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的难度决定了小说的深度,写好开篇第一段究竟有多重要?

一、小说开头的难度决定了小说的深度。

开头的难度决定了小说的深度,写好开篇第一段究竟有多重要?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

不说万事开头难之类的套话,只讲小说开头的重要性:暗示主题、表现风格、奠定基调,甚至吸引读者、埋下伏笔、先声夺人等等,总之,写不好开头,就写不好小说。这是大家的共识。但怎样写好一个开头,则意见不同。

一万本小说有一万种开头,但最终只有两种:成功的开头和糟糕的开头。成功的开头已经传世,糟糕的开头早就被人遗忘。我们搜一搜网上"一百部世界名著的开头"之类的帖子,可知这些惊艳绝伦的开头对我们如今的小说家带来多大的压迫。

我们知道《安娜·卡列尼娜》的格言式开头,知道《变形记》令人惊悚的开头,知道《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深情万端的开头,知道《洛丽塔》像音乐节奏一般活色生香的开头。对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最著名的开头莫过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

郝老师最喜欢的开头不是上述这些,而是但丁《神曲·地狱篇》的开头:

人生的旅途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偏离了大道,突然发现自己只身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阴暗的树林中。

这个开头有悬疑的成分,有人生的喟叹,有生命的无常感,还有一种紧张中的浪漫,忧愤中的决绝。看到这样的开头,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往下读。其实,小说第一段的难度决定了小说的整体深度,没有一个小说家不重视开头的写作。

《三个火枪手》的作者大仲马对他的作家同行说:

开篇的内容要有趣而不能乏味;要描写行动而不是介绍背景;人物出现之后再介绍他们,而不是介绍之后再让他们出现。(《创意写作大师课》P135)

这是古典时期小说家写开头的规矩。到了近现代工业化时期,这类写作劝诫完全已经改变:有的小说开头故意写得乏味冗长,有的小说用一章的篇幅介绍背景,有的偏偏先介绍人物,三页纸之后再让他们与读者见面。

但是,无论文学观念怎么变化,写作技巧如何更新,对小说开头的重要性认识却没有任何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二、经典小说家们普遍喜欢的几种开头的类型。

在探究小说开头的写法之前,我们还是看一下优秀经典小说开头的几种类型:

第一、优雅型。

十九、二十世纪的欧洲小说家很多喜欢用这种开头,因为那个时候的小说读者多半是资产阶级家庭的妇女、职场青年和在校读书的学生,他们耽于幻想,情感丰富,富有同情心,热爱大自然。于是作家们往往用这样的开头吸引他们。比如杜拉斯的《情人》: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开头的难度决定了小说的深度,写好开篇第一段究竟有多重要?

电影《情人》剧照

第二、魔幻型。

并非拉美国家的那些作家喜欢写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如今世界各国的小说家都迷恋这种类型,因为冷战结束后,世界更加迷狂和纷乱,没有人清晰地知道这个世界怎样,将会怎样,于是小说家爱用魔幻的眼光看人。下面是诺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的开头,以一个死去的人的口吻来展开叙述:

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混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摔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挤烂没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

第三、荒诞型。

这种开头在上个世纪现代小说中较为常用,尤其是存在主义盛行的时候。卡夫卡之后的那些小说家看待世界的眼光已经变了,他们完全用怀疑和质询的口吻进行叙述,以证明这个世界与人发生了对立,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你创造的物和环境最终成为奴役你的枷锁,你山呼万岁的东西一定会要消灭你的肉体和精神。比如加缪的《局外人》: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第四、哲理型。

这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前期的小说惯用的开头,它的好处是能够概括整篇小说的精义,提醒读者作品的思想内涵,回答时代疑问。危险在于总结不好往往变得庸俗,甚至让人倒胃口。当然,流传下的都是好的,像托尔斯泰、狄更斯的那些小说开头,再比如H.D.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我们这个时代根本是场悲剧,所以我们就不拿它当悲剧了。

三、为了写好小说开头,花一年时间也不为过。

好的小说开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贴或搭。开头要与小说的主体部分、整篇内容、叙述感觉等元素贴切、贴合,或妥帖、熨帖。

对作家而言,找到合适的开头就是要找到整部小说的"通感"。开头写得顺,预示着通篇皆顺;开头找到了感觉,全篇便写得像通了灵一样,驾车御风,一路开挂。

河南作家李佩甫在写长篇小说《生命册》的时候,历时四年,仅仅开头就用了一年时间。

李佩甫一开始用这样的开头:"孩子,我今年54岁了,有些话得跟你说说了。趁着天上的雷还没有打下来,我要告诉你,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

写着写着,李佩甫觉得这个开头有点问题。"孩子"太具象了。这部小说的叙述方式是内心独白喝大量的意识流,是一个知识分子对自己生命过程的思想回顾,内在性是这部小说的特点,而这个开头似乎太"实"了些。于是,李佩甫放弃了这个开头,开始寻找另一种叙述语调。李佩甫回忆说:

我花了一年时间寻找灵感。在那一年里,我回到老家许昌的村庄,走走转转,吃了好几箱方便面。当时我的感觉就是乡村已经不是原来记忆中的那样了。有一天早上9点我围着村子转了一圈,3000人的大村子,一个人都没碰到,只碰到一条狗。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村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和记忆中乡村的强烈对比,让我目瞪口呆,并深深思索。于是,我开始动笔。一个开头忽然出现跳出来:"我是一粒种子。"(《李佩甫,背着土地行走》)

开头的难度决定了小说的深度,写好开篇第一段究竟有多重要?

作家李佩甫

四、好的开头还应该是一种暗示和象征。

莫言小说的特征大家公认的是恣肆汪洋,滔滔不绝,有时候屎尿横流,泥沙俱下,推土机一般突突突地一路扫荡,那种恢弘的气势和冲决一切的能力几乎无人能比。但是,请不要认为莫言的小说不细致,不结实,不严密。莫言的小说注重开头,每部都是经典。请看《檀香刑》的开头:

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这个开头很瘆人:杀人、利刃、刽子手、公爹和女人。小说如此起篇目的是与整部小说暗合,因为整部书讲的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的故事,重点讲述了一种残酷的刑罚——檀香刑。而更妙的是,女人的温柔与杀戮的残忍在这个开头中全部体现出来,展现了人类对肉体折磨的技术,是窥探了权力残虐的一个秘密窗口。

开头的难度决定了小说的深度,写好开篇第一段究竟有多重要?

作家莫言

五、写开头绞尽脑汁是必要的,但也不必太过追求,顺其自然就好。

路遥写《平凡的世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写作之苦,之艰辛很难有人了解。如不是后来出版了他的创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人们还不知道他像在熬煎自己的血肉一样从事写作。仅仅一个开头,让他肝肠寸断。

请原谅郝老师无法、无力阐释路遥写小说的绝望与狂喜,痛苦与欢欣,只好忠实地节录以下900字的篇幅,看他如何度过炼狱一般的三天,完整再现路遥《平凡的世界》开头是如何诞生的:

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撕下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

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你是这样的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定一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晚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完全可能有自不量力!你是谁?你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写了一点作品的普通作家,怎么敢妄图从事这种巨大的事业?许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响,就乘势写些力所能及的作品,以巩固自己的知名度,这也许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而你却几年来一直执迷不悟,为实现一种少年时的狂想就敢做这件不切这际的事。少年时,人还梦想我当宇航员,到太空去捉上一个"外星人",难道也可将如此荒唐的想付诸实施?你不成了当代的唐·吉诃德?

迷糊几个小时醒来,已是日上中天——说明天亮以后才睡着的。

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前。强迫自己重新进入阵地。

反悔的情绪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经为此而准备了近三年,绝不可能连一个字也不写就算完结;如果这样,那就是一个世界级的笑话。

又一天结束了。除过又增加了一堆揉皱的废纸外,眼前仍然没有一个字。

第三天重蹈覆辙。

三天以后,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开始在房间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的一头驴。

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

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了下来。

冷静在这种时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静地想一想,三天的失败主要在于思想太勇猛,以致一开始就想吼雷打闪。其实,这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记着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后面。这应该是一个原则。为什么中国当代的许多长篇小说都是虎头蛇尾?道理就在于此。这样看来,不仅开头要平静地进入,就是全书的总布局也应该按这个原则来。三部书,应该逐渐起伏,应该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

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现在,平静地坐下来。

于是,顺利地开始了。

为了纪念这不同寻常的三天,将全书开头的第一自然段重录于后——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己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 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早晨从中午开始》P42-43)

开头的难度决定了小说的深度,写好开篇第一段究竟有多重要?

作家路遥

这真是伟大的三天。在这伟大的三天里,路遥创造了他那部伟大作品的伟大开头。

万斛泉源归大海,千纠百结复宁静。郝老师认为,写小说是如此,做人做事也是这样:一开始不能用力过猛。写小说关键要沉得住气,收得住势,发力要均,用劲要匀,内心激情澎湃,手下却四平八稳。

切记,一定要用平和的心态对待每一篇小说,对待每一篇小说的开头,因为您的写作之路正远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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