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故事:從巧媳婦到祥林嫂

巧珍是姨媽家鄰居的女兒,沒讀幾天書,十來歲就到我家跟我媽學裁縫,我媽趕集賣衣服的時候,她就當住家保姆照看還沒斷奶的我。她人美,手巧,會給自己做時髦的衣服,說話慢條斯理,總是一臉笑盈盈的樣子。長到十八九歲時村裡人給介紹了對象,就嫁了。婚後生了一兒一女,據說男人待她也很好。

命運給她的人生安排了一個急轉彎。

五歲的兒子調皮搗蛋,她教育兒子時公公不滿,為護著心疼的大孫子順便給兒媳婦立規矩,就跳起來打她,不料被腳下曬乾的玉米棒滑倒,太陽穴磕在桌角上,當場死亡。

逝者已去,但她成了罪人。男人在事發第二天才從外地趕回家,婆婆和家兄連同整個家族向男人施壓,逼迫他們離婚。

她,懦弱慣了,又不佔理,不敢為自己多辯解一個字。男人心底不願意離婚,拖著。婆婆心裡那口惡氣出不去,用盡招數,替男人寫好了離婚起訴狀,用孝道把男人逼上了法庭。法官問起訴理由,男人沉默,最終只輕聲說了一句:“她對我們老人不好。”已經被私下買通的法官,只需一個隨便能打發觀眾的理由,就給判了。兩個孩子都判給了男人,婆婆當家,她也沒有什麼財產。

出了法庭,男人跟他說:“等我媽消完氣過兩年你再回來,孩子不能沒有媽,我等你。”

她隻身一人,回到孃家。她嫁出去那年,自己的土地就被收走劃分給村裡新娶進門的媳婦兒們了。爹早年去世,哥嫂當家,拳頭一揮,她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在孃家吃口飯全靠親媽那張臉。

纪实故事:从巧媳妇到祥林嫂

哥嫂說帶她散心,去趟遠房親戚。路途遙遠,車子繞了多少山路她已不記得,天黑了才到,哥嫂藉口出門轉一下就不見了蹤影。第二天早上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被賣了。逃脫出來搭車回到鄉街道我媽的門市上,只喊了聲“姐……”就滿眼淚水說不下去了。我媽掏了幾十塊錢讓去買點吃的,她看我媽忙店裡顧客,呆坐了一會後自己默默走了。

又回到孃家,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哥嫂看她回來了,自然不高興,因為要退還別人一半的錢。

半年後,她“再嫁”了,對方是個心智不正常的人。彩禮豐厚,從兄嫂喜悅的表情上就能驗證。

再半年,受不了對方,又逃回孃家。

為什麼不出去外面打工,逃離這種生活呢?

她唯一會的謀生手藝是嫁人前學的裁縫,婚後男人打工掙錢,她在家生兒育女伺候公婆幹農活。等到被離婚後身無分文,市場上越來越多賣成品衣的店面,傳統的買布料交裁縫做衣服的需求已越來越少,她在街道也找不到什麼活做。那會各村流行起初中畢業就一撥一撥結伴去廣東打工,但負責招工的人也只要十幾歲的年輕人,沒人願意帶沒什麼文化還已經三十多歲的她。工地上的體力活是沒有人願意要女人的,那時候還沒有如今這麼火熱的保姆市場需求,又沒文憑,她也找不到什麼活做。她家所在的村子距離鄉街道十幾裡土路,去市裡更得打車幾十公里,從小都沒怎麼出過遠門的她,更沒有膽量獨身出去闖一闖。

男人沒有食言,沒有再娶。

那個年代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她想看孩子,卻連婆家的門都難進一回。

有同情她的熟人想撮合她和男人再生活到一起,約了見面。當場被別的好事者挑撥,“哎呀,你看你多命好,都挪窩兩回了,男人還這麼衷心等你!”

男人在外人的擠兌下,磨不開面子,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們離婚後她的經歷,她不會為自己辯解,也說不清楚,男人的態度便冷淡了下去。

半年後,婆婆之前一直給男人張羅的新兒媳娶進了門。

再後來,哥嫂張羅著給她“再嫁”了六七次。在這期間她的精神已經明顯出了問題,鄉鎮周邊的人都知道她的情況,所以只能越“嫁”越遠。後來精神狀況越來越差,也就不好“嫁”出去了。

轉眼間,女兒已職中畢業在鄉街道的移動營業廳上班。她聽說後趕在有集日去看女兒,在營業廳門口的小攤兒上買了涼皮帶進去。女兒不願認她,低頭撲簌簌落淚,不接她遞過來的涼皮。邊上看熱鬧的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說教女兒,她硬生生收回了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離開了。

後來她開始自言自語,一會兒唸叨兒子一會兒唸叨男人,無緣由咒罵路人。村裡孩子把她當瘋子,看她過來就起鬨,丟石塊打她。在外面罵人惹事了,回家哥嫂就揍她一頓。次數多了,就把她送到精神病院裡,給兒子打了招呼,聲明不再管了。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也才沒幾年的兒子,沒什麼技能,自己掙的錢也不多,給精神病院交了兩三年費用後便負擔不起了,去年又從精神病院給送回哥嫂家。

她媽年輕的時候就有一隻眼睛看不見,在外面給別人當保姆,年紀大了,幹活手腳也不利索,就回來了。親媽看不下去女兒在哥嫂家被折磨,就帶著她回到小時候住過的老宅子裡生活。老宅子是類似窯洞的一種地坑院,已經幾十年沒住過人了,屋裡連電都沒通,母女兩相互作伴,至少不捱打。

冬天下雪,她媽出門腳下滑倒,左腿骨裂,被哥嫂接回自己家照顧。年近八十歲的老媽再也沒有能力庇護她了。

哥嫂怕她出去惹事,走時把門鎖掉了。剩她一個人在那個土宅子裡。

纪实故事:从巧媳妇到祥林嫂

我是年初三帶孩子去看望姨媽的時候,聽說了她的狀況。“兒子挺好的,年前開車給他媽送來一車吃的,她自己在那渴了喝缸裡的冷水,餓了吃方便麵。我們路過聽見她一個人在唱歌、罵人。”姨媽說。

在姨媽家坐了會後,我帶著老公和孩子在我小時候玩耍過的地方溜達,不自覺就到了她家那個老宅子附近,西北那種地坑院的特殊構造使得院外的人站在地勢高一點的路上就能看見院內的情況。走近一點後,便看見院裡果然有晾曬的衣服。

被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又是夾在中間的女兒,她的命運色彩其實早就被畫好了:在家裡被忽視,沒得到過關愛,婚後男人待她好,即便是在家庭發生變故男人並沒有維護她時,她也始終認為男人好;沒有文化也就是決定了她沒有足夠的認知去在這場變故中為自己爭取一丁點輿論支持,她說不出“教育孩子是我作為母親的權利,公公不是監護人,無權干預,況且公公作為一個成年人來打我,這個動作本身就不應該,磕著了發生意外是他自己的責任”這樣的話來;母親、甚至連她本人也是心底都認同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離婚回孃家丟人”這些思想,這一切都致使她在面對哥嫂的欺負時沒有底氣、逆來順受、不敢反抗;而最能給一個女兒打心底灌注力量的父親角色又是缺失的。

猛然想起小時候,她每次看見我都一臉疼愛的說“小妮,乖滴”,那張笑盈盈的臉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最終也能沒有勇氣敲開門進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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