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少年:跨国领养姐弟之死

“隐形”少年:跨国领养姐弟之死

11月5日下午,四个孩子生前常去的格蕾斯教堂为这家人举行纪念活动,海报上,母亲辛西娅看上去很年轻,四个孩子都咧开嘴笑得很阳光,露出一口白牙。(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11月29日《南方周末》)

美国田纳西州,一个母亲枪杀了四个孩子然后自杀。这里很少出现亚裔面孔,在寥寥的简短报道中,只有汉语拼音式的名字与年龄数字昭示着四个跨国收养孩子的存在。

李博两个半月前满14岁了,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和三个姐姐住在美国田纳西州中部哥伦比亚市莫里县。

熟悉他的人说,他聪明灵活,爱开玩笑。一笑起来,咧开两排箍着钢丝牙套的白牙,露出两侧酒窝和左边独有的小梨涡。晒得黝黑的圆脸配上毛寸,稚气十足。

他与母亲的容貌并不相似,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母亲却是金发蓝眼。大约十年前,李博被辛西娅·科利尔(Cynthia Collier)从中国收养,他的中文名字被保留下来,后缀了“科利尔”作为家庭姓氏。和他一样的,还有三个姐姐:14岁的林美甘、15岁的林丽雅和17岁的林柯蕾。2003-2008年间,他们从中国被领养到美国,是福利院里的“幸运儿”。

如无意外,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李博会去参加格蕾斯教堂举办的收获节,与教友共度有趣的夜晚。

悲剧突如其来,他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收获节到来的两周前。2018年10月15日,辛西娅枪杀四个孩子,随后,将枪对准了自己。

母杀子

一栋毫不寒酸的白房子,低矮木板与细铁丝做成的篱笆、自动大门、枝叶繁茂的大树、铁制栅栏一层层合围住白色建筑,院中隐约可见木制秋千。纪念花束与带着露珠的未拆封卡片倚在小路边的路灯旁。

报警的是辛西娅的亲生儿子雅各布·科利尔(Jacob L Collier)。

当晚他下班回家,发现五名家人倒在血泊中,弟弟妹妹头部中弹。

31岁的雅各布是家中唯一的幸存者。法庭文件显示,辛西娅带着其中一个成年儿子和四个年少的孩子住在一起。

父亲兰德尔·科利尔(Randall Collier)事发时并不在家。他与三名成年子女在接受警方问询后,解除了嫌疑。根据当地警方说法,现场找到的两支手枪以及其他“模糊”的证据表明,这是一起谋杀而后自杀的案件。

乡下一起社会新闻引发的关注不多,在寥寥的简短报道中,只有汉语拼音式的名字与年龄数字昭示着四个被收养孩子的存在。

他们来自中国的什么地方?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美国媒体的回答近乎“隐居”。

他们所在的莫里县土壤肥沃,农业繁荣。当地人自豪于这里的低房价和高宜居度,也自豪于田纳西州拥有的自然资源和乡村音乐底蕴。

科利尔家距离最近的春山中学约有5.9公里,距离春山高中约5.1公里,车程均在10分钟内。本该念中学的四姐弟,常年在家接受母亲的教学。

辛西娅为四个孩子注册了在家教育,并已提交课程和考勤记录。

“调查人员看到这所房子的后院时感到困惑,那里安了一套秋千,有游泳池和网球场,看起来是为了确保孩子的幸福而设计。”当地媒体《FOX17新闻》记者艾普(Alex Apple)在报道中写道。

艾普发现,这家人过着极端隐私的生活,远离社交媒体,甚至远离当地的学校系统。案件发生后,“邻居们都惊讶地发现,科利尔家居然住着这四个孩子。他们说,很少看到有人在那里活动,这栋房子就像某人的第二个家或度假屋一样”。

科利尔家的住地此前是广阔而平坦的农场用地,房产记录显示,科利尔家于2014年花费22.7万美元买下这片土地,次年,他们建造了这栋二层小楼,居住面积约为703平方米。

认识他们的本地居民艾米·麦卡锡(Amy McArthy)对南方周末猜测,“他们家占地接近30英亩,我想,可能就算他们在院子里玩,邻居们也听不到”。麦卡锡是五个孩子的母亲。

“这似乎是一个充满爱的家,”莫里县警长巴基·罗兰(Bucky Rowland)说,“因此,动机非常重要,得知道是什么导致她对所爱的人下手。”

在家受教育的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李博才14岁,他看起来太成熟了。”麦卡锡第一次见到科利尔家的孩子,是在2018年6月格蕾斯教堂的假日圣经学校活动中。

李博和林美甘是活动的志愿者。每年夏天来临前,地方教会都会欢迎幼儿园至五年级的孩子们参加为期一周的活动。

姐弟俩负责带领4至5岁的孩子到不同小组参加手工艺、游戏或者圣经故事活动,他们一整天都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一起吃零食,一起唱歌。

麦卡锡还记得,活动的头两天最忙,李博在组与组之间东奔西跑,提供支援,“他如此灵活和随和,我们叫他去任何地方,他都乐于配合”。

格蕾斯教堂为从幼儿园到十二年级的孩子组建活动小组,其中六至八年级的中学生和九至十二年级的高中生都会参加星期日上午的团体活动和礼拜,星期三晚上也见面。

麦卡锡的女儿艾玛每周参加两次青年小组活动。按照年级和性别,17岁的艾玛与林柯蕾被分到了十二年级,她们是所有孩子中年龄最大的。

2018年4月,艾玛遇到了林柯蕾,艾玛的妹妹艾莉则认识了林美甘。聊起科利尔家的四个孩子时,他们都给出好评。在艾玛眼中,柯蕾温柔恬静。艾莉说,美甘总是笑意盈盈,善良体贴。

科利尔家通常坐在教堂后部。据教友萨利·普雷兹(Sally Preds)在社交媒体上回忆,这里很少出现亚裔面孔。在拥有8万常住人口的莫里县,白人占57%,黑人或非裔美国人占41%,亚裔比例仅为0.33%。作为当地少见的亚裔,李博、林美甘、林丽雅与林柯蕾接受的是彻头彻尾的美式生活和教育方式。

砖红色的格蕾斯教堂成了他们的主要社交平台。没有教堂活动时,艾玛和林柯蕾会在网上聊天。

麦卡锡告诉南方周末,在家教育在美国很常见,在田纳西州尤其流行。女儿艾玛同样在家上学,她和其他四个兄弟姐妹每周接受一天的家教辅导,他们在统一时间见面,上课,记录当周作业。艾玛还在当地一所大学上了双学分课程,通过参加课程可以获得高中和大学的学分。

在家教育并没有阻隔孩子们和外界相处的权利。麦卡锡说,许多在家上学的学生加入运动队或者参加音乐课,“所以他们都有自己的社交圈”。

麦卡锡不知道辛西娅如何安排孩子们的一天,在她看来,在家上学的孩子们通常也会和其他人见面,甚至一起上课,但每个家庭的选择各不相同。

在辛西娅的培养下,科利尔家的孩子大多展现出了音乐天赋——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柯蕾擅弹吉他,也会弹班卓琴和曼陀林(一种琵琶类乐器),她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吉他手。美甘掌握的乐器也是吉他,同时喜欢音乐与绘画。李博能弹钢琴,熟练程度达到能将听到的旋律直接演奏出来,无需遵照乐谱。他们都热爱音乐,尤其是古典音乐。丽雅则喜欢烘焙、手工制作和缝纫,喜欢给别人准备礼物。

麦卡锡从未见过李博的养父母。她与科利尔家孩子的见面地点也仅限于格蕾斯教堂。谷歌地图显示,科利尔家至格蕾斯教堂距离为25.4公里,车程为23分钟。比李博年长17岁的哥哥雅各布承担了家长职责,四个孩子去参加教堂活动,总是由他接送。

收养需经过层层调查

当地殡仪馆在网上为辛西娅和四个孩子搭建了悼念平台。

辛西娅的家人与朋友在这里写下不舍与回忆。在帕姆·威廉姆斯(Pam Williams)记忆里,辛西娅总是照顾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每月捐款帮助我们照料在海外的孤儿”。

“我是促成了这四次收养的收养机构负责人,我为你们家的遭遇而难过。”布伦达·巴克(Brenda F. Barker)留言,她曾担任美国国际儿童希望组织(Children’s Hope International)东南部主任。

巴克自己也是收养母亲,她与丈夫抚养了来自中国、印度、东欧和越南的7个跨国收养儿童,曾获得田纳西州儿童服务部颁发的年度家庭奖。

在2003-2008年间,在巴克的帮助下,科利尔夫妇从中国收养了四个孩子。

国际儿童希望组织的财务总监蒂娜·奎尔斯(Tina Qualls)对南方周末表示,不方便透露科利尔家的收养信息。

但美国父母的跨国收养之路大抵相似:他们收到档案手册和家庭学习指导书,在收养专家的指导下完成文书工作,与待领养的孩子作匹配,前往中国接回孩子。

尽管该组织并未透露科利尔家的收养信息,但同在那一时间段,同在田纳西州的威尔逊夫妇也通过国际儿童希望组织的安排跨国收养了女儿。他们的经历或可说明科利尔一家的收养经过。

当时,田纳西州的艾米·威尔逊(Amy Wilson)和丈夫兰斯带着9岁的亲生女儿玛德琳到达长沙收养中心,迎接即将成为家庭一员的女童。他们给她取名莉亚。

莉亚不适应新妈妈,她大叫大哭,不让威尔逊抱她,也不让靠近。

威尔逊给巴克打了个长途电话求助。巴克向她解释,莉亚拒绝她,是因为刚刚离开了自己爱并信任的女人——收养中心的保育员,不愿意信任另一个女人。

巴克还教她怎样做才能得到莉亚的喜欢。

几天后,她终于赢得了莉亚的拥抱。在领养成功之前,他们足足等了两年。从申请到安置,收养有医疗或发育问题的儿童或大龄儿童的过程目前为12至24个月。

可以推断的是,威尔逊和辛西娅都经受住了多重考验,首先是接受层层调查,包括全美范围内的犯罪和虐待儿童调查、收入调查、健康调查、社会关系调查等。接下来,需要得到收养机构批准、州政府批准、联邦政府批准、中国政府批准,中国政府批准后还要再次经过美国政府批准。

“在美国要收养真是难极了。”总部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中国爱心收养机构(China Adoption with Love)工作人员黄山向南方周末介绍,正是由于这些极为严格的过滤程序,才保证了美国收养家庭基本上是中上阶层,家庭相当稳固。

跨国收养曲线在变动的收养条件中经历了起伏。2004年峰顶时,约有23000名外国儿童被美国家庭领养,2017年这一数字下滑到4700余名,国际收养率下降了80%。中国是美国跨国领养儿童的最大来源国,被领养儿童数量也大幅下降。

“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中国跨国收养的主流模式是残疾儿童收养。为了降低风险,收养家庭的门槛不断提高,在年龄、健康程度、在家儿童数目等方面都有很严格的要求。”黄山指出。

谁监管收养儿童安全?

尽管有着严格的门槛,但“很不幸的是,没有一种制度能够完全防止儿童陷入不安全或恶劣的环境”。

美国收养委员会(National Council For Adoption)的副总裁瑞安·汉隆(Ryan Hanlon)对南方周末说,“但是我们应该承认,大量研究表明跨国收养更能保障儿童的安全和健康”。

他指出,田纳西家庭的遭遇是一个悲剧,但在中美跨国收养中不具有代表性。大量中国孤儿通过跨国收养找到了安全的永久家庭,他本人与妻子今年也收养了一个中国孩子。

在家庭完成收养程序后,会有社工到访,帮助评估重组家庭过渡情况,解决收养儿童与家庭之间遇到的问题,双方见面的时间间隔依照中国政府与美国家庭所在州的州政府规定。瑞安说,虽然情况可能各不相同,但在收养五年内,通常会对家庭进行5至6次评估。如果一个家庭遇到了问题,则会获得更多跟进拜访和评估。

作为全球最大的收养机构之一,霍尔特国际(Holt International)认为收养是一个终生的旅程。其副总裁苏珊·索恩库姆·考克斯(Susan Soonkeum Cox)告诉南方周末,收养后的跟进服务在霍尔特属于关键优先事项,每当家庭需要额外支持时,他们都可以在霍尔特找到各式方案。

但收养机构提供的后续服务,大多依托于收养家庭主动寻求帮助这一前提。

“坦白说,收养完成之后,收养机构能够做的事情真是有限的,他们不来找你,你也不能随便干扰他们的生活,无缘无故去找他们。”黄山说。

他解释,美国在保护儿童方面法律法规极完善,虽然各州有所差异,但大致都有严格的举报系统。

美国田纳西州儿童服务部传媒总监卡莉·韦尔(Carrie Weir)向南方周末表示,如果接到涉嫌虐待或忽视儿童的举报电话,儿童服务部将介入其家庭生活。“每个公民都是被授权的举报者。我们的保密热线全天24小时开放。”

在美国,保护儿童靠的不是收养机构,而是全社会。“收养机构的责任就是按照州法和联邦法调查收养家庭,核实他们的收养资格和培训资格,帮助家庭完成收养,监督并帮助收养之后的短期亲子融合。在这之后,家庭出现人类社会共有的问题,收养机构无权介入。”黄山说。

近年来,跨国领养中涉及的问题主要集中于贩卖儿童与领养欺诈。“科利尔家遭遇的是最罕见的悲剧,而我们正在寻找阻止这种悲剧发生的方法。”汉隆表示遗憾。

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

当地警长巴基猜测,辛西娅可能存在精神疾病。

2018年3月,辛西娅与兰德尔在威廉姆森郡法院开始离婚诉讼。兰德尔想要争取孩子的探视权。

兰德尔并不和家人住在同一屋檐下。法庭文件显示,他早在2007年左右便与妻子分开但并未离婚,2009年从家中搬离。他拥有一家建筑公司,每月向家庭提供11500美元生活费。

过去九年间,兰德尔仅试过一次去探望四个被收养的孩子,法庭文件显示,在离婚申请过程中,科利尔家的七个孩子都做了宣誓声明,他们要求继续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四个未成年的孩子说,他们几乎不认识他们的父亲,三个成年子女称,他们与父亲的关系同样紧张。即便在父母分居之前,亲子互动也很有限。

在申请合法分居的请愿书中,兰德尔要求制定一项永久性的抚养计划,表示自己只是想成为孩子们生活的一部分。辛西娅要求法官拒绝他的请求,因为兰德尔“错过了过去九年他们生活中每一个重大事件”。

离婚诉讼中包含着长达65页的证词。一个孩子在一份宣誓证词中写道:“我的父亲收养我们,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家庭男人。”另一个孩子在给辛西娅律师的证词中写道:“就好像他不在乎我是否死了一样。”

在纠缠两个月后,这对夫妇突然提出和解,原因不明。

1982年,19岁的辛西娅与22岁的兰德尔在维吉尼亚州结婚,育有两子一女。她与丈夫的关系维持了三十余年。

有报道称,辛西娅从小就被父母虐待。

“我们听到的是,这位收养母亲以爱心闻名,对孩子们非常好。”黄山告诉南方周末,“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极有可能是家庭出现变故,她感到绝望没有出路,自己不想活了,又担心四个孩子没有人照顾。对这个母亲轻易下结论是不公平的。”

“尽管她一生都在挣扎,”科利尔家的幸存成员始终没有公开发声,他们在简短的讣告中公开了对母亲的评价,“她受到所有孩子的爱戴与珍视”。

2018年10月23日晚上,莫里县法院所在的哥伦比亚广场上响起了祈祷,超过百名当地居民手捧蜡烛聚集在这里,纪念科利尔家族逝去的五名成员。

艾米和艾玛在当晚6时也如期而至。

案件发生多日后,11月5日下午,四个孩子生前最常去的格蕾斯教堂为这家人举行纪念活动,海报上,母亲辛西娅看上去很年轻,四个孩子都咧开嘴笑得很阳光,露出一口白牙,仿佛还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世上。

调查仍在继续,但对于寻找动机,警长巴基越来越缺乏信心了。

为什么一位母亲会在自杀前枪杀她的四个领养孩子?四个孩子又到底来自中国的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

(文中所有名字均为音译,受访者黄山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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