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有飛機飛過頭頂，而每一次慕夏都有話對著飛機說，哪怕飛行員在專心致志地駕駛，空姐無微不至地照顧旅客，乘客閉目養神享受人生，根本無人知曉她的存在。
若慕夏一個人坐在大門口地階梯上，她定默默地祈禱：帶我離開這裡。
若慕夏牽著俊軒的手走在大學的頂樓，她定會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如果當初你選擇離開，我們會怎樣？
每一次，俊軒總會用左手摸摸她的小腦袋，對她說：沒有如果，我就在這裡。
9月28日 大學開學日
慕夏從來都沒想過，他會在階梯教室裡出現。她推開門進去，第一眼就捕捉到坐在角落裡的他。那一刻，她真的對眼前的場景感到恍惚，分不清是大學還是高中。
他們高中三年都在同一所學校，可班級不同，後來連午別也不同。臨近高考時，校長終於開放補習班，各個班級同學可以自由參加，那是第一次他們成為同桌。她一直準時到校參加補習，他卻第三節課才出現，推開門進來就成了全班的焦點。她對他小聲喊道：軒，我自己一個人坐。周圍的人紛紛轉過頭來看她，唯獨他聽不到，最後坐到別人身邊。最後，她朝著距離自己不到五米遠的他，發了個短信，內容是：做我同桌。
慕夏不曾對俊軒抱有任何念想，因為她知道，他要出國，而她不能走。她經常用開玩笑的口氣對他說：不要去澳大利亞，陪我去金邊美國大學吧，全柬埔寨最好的大學。他時而笑著沉默，時而回復了三個字：對不起。她很清楚，一定有那麼一天，偶爾給她買驚喜早餐的他，熬夜陪她複習的他，給她講笑話以緩解壓力的他，會徹底淡出她的世界。距高考還有十天，她因為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而哭了，他凝望著她的面孔，認真地對她說：我成績不夠你優秀，但我準備好了，因為高考過後，我們一定有更多的時間做我們喜歡的事，陪伴我們喜歡的人。
慕夏好想問他，那我們呢？
他們的聊天話題再也沒有圍繞著大學和未來。慕夏再也沒有留他，也沒有問他何時離開。她不曾想象離別的場景，也不敢想象，也許是笑著祝福，或者是沉默告別，在不經意間想起對方時，不知是微笑還是落淚。
慕夏一直以為8月20日高考就是他們最後見面的日子。因為姓氏排名相近，他們被分在同一所學校。高考日，緊張的學生們早早守在學校，慕夏也不例外。20日上下午，21日上下午，她一直趕在考前兩個小時到校，卻遲遲不肯離開大門口。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校門，就算知道俊軒不會早來。他告訴她，他就利用這點時間複習，鞏固記憶。每考完一科，她就迫不及待地交卷，來到他所在的教學樓下，然後他們肩並肩走回她的教室。那是他們第一次穿著情侶服同框，白衣藍裙和白衣藍褲。
幸好，還有公佈結果的那一天。明明教育局會在臉書上公佈全國高考成績，慕夏卻選擇到校去看。她對他說，九月九號見，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可當她來到學校時，卻怎麼都找不到他的身影，人也不在線，她打電話問他，他含糊地說他在省份。最後，她得了A，他得了E，雙雙及格。後來，他告訴她，他一直沒有打算去，因為高考當天步入考場時，他感到強烈的不安。
慕夏原以為，他們此生不會再見。
俊軒說，他想要給她一個驚喜，可她看起來一點都不意外。
慕夏說，她早就料到了。
其實，這一幕在她腦海中閃現過無數次，可始終只是一個幻想，她從沒想過會有一天成真。俊軒不知道，校長的話，慕夏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只因為她身邊坐著他。
慕夏知道，只要他來了，她努力要剪斷的情，從此再也剪不斷了。
11月20日 星期二
送水節的前一天，地理和法律課都臨時取消了，原因是學生人數太少。
俊軒因為沒有通過英文考試，還要留在英文輔導班。
這一天，她沒課，他卻為了陪她而曠課。他牽著她的手，路過校園的每個角落。因為臨近假日，校園裡人跡罕至。
他告訴她，我以前有個女朋友，喜歡讓我帶著她到處吃東西，逛街，還要求我在商場內必須牽著她的手。現在想起來，那時候不情不願，卻還是妥協了，硬著頭皮牽手，內心一直祈禱不要遇見熟人。
她笑了，甩開他的手，假裝生氣走遠。他跟上來，一把抱住她，她卻像根木頭般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在她耳邊小聲地說，你是我的官方女友，牽著你的手是一種幸福。
回到家裡，她給他發了條短信，內容是：
7月20日，我們的高中畢業日。
8月20日，我們的高考日。
9月20日，我決定來到這個大學。
11月20日，我希望又是一個非凡的日子。這段時間，就算你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都以為這些時光是我偷來的。你經常告訴我，你還有很多願望沒有實現，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必須走，請讓我徹底忘記你，開始新的生活。但是，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我愛你，做我男朋友吧。
慕夏放下手機，微笑著回憶曾經的一幕幕。
他們初來到這裡，雖然分在不同班級，卻總是在一塊吃飯，一塊去圖書館，一塊散步。
同學問慕夏，你們是什麼關係？
慕夏說，是朋友。因為她不敢想象朋友以上的關係。
同學問俊軒，她是你的？
俊軒說，GF，Good Friend。
後來，他帶著她去那個世界級的足球場。足球場後面有一排長凳，有蓋頂，很涼快。他們就坐在那裡，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是難得的清淨。
俊軒很喜歡說話，他經常分享他一生的故事，她就安靜地當他的聽眾。剛吃過午飯，她昏昏欲睡，只能抱著自己的書包閉目養神。俊軒對她說，我把肩膀借給你吧。
慕夏嘴上說不要，可身體誠實地靠過去。她的頭落在他肩膀的那一刻，他停住了自己的話語。她告訴他，繼續說啊，我聽著呢。
後來，俊軒才告訴她，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靠在他身上。那一刻，他真的激動到說不出話了。
從那以後，慕夏做夢都是甜的。俊軒帶著她走在足球場上，她以為他會牽著她的手，但他沒有。她以為自己會主動牽住他的手，但她也沒有勇氣。
他們只是一次次肩並肩坐在那裡，俊軒一次次給她講起他對她的愛情。
遇見她那年，他剛失戀，再也不相信愛情。他注意到每次排放學隊伍時，都有一個女孩子看著他。後來，她託朋友告訴他，考好試記得跟她分享試卷，因為他們是同年級不同班。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們一樣喜歡看《親愛的翻譯官》，卻也一樣因為知道不圓滿的結局而中途拋棄這部劇。他知道自己開始喜歡她，就刻意疏遠，卻怎麼都忘不掉。後來，他們一直維護他們的友誼。高三的最後一天，她要求跟他拍張照留念，他害怕攝像頭，卻還是答應了。有一天，他媽媽夢見有個女孩會陪伴他到永遠，就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媽媽。那時，他就把他們的合照發進臉書群裡，告訴家人，這是我的女朋友。他媽媽說喜歡這女孩，就拉著他去占卜了，可是占卜師說，他屬兔，她屬龍，屬於下等婚姻，所謂兔龍交淚流。
說到這裡，慕夏笑了，調侃他：你這年代了還信這些東西。
後來，每天跟他在一起的時光，她都以為自己是偷來的。但是，從此再也不會了。
她無需等他的答案，因為心裡早已有數。
無論她過去遇見什麼人，無論他未來要面對什麼事，只要在彼此身邊，他們又相信了愛情。
12月3日 星期一
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的日子。
大學新生教育課上，校長給全班同學定下寫簡歷的作業，一份簡歷是針對現狀中的自己，另一份則寫2022年的狀況。他指出，只要是有可能發生的東西，統統可以寫進去，例如語言，經驗等等。
下課時間，慕夏沒有立刻去下一間課室準備下節課，而是徑直下樓來俊軒。她知道他應該也在下課，哪怕時間很短，至少也能聊上幾句。他們肩並肩坐在階梯上，慕夏問他：“我想利用暑假學習其他語言，你覺得怎樣？”
俊軒認真地回答：“挺好。”
慕夏嘆了口氣，突然又想起未來漫漫長途，就用開玩笑的口氣對著俊軒開始闡述人生：“不知多學一種語言對自己以後的經商之路有沒有用處，以後我一定要賺很多錢，一定要養活你。”
俊軒的臉色卻變得無比認真，他盯著她的雙眼， 說道：“爸爸一直告訴我，男兒肩上有重任，要挑起的是妻兒的命運。我現在一直很努力，就是未來能夠給你幸福，不用讓你工作，讓你能夠好好地享受人生。”
慕夏低著頭，盯著灰色的臺階，小聲地對俊軒說：“我爸爸也告訴我，生為女孩子，什麼都要會，不要管別人要錢，不然有一天人家走了，你就沒法活著了。”
他們就這樣沉默著 ，一直到上課。直到放學，他們都沒有再見面。
回家的路上，慕夏握著方向盤，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最後徹底佔滿了她整個內心，疼痛感開始從心臟向全身蔓延。她拿起手機，發現俊軒已經有兩個小時沒有上線，她發信息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氣？”
可是，這條信息不像以往那樣立刻得到回覆，而是擱在那裡好久，他都還沒看。
回到家裡，慕夏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可他幾次都沒有接電話。
慕夏發了信息過去，說：不要離開我。
許久之後，俊軒打電話回來。他告訴她：“不知你能不能相信，我不會離開你，無論多久，十年二十年都好，我都願意等你。”
”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
”是的，你希望自己出去闖蕩，那你就去吧，我會等你，等你什麼時候想要安定下來，回來找我。”俊軒認真地說。
”可是，我只想要追求自己的夢想，只想要出去工作，你也不能接受嗎？”慕夏的聲音近乎哀求。
”對不起，不能。”他毫不猶豫，且堅定地說。
慕夏關掉手機，躲到被子裡大哭。她開始想起過去的種種，半夜爸爸電話總是響起，不是大姑被丈夫打，就是三姑丈出軌，或者二姑丈偷錢喝酒吸菸。
爸爸總是告訴她，這是二十一世紀，男女平等，你若不經濟獨立，你姑姑們的例子就是你的下場。
媽媽也經常告訴她，身為女兒身，你要扛的不只是三個家庭，還有你自己的命運。你不自強自立，爸媽再堅強，也當不了你永遠的後盾。
她哭到睡著了，做了一個甜美的夢，卻在夢醒時分，發現淚水已浸透枕頭。
夢裡，他們站在大學頂樓，望著一片翠綠。他從後面抱住她，臉貼著她的面頰，說，很感謝這個地方，讓我再次遇見愛情。她猜想他們是唯一一對一開口就談婚姻的十八歲情侶。
他說，以後我們買間公寓，就我們家附近那一棟樓，有時間常回家看看。我最不喜歡的是，有些人結婚了就忘記父母了。
她說，也好，不用在打掃上花費很多時間，你知道我最討厭家務事。還有，你一定要買張大大的床，而且一定要靠牆，我經常從床上摔下去呢。
後來，頂樓太熱，他們就坐在樓梯上。那是唯一一個沒有人經過的地方，連攝像頭都沒有。她一直打著哈欠，最後靠在他大腿上，並抱著他的腳。他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繼續訴說人生的故事，就算她沒有回覆，卻一直認真地聆聽。他的心跳很快，幾乎要從他的胸膛中跳出來。他開玩笑說，自從愛上她，他都感覺自己有心臟病了。說完話，他就會在她額頭上輕輕地落下一個吻。她睜開眼，微笑著看他，四目相對。她在用目光撩他，卻也在緊張地望著他情不自禁，卻在努力控制著。不知過了多久，他目光裡的熾熱愈來愈強烈，他低下頭，吻住他的嘴唇。她的微笑沒有褪去，而是挑釁地看著他，而他一直低下頭，一遍遍地吻她。
慕夏洗漱好就出發去學校。那天，她找遍了整個學校，課室、飯廳、圖書館都沒有他的身影。她甚至去問他同學，他們都說他沒有來上課。她開始害怕了，她記得他是因為她而來到這裡，這一次會不會用這種方式離開。
她麻木地走著，心痛地念著。一幕幕在她腦海中若隱若現，有牽著她手的他，有吃她的剩飯的他，有給她變出巧克力牛奶驚喜的他，有喜歡吻她的他，各種各樣。
不知不覺，她已經走到樓梯口，一步步向著他們經常坐在一起的地方前進。她沒想到，有個男孩的身影印入她眼中。俊軒坐在那裡，雙手握在一起，怔怔地凝望著窗外的風景。他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有夾著一絲驚喜，而他們那天的對話，慕夏終生無法忘記。
她：你好。
他：你好。
她：那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他：你…有選擇的權利。
她：你若不離，我也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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