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敏敏第一次见到她。
她穿一件蓝色对襟夹衫，梳一丝不苟的发髻，个不高，微胖，但表情看起来很严肃。
志华介绍道：“这是我妈。”然后顿了一下：“妈，这位就是敏敏。”
敏敏赶紧上前亲热地叫了一声阿姨，但她的反应好像淡淡的，只微笑了一下说，你坐，就走进厨房去忙了。
那一天，敏敏坐在客厅里显得很局促，电视上演了一些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她在厨房里叫志华帮忙，然后母子俩忙活得有说有笑的样子，剩下敏敏独自坐着，感觉有一丝尴尬。
其实敏敏不知道，那是她“考察”她的一种方式：儿子的这个女朋友，懂不懂察言观色，是不是勤快讨巧呢？
02
是的，敏敏如何能知道呢？
一九九六年，敏敏二十三岁，刚从护理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也不过一年。
敏敏在家中是独女，父母宠着，由着她天真散漫地过着日子，琐碎的家事，一概没让她料理过，她还是那个在学校里不曾长大的女孩子。
或许，敏敏不是她眼中传统标准的好媳妇，她通身时尚的穿着和手足无措的表情，都让作为长辈的她颇有微词：她不够大方得体，不够勤快伶俐，衣衫太单薄，裙子太短，这样的女孩儿，配儿子当然不好。
03
那一次，三个人在饭桌上说话，她审视的目光令敏敏坐立不安，一顿饭吃得匆匆忙忙。
于是她又以为敏敏吃得太少是挑食，是嫌弃她的手艺，心里又把对她的印象分压了压。
反身在厨房里洗碗，敏敏进来说要帮阿姨的忙，结果笨手笨脚，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打碎了一只汤勺。
志华在一旁开玩笑，说她是有名的“碎教教主”，母亲脸上跟着笑，心里却疼着那一副上好的青瓷套碗弄碎了。
其实说到底，也不是真心疼一只勺，是心疼儿子，以后几十年，难道就要跟这么一个笨丫头过吗？
04
在敏敏嫁入苏家以前，婆婆和志华已经有过争执。
当然敏敏并不知道，婆婆还曾三番五次地介绍中意的姑娘给志华认识，不止一次地对志华说：“你要真心疼我这个妈，就别再跟敏敏交往了。”
婆婆对自己到底有多少不满呢？敏敏不知道。
后来敏敏也抱怨志华，如果早知道你妈妈的态度，我绝不会踏进你们苏家。
彼此心怀怨言，却要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了半年。
敏敏渐渐学会了做一些家务，节日里也懂得买东西讨婆婆欢心，婆媳之间的关系融洽了许多，这时候志华的工作却有了变动，公司外派他到长沙。
05
矛盾是从志华走以后，开始慢慢地显现出来的。
其实，并不是婆婆对敏敏不好，相反，因为志华的离开，婆婆一颗心完全都放到她身上来。
从早上睁眼开始，会问她想吃什么早点，三鲜豆皮不爱吃了，又换火腿煎蛋；熬烂的小米粥刚刚下肚，又叫住她说晚上下班想不想喝莲藕排骨汤，要买的菜列好单子，还要让她过目一下。
敏敏上班的医院离家不近，午餐就在住院部食堂里随便解决，婆婆却不放心，有时候炖了鸡煨了骨头汤，会坐着公交车来医院，用保温桶提上满满一桶汤，催她喝，又分给科室的同事，惹得周围的人都说她是掉进了蜜罐里。
敏敏不是不知道婆婆对她好，但这份好，让她接受不了。
敏敏是在不久以后明白的，与其说婆婆担心她，不如说是担心志华，志华不在家的时候，婆婆要替志华“看着她”。
06
那天是周末，敏敏科室的小廖过生日，几个同事约好了出去吃饭K歌。
凑巧了，志华正好赶一个工程进度，周末并没有计划回家。
下班之前，敏敏给婆婆打电话，说会晚点回去，钥匙带着，让婆婆不用等她。
结果玩得比较疯，一帮人喝得不少，趁着酒兴要打麻将，于是又去了小廖家。
打了几圈已经十点，敏敏说要回去，大家都笑她，怎么还跟个中学生一样，有门禁吗？大家都挽留她，说，两桌牌，缺一个都不行。
其实，敏敏心里还记挂着在家的婆婆，于是要再打电话回家。
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没电，就借了小廖的手机打回去，婆婆果然还在等她。
这个时候，大伙吵吵嚷嚷让她打几圈再走，敏敏犹豫了一下，对婆婆说：“同事都在，走不开，你先睡。”
婆婆在电话那边哦了一声，嘱咐她别熬夜，就挂断了。
07
敏敏心里有点歉疚，觉得周末丢下婆婆一个人在家不太好，但同事一起哄，她又释然了。
可是没想到，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婆婆打了两次电话到小廖的手机上。
开始是借口问她有没有带钥匙，后来又问需要在锅里给她煨点汤吗？再后来，干脆就只是问她，到底要不要回来？预备几点回来？要回来的话就叫出租车去接她。
直到小廖第四次看到手机屏上婆婆的来电，很尴尬地把电话再一次递给她，她匆匆忙忙站起身说：“实在太困了，还是散了吧。”
那天晚上，敏敏是整个科室里最扫兴的人，平日里大家的艳羡成了不动声色的嘲笑。
小廖的女朋友开玩笑说：“你这个婆婆啊，是侦察员出身吧，以后出门，记得要在你身上装个雷达。”
敏敏恼火透了，不知是不是太激动，只觉酒的后劲慢悠悠地上来了，有点晕。
08
同事们不放心敏敏一个人回家，嘱咐小廖打个车送她。
到了楼下，敏敏有点过意不去，站着和小廖说了几句话，等到告别小廖上了楼，她才发现，婆婆正站在阳台上，双手抱胸盯着那辆出租车离开。
那是敏敏婚后第一次和婆婆正面冲突，在婆婆拐弯抹角地问她为什么是用小廖的电话，以及怎么会醉醺醺由小廖送她回家后，敏敏伤心、委屈，她怎么也想不到，婆婆会这样怀疑她。
婆婆在深夜等着自己，坐在电话机旁不断拨她的电话，但她的初衷并不是关心她这个人，而是在怀疑她，是不是背着志华与别的男人牵扯不清。
09
敏敏的不满一下子爆发了，大声和她争吵，摔房门，在房间里呜呜哭着收拾东西。
婆婆也在外面闹，骂她心眼多，骂她不识好歹。
已经是凌晨，敏敏拎着皮箱要走，婆婆哭肿了眼睛，也不拦她，一把拉开大门说：“你走，你走，你这样的媳妇，我们苏家要不起。”
那一夜风好冷，敏敏拖着皮箱无处可去，她不敢回父母家，怕他们为她担惊受怕，又害怕自己一个单身女人不安全，连车也不敢打，只在小区附近转了转。
后来，敏敏找到一个宾馆住进去，脸也没洗，趴在床上继续哭，哭累了，就睡着了。
10
第二天，敏敏把行李放在宾馆，若无其事地回父母家。
志华已经在她父母家里等着，是从长沙连夜赶回来的，满脸憔悴，胡子拉碴。
父母劈头就是一顿骂，骂敏敏太不懂事，如今气得婆婆住院，婆婆本来就有高血压，要再严重一点就中风偏瘫了。
敏敏执意不去医院看婆婆，一直拖到一个星期以后，志华与她大吵，这个大男人哭了，说过不了就离，这个世界上，他只有这么一个疼他爱他的妈。
敏敏听着，觉得心里都是寒的，就连志华也不帮她。
最后，敏敏还是买了点水果，打算去一趟医院把话说清楚，该离就离，这样的日子，她也不想再过了。
11
是在推门进去的前一刻，敏敏忽然深深地体会到一个做母亲的心。
隔着病房门的玻璃，她看到往日里微胖的婆婆已经瘦掉了一身肉，整个脸颊凹下去，嘴角还有点轻微抽搐，吐一口痰都很艰难。
婆婆病成这样，却还是有力气骂志华。
那一刻好安静，敏敏站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婆婆说：“你要是敢跟媳妇离了，你就别再叫我这个妈。”
婆婆还说：“敏敏跟我怄气，你不能跟她怄，她心眼实，容易当真，要是把她真气走了，你就是不要我活。”
志华说：“妈，你也真是无聊，你说你跟踪她干嘛？敏敏是什么人，我们都很清楚；再者说，既然都跟到了半夜，怎么不当时就劝她回家呢？要不是你提前给我打了电话，你晕在楼下都没人知道。”
婆婆说：“那天其实怨我，敏敏加班回来累得很，我还怪她把衣服泡在洗衣机里没有动。”
志华挺无奈，他说：“敏敏是不太能干，家务活上，妈您太辛苦了。”
她却听婆婆又说：“最叫我辛苦的人是你，养你这么大，娶了好媳妇还成天不着家，我要是敏敏，法院都不知去几趟了。”
12
敏敏站在门外，一阵错愕。
曾经满腹对这个老人的怨恨，一瞬间似乎都消失了。
她推门进去，婆婆却又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给婆婆擦身子，婆婆却不领情地一直叫志华。
婆婆在她的低姿态面前好像有点赧然，倒水回来的时候，敏敏看见婆婆在悄悄擦眼泪。
13
不久后，敏敏怀孕了，志华也从长沙调了回来。
那段时间，婆婆把她伺候得像个公主。
生产的那天很危险，敏敏骨架小，顺产很困难，本身又贫血，剖腹也不是很顺利。
医生后来跟她说：“没见过你婆婆这样夸张的，在产房外面又跳又叫，哭着喊着说保大人，保大人最重要。”
科室的同事也都跟着笑，说：“敏敏，你婆婆看电视剧看多了，老担心你出事，把妇产科彭医生的袍子都快揪烂了，你生个孩子，院长都惊动了。”
敏敏嘴上在笑，心里却忽然想哭。
14
孩子满月的时候，志华说办酒，婆婆不同意，怕闹到敏敏。
因为那个时候，敏敏刚出月子不久，还会时不时地惯性眩晕。
婆婆说：“生孩子遭大罪了，人家要用一个月养，我们家敏敏身体差，静心养上半年一年的，也不为过。”
婆婆成天挖空心思给敏敏安排食谱，下午没事就戴着老花镜坐在太阳底下剪报纸。
厚厚的一沓剪报都是健康常识，如何补血，如何调胃，如何治疗偏头痛，如何健康增肥。
女儿一岁以前，敏敏从来没有在半夜里被哭声吵醒过，有一点响动婆婆就起来，忙着给宝贝喂牛奶，忙着哄女儿小声点哭，不要吵到容易失眠的妈妈。
15
再后来，女儿进幼儿园了，婆婆却要固执的搬到老干部局的宿舍去住。
婆婆说两居室的房子太小了，宝贝自己得有一个房间，以后等志华换套大房子，她再搬回来住。
敏敏后来执意要求志华接婆婆回来一起住，但很快婆婆的冠心病复发了。
住院的那段日子，敏敏第一次像一个女儿一样，与她再无间隙地睡在一起，喂她吃饭，替她擦澡，洗她换下来的床单和衣服。
因为一场大病，婆婆元气大伤，她已经很瘦了，躺在床上常常拉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叫她的名字：“敏敏，敏敏。”
16
两年后，婆婆走了，女儿哭得很厉害，敏敏也是。
后来女儿上了小学，在生日的时候给敏敏送一张卡片。
卡片上写道：妈妈，谢谢你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谢谢你这么爱我；奶奶走的时候告诉我，以后一定要对你好，如果爸爸和妈妈吵架，要站在妈妈这一边，因为生我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多苦；奶奶交代我以后要代她照顾你，奶奶还说，全世界有一个人是拿一生来爱我，都觉得不够的，这个人就是妈妈……”
坐在五月的阳光下，敏敏读着一个三年级孩子写下的卡片，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那么那么想念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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