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3323筆訂單、93%男客——女代駕的夜晚人生

有一群人,習慣於在城市的夜晚遊蕩。酒吧、夜店、KTV,是他們最常出現的地方。他們熟悉酒精的味道,但醉生夢死的生活,卻與他們無關。夜間走出家門對他們而言不是休閒,而是工作。他們是代駕。

這是一個男性從業者佔多數的行業。但夜色裡,偶爾也會出現女代駕的身影。保護客人出行安全的同時,自身的安全,也是她們時刻需要考慮的事。


日夜顛倒是劉萍的生活常態。作為一名女代駕,45歲的她比大多數人都更加熟悉北京的深夜。過去四年間,她總共接到過3323筆訂單。警惕不安在每個夜晚與她相伴而行——身為一個深夜獨自工作的女性,她每接觸100個客人,有93個是男人。

每天晚上,劉萍從西四環外臺灣街的家裡出發,接兩三筆訂單,有時到了天破曉時才能回來。代駕客戶端不顯示目的地,經常得靠客人指路。曾有客人在冬夜零點關掉手機導航,臨時起意要去KTV,指著路讓她在回龍觀來回繞圈,不停要求她陪自己去唱歌,一首給一百塊錢。劉萍握緊手中的方向盤,反覆強調自己只是一個代駕。當車子繞到第三圈時,男客人的手機響了起來,有人找他喝酒,給了一個地址。有了明確的目的地,劉萍感到自己重獲安全。

代駕的客戶,多是喝酒之後無法開車的人。自2011年“醉駕入刑”正式實施後,酒後代駕生意紅火起來。酒後能想到叫代駕的人,多還殘留著意識。但攝入酒精後,人變得興奮、喋喋不休、多愁善感。

45歲、3323筆訂單、93%男客——女代駕的夜晚人生

客人們對她女性身份的驚訝和冒犯,她早就習慣了。有時從撥過去的電話裡就聽到對方的猶疑。有人喝了酒,語氣衝,指著她嚷嚷: “你能不能開,不行我換個爺們來。”有時, 幾個男人會架著一個腿腳癱軟的男人出來,看到劉萍後,一邊扶他上車,一邊在他耳邊叫喊“可得踏踏實實回家,別去別的地兒啊”,然後一齊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

深夜的汽車後座,醉酒後的人們往往會講出一些白天不會講出的話。有時,年輕女孩聲音輕柔地表達對身旁男人的崇拜,不經意地說起最近約見哪位老總遇到了困難,男人爽快地答應幫她約對方出來見面。有時,兩個男人分析起公司裡的權力鬥爭——看那個誰不爽準備整整他,那個誰有勢力應該拉攏拉攏……臨下車時,不忘警告劉萍一句:你可不要跟人亂說。

感情是客人們最主要的煩惱。一位獨身上車的女性說自己曾是演員,如今愛上了一個做代駕有家室的普通男人,做了一個不吵不鬧的合格小三,特想給那男人生孩子。一位離了婚的男人因為妻子的出軌至今耿耿於懷,告訴劉萍自己天天紙醉金迷,接受不了現實。

有客人會問起劉萍的愛人在做什麼。她理解客人的好奇:一個女人大半夜出來幫人開車,她的男人能接受嗎,他平常在幹些什麼呢?幾年前,她會說:“出國去了。”人們再問,“哪個國家?”後來她嫌麻煩,直接說:“沒了。”

這不是為了堵住客人嘴而編出的的謊話。丈夫確實沒了。10年前,她和當摔跤運動員的丈夫生了一個女兒,後來丈夫得了肝衰,為了方便照顧他,她找了小區樓下車庫的工作,將女兒送回老家。丈夫病情惡化住院,幾個月後去世。

狹小的車內空間充滿了不確定性。車軲轆般來回訴說自己感情問題的男人從後座上伸出手抓住劉萍的胳膊,讓她貼邊停車“好好聊聊”。一個坐在副駕上的男人則反覆問了她三遍,大半夜一個女人出來幹代駕,不怕到地了被摁倒?她通常會告訴對方尊重自己,但男人們的試探往往不會停止。遇到這種情況,她常會猛踩油門或是剎車,將對方嚇出理智。


45歲、3323筆訂單、93%男客——女代駕的夜晚人生



代駕過程中,方向盤、油門和剎車是劉萍保護自己的利器。但下車後,唯一陪伴她度過茫茫深夜的,就只剩一輛便攜式的小輪自行車。曾有客人在她從後備箱拿自行車時,突然伸出手臂試圖摟住她的肩膀,“跟我找個地兒睡去吧。”也有客人看到下雨天涼,塞給她200塊錢,讓她趕緊打車回家。那個讓她在回龍觀繞圈想讓她去ktv陪唱的客人,臨走前從後備箱拖出一袋大米給她。另一個男人上車前罵罵咧咧,到達目的地後晃晃悠悠翻出一瓶紅酒請她共飲,被拒之後,把酒送給了她。

比起開車的時間,更多的時間花在代駕之後的回程路上。到了後半夜,公共交通多數都已停運,多數情況下,她通過攔車和拼車的方式回家。男代駕們告訴她,攔車是她的性別優勢,“女司機攔車才有人停啊。”而拼車,行話“kk”,代駕客戶端有返程選項,司機們可以結伴返程。通常是小麵包車,劉萍一開車門,裡面清一色男代駕。

有一次夜還未深,她接到一筆去通州的訂單,心想還能趕上地鐵,回來不成問題。不料客人目的地是通州大杜社,東六環外再往東10多公里,沒有任何公共交通,到地兒後一片漆黑。大貨車不停從身旁呼嘯而過,但她不敢攔這些車,怕貨車司機動手動腳,車又高,一旦出了問題,逃都不好逃。她打開便攜自行車拼命往有燈光的地方騎,生怕大貨車突然停在身邊。她不敢停,騎了17公里才到通州梨園。

工作的時候,她鮮少碰到女同事。有電視臺通過代駕公司邀請5個女代駕帶上自己的父母或公婆上對談節目,5個人都拒絕了。有人並未讓長輩知道自己的職業,就算知道,也不多說。女代駕之間的聯繫是一個微信群,在群名裡她們稱呼自己為娘子軍。劉萍覺得,做女代駕的人,多數家裡都有點問題。她們不會在大群裡說家長裡短,“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


45歲、3323筆訂單、93%男客——女代駕的夜晚人生



到了後半夜,出單率高的地方從飯店、酒樓變成了歌廳和酒吧。等待客人的間隙,代駕們聚在一起聊天,出單少的時候,會商量著去喝個小酒。一天晚上,有個男代駕開玩笑說,是不是我們喝完酒也需叫個代駕?劉萍順著說,給她100塊錢,她就送他回去。

“那你還回來啥,直接跟我睡就完了。”男代駕說。

“兄弟,你沒事吧?”劉萍懟了回去。

“怎麼著,跟我睡你還虧呀?”男人更得意了。

劉萍轉身就走。她並不知曉對方姓名,只是之前一起吃過飯。住附近的代駕們常碰面,他們建了一個“臺灣街精英群”,偶爾工作後約著吃燒烤、喝酒。走了一個來一個,來了坐下就喝,也不問姓名。男人們抽菸、喝酒,劉萍喝可樂,餐費平攤。在男代駕們面前,她不覺得拘束。但她覺得這群人裡一定有人在背後說她壞話,說她天天瘋瘋癲癲,跟一群大老爺們在一塊混。

不過,那個小她幾歲,被她稱為“小孩”的東北男人若不在場,她是斷然不願意跟一群爺們一起喝酒的。“他辦事說話實在,沒有彎彎腸”,倆人聊得來。家裡沒有男人,她有時會讓“小孩”到家裡來幫忙幹一些重活。偶爾下了班,也會一起回家下碗麵吃。“小孩”在秋收季節回了東北老家,也不知道還回不回北京,摺疊車還堆在劉萍家的陽臺上。

天越來越冷了,北京夜裡到了零下十度。劉萍戴著手套騎車,手指頭像被貓咬了一樣疼。厚實的軍大衣裡她只穿了一件衛衣,卻汗流不止。冷風一吹,第二天便感冒頭疼。“這活太遭罪了”,她在手機上查招聘信息的頻率高了起來。

有一天在家裡,她說自己正在搜索女司機的職位,寫作業的女兒琦琦突然轉過頭問她:“你咋還找女司機呢?除了司機,你就不會幹點別的。”

劉萍輕輕嗯了一聲。她覺得女人在這個歲數,除了司機,就是當保潔了,而她腿不好腰不好,也幹不動。開車的時候,她總是習慣性地騰出手捏捏腿。小時候在東北農村,父親心疼兒子乾重活,鍘草喂騾子都落到她身上。成年後去醫院檢查,才發現自己腰肌勞損,再過兩年,惡化成腰間盤突出,神經被壓迫,引起腿麻。

她曾去一個招女司機當導遊的單位應聘,去了發現是個歌廳,導遊的工作是其次,重要的是“陪客”。另一些工作則是時間不允許,5點半她必須去接琦琦放學,母親年紀大了,傍晚看不清路,幫不上忙。


45歲、3323筆訂單、93%男客——女代駕的夜晚人生


她與母親和女兒同住,會因為一個臉盆用來洗臉還是泡腳,或者一個印錯字的數學卷子而大聲爭吵。丈夫去世後,家裡人勸她回遼寧丹東老家,但她不走,想要女兒在北京接受教育,“眼界是不一樣的。”

但她負擔不起女兒補習班的錢,琦琦只能在家裡寫作業,而年級越高,功課越難,一張數學卷子,9歲的琦琦要做4個小時。這個時間段劉萍卻必須出門工作,這讓她覺得換工作迫在眉睫。但眼前,並沒有其他的出路。

每次做完代駕回到家的時候,往往是後半夜了。但劉萍總是睡不著。她喜歡躺在床上看修真小說。主角總是在普通人世間練功夫,一級級往上走,什麼人都能打敗。人間滿足不了,便移居到另一個星球。

看著看著,她便睡著了。睡夢中,她穿上了和小說主人公一樣的衣服,擁有了和他一樣的能力,離開眼前的生活,去往另一種世界。█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在今日頭條平臺優先發布】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