的選擇,其生產方式也更能反映山曲裡唱到的“背大炭”的情形。因終日在煤窯裡與煤炭打交道,窯工們渾身上下都是黑,被人們戲稱為“窯黑子”。“窯黑子”們按工種大體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叫“砍炭工”,主要使用一種叫刨錘的工具,負責採掘作業;另一種叫“背炭工”,主要負責把煤炭運出窯口。在《人文歷史話包頭》一書中,黃鵬飛先生就曾對其伯祖父、祖父做“背炭工”經歷進行了回憶。

“背炭工”使用的主要工具是扁擔和籮筐。因特殊的工作環境,這兩樣看似普通的工具在使用方法上與平常有所不同。一般情況下,小煤窯多數是從窯口處斜著向下開採,巷道的高寬各四尺左右。因此,窯工們在擔炭出窯時,其實是在空間十分狹小的巷道內斜著向上爬。因巷道高度不足,擔炭時身子無法直立,窯工們只能彎下腰將脊背伸展放平,上面鋪一個墊子,將一根扁擔順長背在背上,前後各挎一筐,稱為窯筐。因是斜著向上爬,所以屁股後面空間較大,就挎一個大筐,大約盛炭七十斤左右,胸前空間較小,就挎一個小筐,大約盛炭三十斤左右。為了堅實,也便於取材,扁擔一般用榆木製成,窯筐則用紅柳條編制。這兩種材料質地堅密,分量自然也不輕。長時間彎腰負重,光靠腰力無法承受,於是窯工就用手拄一根一尺來長的短截柺棍兒,稱為“窯柺子”,以便承重並保持身體平衡。這樣一來,窯工們雖有扁擔但只在出了窯口時才能上肩擔挑,大部分時間重量都落在了後背的脊樑筋上,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板筋”上,看似“擔”炭,實則為“背”,這便是那句“大青山背大炭壓斷板筋”的來歷。

那個年代的小煤窯上自然不會有充電的礦燈,“窯黑子”們使用的照明工具是“窯燈”。所謂“窯燈”就是窯工們在瓜殼氈帽的前方拴著的一個陶瓷燈盞。此燈盞為小圓筒形,裡面盛著素油,有小孔,可紉一根棉花搓成的捻子進去,然後就可以點燃照明瞭。背炭出窯時的步態是固定的,只能走前後顛顫的“順水步”,不能走左右搖擺的“搖耬步”,否則窯筐就會碰到巷壁上。在空間促狹、通風不良的工作環境中,窯工們往往呼吸急促、汗如雨下。這時候,背炭工身上的另一個小工具就派上了用場。什麼工具?刮汗匙子。這是一種用牛肋骨磨製而成的小骨片,不用時就掖在氈帽下,有汗時抽出來輕輕地在額頭眉臉上一刮,汗水乾乾淨淨,比用毛巾省事得多。

人雜事繁需管理

煤窯雖小有規矩

大青山裡小煤窯多,每個窯口就是一個“小社會”。看上去人就是那麼幾十個人,事兒就是掏炭背炭那點兒事兒,實則人雜事繁,頭緒萬千,沒有一整套管理方法實在難以運轉。

煤窯上的第一條規矩,分層管理,各負其責。一般情況下,煤窯的東家不參與窯口管理,而是選聘相當於總經理的“大掌櫃”,這個“大掌櫃”在煤窯上有個特定的稱謂——“把總”。“把總”負責煤窯全盤事務,一旦選定,煤窯上的大小具體事務東家便不再過問。“把總”下面設有兩個重要崗位,一個叫“二頭兒”,專門負責率領“砍炭工”在掌子面上開採。另一個叫“二虎頭”,負責率領“背炭工”將採下的煤運出窯口。“二頭兒”和“二虎頭”都是由很有威望的受苦人擔任,他們必須直接參與勞動,而且幹活要身先士卒。

第二條規矩,工作定量,多幹多得。大青山裡的小煤窯一般三天一“歇窯”,就是幹三天活兒休閒一天。“把總”會按照煤窯的新舊、巷道的長短定下一天每人應背的趟數,“背炭工”背夠規定的趟數便可以記一個工,如果背不夠,就要在第四天“歇窯”時把前三天落下的都補上,這叫“補班子”。如果實在補不上,就要按實際趟數折成“釐子工”。此外,還有專門受“兩班苦”的人,就是三天的工作時間只幹兩天的工作量,記兩個工。“二虎頭”因承擔著其他責任,所以背夠趟數後要多記半個工。這樣一來,公公道道,誰也不用攀比,老弱窯工也能安心幹活兒。

第三條規矩,進窯知敬畏,違者必重罰。首先要敬畏“窯神”,每天上工前“把總”要在供著窯神的香案前敬香,進窯後不能汙言穢語,更不能打鬧,以免驚動窯神。如果發生矛盾要出窯解決,倘若在窯內發生打架鬥毆的現象,“把總”會立即下令停工。出窯後要大放100個麻炮驅除晦氣,向窯神謝罪。其次,要對“把總”有敬畏之情,“把總”的話就是命令,這叫“窯令”。哪個窯工膽敢抗令,輕者被扣工申斥,重者就要被開除打發。正是有了這種嚴厲的規矩,窯工才能和睦相處,不因個人小矛盾影響煤窯的生產大局。

第四條規矩,吃喝有度,定時結薪。煤窯上都設有伙房,費用由“櫃上”負擔,不扣窯工工資。一般早晨吃糜米飯,晚上吃莜麵,中午則以白麵饅頭作為乾糧。歇窯的這天中午是肉菜,四兩豬肉四兩粉條,不多不少每人正好一碗,這叫“歇窯菜”。“歇窯菜”只有真正的窯黑子才有資格端,其他長工、短漢包括賬房先生都不能端。除此之外,每年還有幾頓固定的“好茶飯”。正月十五、二月二、七月十五、八月十五都吃餃子,八月十五晚上要加西瓜月餅。五月初五端午節早上吃涼糕和炸糕,中午吃韭菜餡兒包子。冬至是個大日子,冬至前一天窯工們只背一半趟數的炭,記整工,肉臊子面片緊飽吃。冬至當天歇窯,東家給窯神爺敬香響炮,窯工們早飯是一鍋羊肉和一鍋豬肉,緊飽吃,中午肉菜白麵饅頭。除此之外,臘月十八窯神爺過生日,飯菜和冬至一樣。至於薪水,一般規定全年分三個階段結算。正月初六至五月端午為一段,端午過後至七月十五為一段,之後到臘月二十二為一段。一個結賬期被稱為“一賬苦”,實際操作中,為了調動窯工的積極性,一般都是月月結賬。

單膀孤身無依靠

義結金蘭同禍福

在煤窯上謀生路,是件又苦重又危險的事,隻身一人,生病受傷無人照顧,受人欺負無處伸冤。為了脫離這種窘境,窯工們會選擇結交投脾合性的工友處成要好的朋友,直至義結金蘭,成為拜把子的兄弟。煤窯上人夥多,相比從事其他工作的人,拜把子的陣仗也要大得多,動輒就是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一起拜把子,這樣人多勢大相互照應起來更容易些。

拜把子的儀式一般在晚上進行,事先要在院子裡攏一堆旺火,旺火前放上新買的臉盆,臉盆裡盛滿清水,並由老大放進去一塊銀圓,臉盆邊擺放著新毛巾、新胰子。然後確定天地神位擺好香案,香案上放置一個盛滿米的鬥。等到繁星滿天,星宿全了的時候,準備結拜的幾個弟兄要十分莊重地淨面洗手,每個人都手持香火,虔誠地插入鬥中。由老大領頭一字排開,先向南方磕四個頭,拜南斗六星;再向北方磕四個頭,拜北斗七星。然後再對香案磕四個頭,拜十方天地神靈,共同盟誓:“有馬同騎,有飯同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起立後老大站立,由老二帶著眾弟兄向大哥磕一個頭,嘴裡喊道:“給大哥磕頭哩!”然後老二起立和老大站在一起,由老三率領眾弟兄們向大哥、二哥磕一個頭,嘴裡再高喊:“給大哥二哥磕頭哩!”以此類推,直至最後一人。

解放前夕,在大青山裡的煤窯上謀生,一天的薪資為3000到4000元法幣,大約摺合一斗小米或18斤白麵。以當時的生活水平來衡量,無論是伙食的質量還是薪資的水平都不算低。窯工們一般都住著石頭壘砌柴草蓋頂的房子,室內縫隙多柴草多,藏匿著各種毒蟲。那時的煤窯上多數沒有供窯工洗澡的地方,勞累一天的受苦人吃完後倒頭便睡,汗臭味兒可想而知。由於身上長期不洗,黑色的煤面兒滲入毛孔,再想在短期內去除就很難了。

比起蚊蟲叮咬無法洗涮來,最讓人感到心悸的是煤窯裡的“起燈”。所謂“起燈”,實質上指的就是瓦斯爆炸。有時窯工們正幹著活,猛然間會聽到“咚”的一聲,頭上窯燈的捻子會被氣體攫出熄滅,這就叫“起燈”。這還不算完,滿窯的藍火花來回滾動,最後“咚”的一聲噴出窯口。遇到這種情況,窯工們要慢慢趴在煤堆上,如窯燈未滅也要慢慢在腿上觸滅,任何細微的動作或吹燈動作都有可能引得藍火燒身,這叫“接燈”。可怕的不止天災,還有人禍。口裡的窯工們有回家過年的,回去的時候因為身上帶著一年的工錢,還要防備土匪刁搶。

如今巍巍青山依舊在,那些受盡千辛萬苦的老窯工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遠去。作為生活在這片熱土上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包頭人,也許不應該忘記,在家國離亂、民族衰微的年代裡,這裡曾經生活過無數為度日過活而拼命幹活兒的“受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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