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皇帝遭遇髮妻病逝,此後他愛的女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

痴情皇帝遭遇髮妻病逝,此後他愛的女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

1

那年我剛滿十六歲,阿孃告訴我,我要嫁給太子,成為他的太子妃。

第二任太子妃。

太子的第一任太子妃是我的堂姐,不過幾個月前她突然得怪病薨了。

東宮傳來消息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阿妁死了,太子該多傷心啊。

整個上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是多麼般配多麼恩愛的一對。“天造地設”“比翼雙飛”,這些戲文裡的唱詞彷彿都是為他們造的。

現在,阿妁死了還不到半年,太子就要續絃,而且下一任太子妃還是阿妁的族妹,這種傷天害理、沒有道德的事我是絕對幹不出來的。

於是我把頭埋在被子裡,用最大的聲音高呼:“我不嫁!我不嫁!”

阿孃把我從被子裡扯出來,溫柔勸道:“阿姣聽話,嫁給太子有什麼不好?等以後太子當了皇帝,你就是皇后,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我的臉哭得像只花貓,“當皇后有什麼好,給我當皇帝我也不嫁!”

阿孃很快失去了耐心,臉色也不如平時那般慈愛,厲聲道:“不嫁也得嫁,由不得你!”

我委屈地癟嘴,“為什麼太子老是找崔家的女兒做他的太子妃?”

阿孃頓了頓,才道:“他不敢不找。”

我更加委屈,“那還有阿姍和阿嫵,她們一個比我大,一個比我美,為什麼不挑她們?”

阿孃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阿姣,你是嫡女,現在崔家適婚的嫡女也只有你了。”

阿孃說,挑太子妃不在乎年紀和才貌,但必須是嫡出。所以,我就被選中了。

我不想嫁給太子,除了他是我姐夫之外,還因為我真正想嫁的人是寧王。

寧王是陛下第五個兒子,生母是許惠妃。寧王和我年紀相仿,我倆青梅竹馬,從小像是穿著一條褲子長大。

寧王張張嘴,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麼話;寧王變胖還是變瘦,有沒有長高,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未及笄前,我和寧王幾乎天天玩在一起。

許惠妃曾經打趣,要定下我做她的兒媳婦,陛下聽過,雖然沒金口玉言頒旨賜婚,但也默許了。

既然陛下默許了,所有人也都覺得我將來一定會是寧王妃,可如今我要嫁的人偏偏不是寧王,阿孃他們好像根本忘了從前的那些事,但我想太子肯定不會像他們那樣容易遺忘。

不知道太子是不是也覺得讓我做他的太子妃實在荒唐?

我偷偷去了一趟寧王府,王府的侍從告訴我寧王入宮去了。

我想,今兒不是十五,按祖制,成年皇子未奉詔是不能進宮的,他若此時入宮,大抵是因為許惠妃。

惠妃長年病體纏身,整個像是水做成的美人,說話的時候氣若游絲,再溫柔不過。

我說,好吧,我等他回來。

但我直等到第三天,寧王才回來,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的臉色很憔悴,我便問他:“惠妃娘娘的病怎麼樣了?是不是好點了?”

他不回答,卻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我,冷冰冰道:“你來做什麼?”

我氣得跳起腳來:“我等了你三天!我有話要跟你說。”

他只寒著臉。

他的態度從未如此冷淡,我突然之間就沒了脾氣,聲音小小地問他:“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要嫁給太子的事?你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在生氣?”

他回道:“沒有,你愛嫁誰就嫁誰。”

我憋著的火氣再也按捺不住,向他吼道:“是,反正我嫁誰都不會嫁給你!”

我氣鼓鼓地衝出寧王府,還沒轉到街口,身後傳來“噠噠”的急促馬蹄音。我回頭一看,竟是寧王。

他跨坐在那匹御賜的“獅子驄”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依是不甘示弱,惡狠狠地回瞪著他。

他無奈一笑,向我伸出手:“上來。”

他的手修長有力,甚至因過分蒼白而透著一絲病態。

我遲疑須臾,還是上前握住了。他用力拉我,我的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圈,穩穩地橫坐在馬背上。

馬兒長嘶一聲,風馳電掣,一路向南,經朱雀街,過明德門,很快出了上京城。

天辰宮立於京城西南方的九重山上,原為宗法祭祀、觀測天象所造,經修繕擴建,後成為皇帝的避暑行宮。

其時已至深秋,山路疏疏,行宮寂寥。寧王將我抱下馬,長驅直入清涼殿。

清涼殿內樹影蕭條,荒草悽蕪,殿角的幾株桂花卻開得極好,滿院浮動著幽香。

我看著寧王走到最後一株桂樹下,挖出了一罈酒。我知道這壇酒,因為這是我在三年前親手埋的。三年前,阿妁剛剛成為太子妃,我們埋桂花酒的時候還被他們這對新婚燕爾撞見了。

阿妁笑著打趣我:“阿姣的腦子裡盡是些怪主意。”

那時太子說什麼了?哦,太子什麼也沒說,他一直含笑看著阿妁,偶爾向我們瞥了幾眼,彷彿也覺得我和寧王在樹下搗鼓的樣子十分有趣。

後來,我們揮退了侍從,四個人坐在這個空蕩的宮殿中一起酌酒賞月。我喝得醉醺醺的,倒在阿妁的懷裡說些胡話,寧王則與太子共談。他們說了什麼,我沒有細聽,也早就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的天空特別寬闊,月亮特別圓,銀河橫曳,星光低垂。

我對阿妁向來是佩服的。她端莊嫻靜,德藝雙馨,是崔家的嫡長女,也是崔家的驕傲。

可惜,她已死了。

我嘆了一口氣,看見寧王拿著那壇酒走過來。他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然後拍開了酒罈上的封泥。

“陪我喝酒。”他道。

寧王倒出一杯酒,什麼話都不說,仰脖灌了下去。他喝得又急又快,彷彿在生誰的氣似的。既然答應了陪他喝酒,他喝兩杯,我絕不敢只喝一杯。

夜涼風徐,皓月西懸。

我終於有些醉了,彎腰趴在石桌上不想動彈。酒觴倒在手側,亮晶晶的酒水緩緩淌出,浸溼了衣袖。

一直沉默的寧王突然用腳踢踢我,“喂!”他不耐煩地問,“你真的要嫁給太子?”

我努力睜開迷濛的醉眼,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然後點了點頭。

寧王握緊拳頭,惡狠狠地盯著我,他兇巴巴的樣子差點讓我以為他想跳起來打我,卻終究只是嘆了一口氣,惋惜道:“崔姣,別人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你有沒有過一點自己的主意?”

我無奈地向他解釋:“我從沒想過要嫁給太子,但我是崔家的女兒,崔家就是把我許配給一個瞎眼瘸腿的乞丐,我也不得不按著他們的意思去做。”

寧王冷笑一句,不再言語,過了良久,他才咬牙切齒道:“今晚過後,你於我而言不再是我認識的崔姣,以後也別再來找我。”

我一愣:“那我是誰?”

“你是太子妃。”

“哦,”我悶悶地答應他。其實我早料到的,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樣不爭不鬧,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至少我該來問問的,現在我問過了。

我很難過,一杯接一杯地繼續喝酒,直喝到酩酊大醉才糊里糊塗地睡去。

待我再次被人叫醒,是寧王站在我身邊,他一臉肅容道:“你該回去了。”

宿醉折磨得我頭疼欲裂,我迷迷糊糊地問他:“難道我以後真的不能再來找你了嗎?”

寧王輕飄飄地覷我一眼,轉身離開。

我怔怔地坐著,嘴邊突然流過鹹鹹的味道。“哭什麼?”我邊擦乾眼淚邊罵自己,“崔姣,你就是個傻瓜!”

因為我徹夜未歸,阿孃不再允我出門。她把我圈禁在院子裡,如同一隻關在籠中的金絲雀,錦衣玉食,僕婢成群。

我的姑母,當今的崔皇后派了宮中最好的教引嬤嬤過來教我規矩。嬤嬤很兇,有時用一根長長的戒尺打我的手心,這次阿孃大概是真的生氣了,見她打我也不管。

嬤嬤說,崔三小姐,你要爭氣,以前的那位太子妃可不像你這麼不懂事。我被打疼了從來不哭,心裡在想,我怎麼敢和阿妁比呢?阿妁什麼都比我強。

那夜的酒醉如同一場虛妄的夢,清醒後便已全部忘記。我的心卻常常感到空蕩蕩的,再也回不去從前那般無憂無慮的日子。

四年前的春天,太子大婚,紅妝十里,舉國同慶,四海來賀。他娶了阿妁,自此夫妻恩愛,舉案齊眉。

四年後的春天,太子再次大婚,他娶了我,這段曾經人人豔羨的佳話泯滅於此。

阿妁新喪未久,不宜大肆鋪張,但我知道阿孃不想委屈我,我出嫁時雖沒有鬧得滿城風雨,帶入東宮的嫁妝卻一點也不比阿妁少。

東宮因為我的到來而煥然一新,紅妝洗去了雪洞似的慘白,曾經徘徊在東宮上空那或真或假哭泣般的哀慟也全然聽不見了,留下的只有洋洋喜氣和靡靡之樂。

鳳冠霞帔,喜燭高燒,道不完的吉祥如意話,奏不盡的管絃絲竹聲,終於有人揭開了我的紅蓋頭。

大紅的喜服,墨色的冠冕,胸前金線繡成的五爪龍蟒惟太子獨有,騰雲駕霧,栩栩如生。太子不辨神色,與我交臂飲了喜婆遞上的合巹酒。

姐夫。

念及此,我心一抖,杯中些許酒水渾亂地灑落,太子未覺。

待殿中的人全都退出,只剩下我與他時,我更加侷促了。還是太子先開口:“阿姣,你的閨名便是阿姣吧?”

我咬著紅唇低頭作答:“是。”

太子輕輕地抬起我的臉,我無措地望進他沉沉的黑眸,他突然笑了:“你長得很像你姐姐,特別是這雙眼睛,簡直一模一樣……”

他喃喃夢囈著,用手蓋住了我的眼,黑暗侵襲過來,唇上有春雨般溫柔的觸碰,是他的吻。

未央宮巍峨聳立,氣勢恢宏。殿中住著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皇后崔氏。

她坐在花團錦簇的鳳椅上,容光豔麗,儀態萬方,慈愛地問我:“大婚之後,太子待你可好?”

我回答:“太子待我很好。”

皇后滿意了,嘴角含笑:“既登高位,便須思如何保住恩寵,崔家的女兒都不是廢物,阿姣,你不會讓姑母失望吧?”

我回答:“不會。”

“好孩子,上前讓姑母看看。”

皇后拍著我的手,語重心長道:“太子雖為陛下長子,但並非本宮嫡出,若不是本宮膝下空虛,過繼了他,他也不會輕易成為太子。所以他要是待你不好,你只管告訴本宮,你是崔家的女兒,絕不可讓人欺負了去。”

我回答:“是。”

皇后伸指掐斷琺琅瓶中的含春盛放的牡丹,鳳眸中閃過一瞬的失神:“阿姣,現在姑母能罩著你,罩著崔家,等以後呢?等以後,姑母要是不在了,你當如何?”

我回答:“到那時,便由阿姣來延續聖上的榮寵。”

皇后嘆了一口氣:“阿姣,你真的長大了。”

2

盛夏,大暑,一連半月下著暴雨,黃河氾濫,渠毀堤潰。

寧王奉旨前去救災整頓,安撫民情。所幸在朝廷協力下,終於成功平息了黃河水患,龍顏大悅,設宴慶功。

我就是在這場宮宴上終於又看見了寧王。一年未見,他變得更黑,更瘦,也比以前更加沉穩。他救災有功,被冊封親王,成了大臣們稱頌和追捧的賢才,周身的氣派竟已不同往昔。

宮樂聲奏,宮娥們如蝶飛至,翩翩起舞,我坐在他的另一端,幾步之遙。我越過上下翻飛的水袖,旋轉如陀的裙襬偷偷看他,他卻沒有望我一眼,甚至連個眼風都吝嗇施捨。

酒樂正酣時,皇帝突然道:“小五還沒成家吧?”

寧王不卑不亢地起身回稟:“父皇,兒臣確未成家。”

皇帝沉吟一聲:“你開宗立府已有兩年,年紀實在不小了,這樣吧,陸相之女素有才名,待字閨閣,今日便給你兩賜婚如何?”

他終要背棄誓言,迎娶別人了,自此男婚女嫁,如隔天壑,再無瓜葛。

我身子一晃,顫抖地盯著寧王,這一刻連我都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麼,竟然暗暗希冀他或許會拒絕。

可他只是微微一頓,便無絲毫猶豫道:“一切但憑父皇做主。”

哀莫大過心死。早料到的事明明白白地發生在眼前仍像把刀子一樣狠狠地剜在我的心口。我垂首抿著嘴角,盡力不讓自己透露出一丁點的異樣。

煊煊的燈火中,椒香嫋嫋燃起,燻得我有些暈頭轉向,眼前茫茫不能視物。不知何時,卻有一顆冰涼的淚珠淌過臉頰,“滴答”墜於鮮血似的酒中。

手腕處傳來一陣劇痛,五指的力量彷彿要將我的骨頭碾碎。我愕然抬頭,太子正坐在身側,眸色凜然地望著我。待看清我朦朧的淚眼,他冷冷笑了一聲,在我耳側輕道:“太子妃,你失態了。”

我唯唯諾諾,嚇得不敢接話。嫁入東宮數月,太子一直政務繁忙,進我宮室的次數寥寥無幾,是以我與他並不十分親近。

太子隱秘地幫我拭去眼角的淚珠,他的手指溫柔地觸碰在我的臉上,驚起一層細膩的疙瘩,宛如情人般在我鬢端咬耳私語:“太子妃再不收態,只怕就要全殿皆知了。到時父皇母后若問起,太子妃該如何應對?”

我吸吸鼻子,勉強自己回話:“多謝太子關心,阿姣明白。”微弱的淚痕很快乾涸,便不動聲色地抬臉,恢復如常。

太子仍是半笑不笑地看著我,他的眸色太過深沉,我後背一麻,向他微微一笑,便不敢再和他對視。轉移目光後竟瞧見對座的寧王正望向了這邊,只怕太子與我這番舉動已悉數落入他的眼中。

我與他相視一瞬,突然感到嗓子發癢,這麼久沒見,我多想能和他說說話,只要他主動問起我的近況,哪怕只有一句也好。

然而,寧王什麼也沒說,勾起嘴角哂笑,他的笑容太過陌生,竟不似我從小認識的那個寧王了。

月上酉時,筵席散後,太子與我相攜回宮。落了宮輦,他便不再與我喬裝恩愛,單叮囑一句尚有要務處理,便徑往勤政殿去了。我獨回毓清殿,自下鑰安置不提。

過了幾日,太子跟前伺候的大太監德公公突然來了毓清殿,樂呵呵跟我說道:“太子妃,出了件喜事。”

我問他什麼喜事?他回稟:“太子幸了一名姓衛的宮女,要封她做承徽。”

我淡淡哦了一聲:“她出身何如?”

德公公道:“她爹是東宮的馬奴,她平日也只是個伺候掌燈的小宮女,出身倒不值一提。”

我聞言皺起眉頭:“那怎可一越就封為正六品承徽,不合規矩吧?”

德公公喏喏稱是:“老奴也只是奉太子的口諭前來傳話,后妃之事得先來過問娘娘的意思。”

我放下心來,太子雖與我不親近,到底還是尊重我的,便想了想道:“不若先封為九品奉儀,賜居鍾秀閣,那地兒雖小,但與太子殿離得近。”

見我爽快應承下來,德公公倒收起笑臉,顯得有些踟躕。我笑道:“我知駁了太子你不好交代,但東宮有東宮的規矩,公公還是按我說的勸勸太子,若是太子執意抬舉她,我們也無奈何不是。”

晚間,德公公又來稟:“娘娘,太子已納了娘娘的勸戒,封衛氏為奉儀。太子還說,今兒雖是初一,但衛氏初封,他就不過來了。”

我無可無不可地應允:“理當如此。”便撤下候駕多時的酒宴,先去睡了。

宮規制定,每月初一十五,無論皇帝還是太子,都必須來正妻宮殿夜宿。太子向來勤勉,嚴苛律己,平時不大瞧得見,但逢到十五果然還是來了。

我照常伺候他更衣用膳,未有不妥。然而我清楚我很怕他,他在我心裡一直是曾經那個威嚴寡言的姐夫,從未變過。

我也詔見了衛奉儀,突然明白太子為什麼這麼喜歡她了。她含羞帶怯時的溫婉情態和阿妁太像了。美人在骨不在皮,我雖然臉與阿妁有幾分相似,卻及不上她一蹙一顰的風韻。

阿妁為妃三年,太子只有她一個女人。現在阿妁死了,成為東宮的禁忌,在太子面前,我連提她的名字都不敢。

吃過幾盞酒,太子便一揮袖子罷手,看向我道:“我聽素素說你見了她。”

衛素便是衛奉儀的名字。

我一笑:“正是,宮裡只我和衛妹妹兩人,阿姣自然想與她多加親近。”

太子聞言,突然沉下臉冷哼一句,陰陽怪氣道:“看來東宮實在冷清,本太子得多冊封幾個,免得你太過寂寞。”

我一愣,還在尋思是哪裡說錯話了,惹他如此不悅,一股大力已將我拖入他的懷裡,鋪天蓋地的吻隨之落下。

這一次,太子不如以往那般溫柔相待。我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癱軟在床笫之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大叫:“娘娘,不好了,皇上病倒了。”

我驚醒,滿頭滿臉密密麻麻的冷汗,掀開被子坐起來。婢女霧珠正焦急萬分地站在賬外道:“娘娘,宮裡傳來消息,皇上昨夜一病不起,太子現已入宮去了。”

我慌張問她:“一個月前陛下還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病倒了?”

霧珠邊服侍我更衣邊道:“太醫說,皇上為了前些日子的黃河水患日夜操勞過度,本有固症也未得到及時調理,是以變本加厲。”

我趕到乾坤宮的時候,皇子大臣們跪滿一地,為首的便是太子和諸位王爺。我越過眾人,走到太子身側跪下,太子見到我,厲聲呵斥:“你來幹什麼,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回去!”

我還沒來得及辯駁,殿內忽然傳出細如貓叫的抽泣聲,一股不祥的預感彷彿一條冷冰的水蛇爬上了我的後背。果然不多時,有太監出門悲訴長吟:“皇帝駕崩。”

一時朝野駭然,哀慟遍地。

皇后隨之跨出殿外,除了臉色稍顯蒼白,她依舊是那麼雍容華貴,優雅從容。她眼神犀利地掃視一遍眾人,壓下他們作勢的哭泣,大聲問道:“太子何在?”

太子忙出列應答:“兒臣在。”

皇后道:“皇帝駕崩,太子繼位,國體為重,切不可誤。”

太子屈膝跪下:“兒臣遵旨。”

新帝登基,我也成為皇后,從東宮搬至未央宮。皇帝的國喪足足持續了三個月,期間需要內外操勞,事務繁多,可只要一有閒暇,我就會去太后居住的慈安宮陪伴她。

我發現姑母一下子蒼老了好多,便知姑母和先皇一定如當初的太子夫婦那樣是彼此愛慕的。姑母沒有為皇室添下一子半女,多少史官諫臣揪著這點不放,可她的皇后之位從未因此動搖過。

黃河水患動搖了國本,帝位更迭又加劇了混亂,正值大周元氣大傷之際,北方的突厥部落開始入侵邊疆,趁火打劫。

新皇帝剛剛接手完政務,一口氣還沒喘穩,遭此變故,偏偏朝中並無十分得用的人才,不由有些措手不及。

護國將軍上官戰主動請纓,點兵點將帶領八萬大軍開往邊疆降服外敵,半年之後大獲全勝。龍心大悅,嘉封上官戰為一等伯公,良田豪宅,賞賜無數。與此同時,上官戰的女兒上官飛瓊被納入後宮,封為貴妃。

朝局穩固,天下太平,群臣諫言皇帝擴充後宮,開枝散葉。於是繼上官飛瓊之後,又陸續冊封了幾個嬪妃、昭儀,卻都不及貴妃的聖寵。

得知衛嬪懷上身孕的時候,我正在慈安宮陪姑母誦佛唸經。姑母原是不信佛的,但自先皇意外駕崩後,日日都會念上半個時辰禱告亡靈。

衛嬪便是當初的衛奉儀,原以她卑賤的出身得不到如此高的位分,豈料她做過馬奴的哥哥衛英竟是個英雄,託著裙帶關係上了戰場屢立奇功,被皇帝拜為驃騎大將軍。

衛氏一門自此飛黃騰達,雞犬升天。

我和衛嬪都是東宮的老人,皇帝除了按祖制每月來我宮中兩次之外,其餘時間皆是宿在其他嬪妃那裡。他雖得了幾個新歡,但也不是薄情寡義之人,衛嬪便是最好的證明。

因此,衛嬪懷上了身孕我一點都不奇怪。畢竟,論起誰與阿妁相像,顯然衛嬪最合皇帝的心意。

姑母卻皺起眉頭道:“阿姣,皇帝待你不好嗎?已經成親兩年多了,你的肚子怎麼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忙賠起笑臉寬慰她:“姑母,皇上待我一直很好,可這事急也沒有用。”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時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退居太后的姑母若還要像以前那樣稍有不滿就詰問她過繼的兒子,恐怕已不能夠。

更何況不說姑母自己,阿妁當初和他那麼恩愛,不也三年無所出嗎?崔家的女兒或許都不易受孕吧。

姑母點點頭,不再多說,後宮的事情她就算想要插手也有心無力,卻又反覆叮囑我道:“阿姣,你現在是皇后,以前姑母是崔家的倚仗,現在換成了你。你的身後是我們整個崔家,你不能倒,明白嗎?”

我鄭重其事道:“姑母,我明白的,阿姣一直都明白的。”

我擺駕回未央宮的時候問霧珠:“明兒又是十五了吧?”

霧珠回道:“不錯,明兒是十五。”

我抿了抿唇角,笑得勉強:“剛路過御花園,看見有處桂花開得好,你去摘些回來佈置寢宮。咱們前兒做的胭脂可好了,若是好了,你取些出來,我先試試。”

霧珠笑嘻嘻道:“娘娘現在怎麼喜歡桂花了?還費心做起了胭脂膏,娘娘以前可不愛搗鼓這些瓶瓶罐罐的玩意兒。”

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不是我,是阿妁喜歡桂花,制胭脂的本事也是以前從阿妁那裡學來的,阿妁只愛用自己做的胭脂。

現在我能得到皇帝寵愛的唯一辦法不過就是盡力讓自己變得和阿妁像一點,再像一點。一點一點地回想阿妁生前的模樣,一點一點地學她哭,學她笑。

我最頭疼唸書,但阿妁生前喜歡讀的書我都去琢磨了一遍,這樣我才有可能模仿她的談吐舉止,直至盡善盡美。

後宮深如海,如此度過了無數個漫漫長夜,倒也不寂寥。

3

十五,月圓。黃門唱過三聲,我知是皇帝來了。

我如常迎接,親力更衣。皇帝張臂讓我解釦的時候,突然附身在我頸側,咬著我的耳垂道:“好香啊,皇后用的什麼香?”

宮女太監們都還在,我臊得臉都紅了,喏喏道:“我見新秋的桂花開得好,便照著在家學過的本事做了胭脂,皇上喜歡嗎?”

他的眸光突然暗了暗,未置可否:“很別緻。”

我籲出一口氣,伺候皇帝倒酒佈菜,沒吃幾口,他便擱下筷子。我笑著勸道:“這些都是皇上平日裡愛吃的,您日理萬機,龍體要緊,還是再用一點吧。”

他默著臉,不辨情緒:“方才在貴妃那處也吃了酒,倒是不餓。”

我神情未變,盈盈笑說:“聽說衛嬪已有三個月的身孕,皇帝最近應該多往咸陽宮坐坐。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第一個子嗣總是要緊些的。”

皇帝聞言,瞬時寒下臉,揮手推翻了酒觴。“砰!”玉盞摔在地上,碎成四分五裂。我嚇得一凜,慌忙跪倒在地,“皇上息怒,臣妾逾越了。”

皇帝冷冷地盯著我,目光凍得像一支穿心的厲箭,良久才笑了一聲:“知道自己錯哪裡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越來越喜怒無常。他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那時阿妁回府省親不可避免碰上他的時候,他對我就很客氣,說話溫聲細語的。

我憶起從前的事,不免悲從心來,眼淚不知不覺就已流下,卻也只敢壓著嗓子,微微抽咽。

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我的狼狽驀然在他面前暴露無遺。他嫌惡地看著我道:“朕說你幾句就哭,這麼多年也沒個長進,跟個小孩子似的。”

我慌忙用帕子抹乾淨淚水:“我,不是,臣妾不哭了。”

見我這般他竟忍不住笑出來,他笑起來真好看,如雲破月出,暖風拂面,與方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彷彿馬上覺察到自己笑得不對,他便又板起臉,咳嗽一聲道:“朕累了,準備安置吧。你這宮裡的桂花味太濃了,燻得朕頭疼,全部給朕丟出去。”

“啊?”我愕然,“臣妾以為皇上您會喜歡。”

他恨鐵不成鋼地瞪我一眼,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朕不喜歡。”

我愣住了,暗地裡尋思,或許其他人模仿得再像在他眼裡不過只是畫虎類犬,東施效顰。

我枕著他的臂彎長久未眠,我真的想不通我該怎麼討好他?心中的石頭變得愈發沉甸甸的,未來的路在哪裡我一點兒都看不見。

他的呼吸起伏勻長,在靜夜裡聽得分外清楚,忽聞他道:“你還沒睡?”

我唬了一跳,連忙回道:“是,臣妾沒睡。”

他低聲笑了出來,沉悶的笑聲在胸膛裡發震:“今晚,你是在勾引朕嗎?”

勾引這兩個字像一記重錘把我拙劣的面具砸得粉碎,我羞惱地想要馬上起身,卻終歸只能壓下排山倒海的心緒,喉嚨發顫道:“臣妾做這些是為了討皇上歡心。臣妾嫁入後宮兩年無所出,太后常常耳提面命,臣妾……”

話音未落,他突然翻身,重重地壓住我,我一聲驚呼,瀑布般的青絲渾亂地散落。

黑暗中無法看清他的神色,但聞他不辨喜怒的聲音居高臨下道:“你想給朕生孩子?”

豁出去了,我咬著唇,細若蚊蚋地回答:“是。”

“朕成全你。”

眾妃每日來未央宮請安,我見衛嬪的肚子很快像圓球一樣鼓起來,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別的妃子粘酸惹醋的閒話也都被我壓下去。

倒不是我大發善心,特意關照。天子需要一個賢明的皇后,當仁不讓罷了。所幸衛氏的性子恬淡,並不恃寵而驕。

其他妃子循規蹈矩自不必多說,唯有上官貴妃妖媚稠麗,盛氣凌人,委實令人頭疼,但她在我眼皮子底下終究不敢過於放肆。上官家的權勢再如何看漲,也越不過樹大根深的崔家去。

平淡如水地過了幾月,我去慈安宮請安的時候,竟碰到了多時未見的許太妃。

許太妃難掩笑意,沐浴在洋洋喜氣中。原來王妃昨日為寧王誕下一個男嬰。今日尋來,便是按例向姑母討個恩典,封她的嫡孫為世子。

太后聞言也很高興,不鹹不淡道:“寧王和王妃如此恩愛,成婚不過一年多,這麼快便有了世子。”

我勉強自己說出一些恭喜的客套話,心口早已像被人用鈍刀捅了千百次,鮮血淋漓,不能自持。

我渾渾噩噩地支撐著,回到未央宮後便如一個散架的木偶倒了下去。

恍惚間,我想起他擅自帶我離城的那夜。他不甘心地問我,阿姣,你真的要嫁給太子嗎?

如果那時……

如果那時,我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命運是不是就會不同?

我悠悠醒轉時,霧珠正守在我的身邊,她似是樂得沒了形。不等我疑惑,她忙道:“娘娘,剛才太醫來過了,他說您懷著身孕。娘娘,你肚子裡已有了龍種!”

我內心不起一絲波瀾,卻覺得胸口發悶,喉嚨乾澀,便吩咐她扶我起身,倒一杯水。

霧珠仍像只報喜的鵲兒叨叨不休:“我往乾坤宮和慈安宮報了消息,太后立馬就來看您了,吩咐我要好好照顧娘娘。”

嗯,我苦笑著答應。

也好,等誕下龍子,崔家潑天的富貴權勢守得更加固若金湯之時,我失去的那些東西才不算白費。

到了晚間,皇帝才姍姍來遲,不辨情緒地坐著。我強打起精神,笑臉相迎:“皇上,您來了!”

他嗯一聲,算作回應。

我見他好像不是特別高興,心裡明瞭,後宮這麼多女人,誰生不是生?

正暗自腹誹,卻聽皇帝突然問我:“太醫說你今日暈倒了,怎麼回事?”

我心一顫,他正看著我,眸底沉沉,並無一絲笑意。在他的審視下,我心底的秘密彷彿碎成了七八瓣,根本無法掩飾。

其實,這本算不上秘密,我和寧王的舊事眾所皆知,無人再提罷了。

我只得作出一副害羞的模樣,含糊過去:“近幾日身子乏,不中用地很,一定是小皇子在這裡鬧騰。”邊說邊主動牽著他的手,附上了柔軟的腹部。

他沒有說話,也不知信沒信。

半晌的沉默使我無比緊張起來,所幸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淡淡道:“你好好養胎,朕還有些政務要處理。”

我跪送他登上龍輦,浩蕩而去。

一個小生命在我的身體裡慢慢地成長起來。如今我挺著肚子,走路蹣跚,稍有動作便氣喘吁吁,冷汗涔涔,卻累得心甘情願,滿心歡喜。保胎進補的藥食如流水一般不斷地送進未央宮,阿孃也奉了太后的懿旨進宮隨侍。

衛嬪不久便要臨盆了。我事無鉅細,全都安排妥當,原以為出不了差池。豈料太醫來報,衛嬪產了一個死胎。

我大慟,怎會如此?

太醫道,大概後天所致,衛夫人體質陰寒,氣虛不足,原是不易受孕的,如今這番只怕再也無法生育了。

我不顧阿孃勸阻,擺駕咸陽宮。帷幕重重疊疊,宮紗帳內映出一雙人影,正是衛嬪伏在皇帝肩頭嚶嚶哭泣。美人淚無處消承,皇帝緊緊摟著她,憐惜而愛意綿綿。

只看了一眼,我放下簾帷,轉身離去。

御花園中有一處閒置的亭臺,平時少有人走動。我喜清靜,常常在此逗留,有時慵懶地靠在鳳榻上沐浴春色,虛度時光。

忽聞到女子和孩童的嬉鬧聲從不遠處傳來,我從榻上起身問:“誰在那兒?”

霧珠派去打聽的宮女很快回來了,原來是寧王妃和世子進宮探望太后和太妃。

寧王妃聽聞我在此處,便抱著小世子來請安。我以前在宮廷家宴上見過她,那時只略略一掃,不欲細看,現在才看清她確是長得美極了,詩書門第養出的大家閨秀,溫柔秀婉,身襲一股淡雅的書卷氣。懷中的小世子更是粉雕玉琢,玉雪可愛。

我免了寧王妃的大禮,讓她近前來,握著世子的小手嘆一聲好。世子似乎與我面善,信手要抓我腰際的一縷流蘇宮絛。

寧王妃花容失色地制止他,我卻笑著取下宮絛遞過去:“你喜歡這個,我便送你。”

有一玉長身影漸漸靠近。我與他的妻兒正嬉笑的時候,驀然一抬眼,看見了他,他也怔怔地望著我。那一瞬間,寧王還是我熟悉的模樣,彷彿我和他之間從沒變過。

然而,終究是不同了。

他輕輕地拉過妻兒,護在身後,舉止疏離,向我恭敬行了一禮:“皇后娘娘。”

我嘴裡泛起一絲苦澀:“寧王不必多禮。”

見他們很快告退,我終於忍不住道:“請等一等。”

原是我先背棄了他,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他恨我怨我,從不肯與我多說一句話。罷了,還是由我開口吧。

於是,我顫著雙唇,主動問他:“你……你過得好嗎?”

我見他眸中閃過千萬種情緒,接著冷笑了一聲:“我過得好不好,皇后娘娘不都已經看見了嗎?”

是啊,我都看見了,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4

大周開武三年,暮春。

御史大夫王通上書,鬧出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豫州貪墨案。

王通稱,三年前黃河水患後,朝廷所撥修繕黃河水道的銀兩實際用於之的不足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全被瓜分乾淨,全入貪官汙吏囊中。

龍顏大怒,下令徹查此案,短短一個多月已有七位四品以上的大臣鋃鐺入獄,其下受到牽連的小官吏更是數不勝數。就連全權督辦此事的寧王也難免池魚之秧。

皇帝登基三年以來,一直崇尚清廉,勤儉治國,對貪墨之事愈加無法寬恕,嚴之又嚴。

為此,砍頭的砍頭,抄家的抄家,整個上京竟變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懷胎十月,已近臨盆了。

炎夏悶熱,西邊烏雲沉沉蓋頂,駭然之勢如同金戈鐵馬的將士持戩逼來。氣流彷彿被凝固住一般,宮苑中的花木紋絲不動,扼得人透不過氣。

“娘娘,您還懷著身孕,您不能去啊。”霧珠雙目垂淚,苦苦地攔住我。

我反手就推開她,腦中電光火石,白茫茫一片。我不相信,他還這麼年輕,他的世子還未滿週歲,他怎麼能死呢?

一口氣喘不到胸口,愈發覺得腹部墜墜地生疼,我勉強支撐著道:“來人,擺駕乾坤宮。”

嘩啦,嘩啦,大雨傾盆而落。

我的髮絲被斜飛的雨水打得緊貼臉頰,狂風吹走了霧珠撐在頭頂的宮傘,她忙又跌跌撞撞地去撿回來。到乾坤宮前,我已是衣妝不整,狼狽不堪。

但什麼都顧不上了,我急對御前太監道:“我要見皇上。”

兩個太監不解地對視一眼,很快一個太監進殿通報。

乾坤宮內,四面燃燭。皇帝端坐在龍案後,從堆積如山的奏摺上抬頭,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皇后冒雨前來,所為何事?”

我突然冷靜下來,聲音放柔道:“也沒什麼事,臣妾就是過來看看皇上。”

“哦,”他點點頭,平靜道,“說起來皇后是許久未到朕的跟前獻殷勤了,久到差點讓朕以為皇后懷上龍種後,朕在皇后眼裡已沒有了用處。”

我心尖一顫,臉上卻一笑:“皇上說笑了,阿姣一直在宮裡靜心養胎,才會有所疏忽。皇上可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置氣。”

他定定地望著我,扯起嘴角,似笑非笑。

我狀似輕鬆,不慌不忙道:“聽說皇上因豫州貪墨一案要賜死寧王,寧王畢竟是先皇的親骨肉,您的親弟弟,皇上這樣做不太合適吧?”

他似有些同意:“不錯,寧王確是朕的手足,朕也不忍心。不知皇后有何高見?”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眸色深沉,辨不出一絲情緒。我暗想,莫非將寧王賜死只是一個幌子?他究竟想幹什麼?

於是我又一笑:“依臣妾看,豫州貪墨一案其實疑點頗多。其一,修繕水道是三年前的事,若當時有人握著貪墨的證據,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被有心人提了出來。

“其二,此事牽連的朝廷命官皆是平時與寧王交好的大臣,別的不提也罷,寧王的岳丈陸修明兩朝為相,德高望重,先帝在世時便常常贊其剛正不阿,兩袖清風,又怎會突然參與到這種貪贓枉法之事。所以,臣妾懇請皇上勿要輕下判斷,事有冤情也未可知啊。”

良久,沉默。

我低頭等待著他的回覆,一顆心高高地懸起,背後冒出了層層冷汗。

刺啦,一簇閃電割破夜空,風雨愈驟。

狂風呼嘯著吹開四面的雕窗,滿殿燭火亂曳,把他平靜的臉色也照得忽明忽暗,陰晴不定。

他忽然低沉、喑啞地笑了一聲,彷彿在覺得什麼很可笑,然後緩緩道:“那皇后以為這個有心人是誰?是誰偏偏要跟寧王過不去?”

我越來越不可置信,竟忘了稱他為天子:“你,是什麼意思?”

他突然從龍案後起身,臉上結著寒冰,寸寸陰冷,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朕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我不知道。”

我害怕地低頭,不敢直視他藏著滔天怒火的眼眸。他逼近一步,我退後一步。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他陰冷的表情被細碎的光線割得四分五裂,只嗤聲冷笑:“你不知道?是誰帶著你出城徹夜不歸,是誰在御花園與你獨處一室?”

他知道的遠比我想象的多得多,我從未察覺,原來他是如此地可怕。可怕到無論到哪兒都是他的眼線,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

我惴惴地說出心底深處最恐懼的猜疑:“是你,你想除掉寧王?”

聞言,他揮袖一把抓住我,掌心扼上我的咽喉,近在咫尺、一字字地逼問:“他竟敢覬覦朕的皇后,你說他該不該殺?”

他毫無感情的聲音冷得像一把刀,刀刀割在我的心上,駭得我全身發抖。

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拖累他。

我被扼得面色發青,卻繃著臉解釋:“您誤會寧王了,他對臣妾並無二意,一直以來都是臣妾難忘舊情,纏著寧王。”

他怔怔地盯著我的臉,好似渾然不知我剛才說了什麼,良久才怒極反笑道:“哦,是嗎?”

我掙扎著想脫離他的掌控,他倒真的鬆手放開了我。我猛地吸氣,胸口悶得像壓著一塊巨石,彎下身子不停地咳嗽。

我繼續說道:“寧王與臣妾青梅竹馬,但我倆一直恪守禮節,他從未對臣妾有過非分之舉。您應該是最清楚的,臣妾嫁入東宮的時候尚是處子之身……”

他終於忍不住,揮手賞了我一個重重的耳光:“賤人!”

這記耳光來得太快太厲,我的左臉像被熱鐵烙過一般,火辣辣地腫了起來。

一絲血跡從我破裂的嘴角蜿蜒而下,我苦笑著道:“是,臣妾是賤人,還請陛下饒恕寧王的性命,切勿因為賤妾殘殺手足,無法向先帝交代。”

“滾!”他用最大的嗓音吶喊著,惡狠狠地瞪著我,像是要把我殺了一般。

刺啦,一道霹靂疏忽而過,劃開他猙獰的面部,半邊明半邊暗。

我還是恪守宮規,向他福了福身後,才跌跌撞撞地走出大殿。

那扇漆黑沉重的宮門在我身後無聲地闔上,強力承受著劇痛的我終於渾身虛脫地倒於冰冷的地面,再也無法動彈。

大片的血跡濡溼了裙底,映紅了我的雙眼。

“娘娘,您用力啊!”

啊,我嘶聲尖叫,疼得整個人像被硬生生地從中間劈開,豆子似的青汗撲撲落下,浸溼了一層寢衣。

“娘娘,我已經看見小皇子了,您再加把勁兒!”

可我實在不行了,迷迷糊糊的,眼皮沉得睜不開,好想就這麼睡過去。

嬤嬤的聲音卻還在旁邊聒噪:“娘娘,您千萬不可以睡,您若睡過去可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自暴自棄地想,醒不過來算了,揹負著整個崔家而活,實在太累了。我還有一個嫡出的妹妹,也到了待嫁的年紀,等我死後,她剛好可以接替我的位子。

想到或許又會被姑母逼著娶崔家女兒的某人,我竟忍不住發笑,一笑我更疼了,卻莫名其妙地清醒過來。

渾渾噩噩不知痛了多久,終於一記嘹亮的哭聲響起,四周恭賀聲不斷,宮女們紛紛欣喜道:“皇子!皇后娘娘誕下了小皇子!”

只有接生嬤嬤尖叫一聲:“不好了,娘娘落紅了!”

血液潺潺地從體內流失,我感覺自己越來越冷,像是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無法掙脫也無法逃離。

只怕這次是真的要死了,所幸小皇子平安,我死也算了。

混亂中,卻聞一道陰冷蝕骨的聲音在我耳側言道:“聽著,朕可以饒寧王一命,但你必須醒過來,你要是死了,朕立馬將他賜死!”

寧王!

我的腦海遭到猛然一擊。

我已經對他不起,千萬不能再累他死了。

我拼命地從窒息的邊緣掙扎過來,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渡到我的唇邊,如春水一般,緩緩地流入我的喉中。

再次醒來,天光大明,富麗堂皇的殿內寂靜一片。

“來人!”我聲音虛弱,卻還是被人聽見,霧珠從殿外興奮地跑進來:“娘娘,您醒了!”

我微微點頭,發現自己累得連話都不願多說,只問她:“小皇子呢?”

霧珠笑道:“小皇子在奶孃那裡睡著了,奴婢這就給您抱過來!”

我接過小小的一團,吃飽喝足的他不知在做什麼美夢,嘴角上翹地笑著。

恍如隔世,我竟然也是一個做母親的人了。

我醒後才得知皇帝已給他的長子賜名,望。

望,即是忘。

他大概在用孩子的名字警示我什麼。

那天我事出緊急,確實口無遮攔,過於放肆,如今憶起仍有些後怕,怕他哪天想起來,會忍不住殺了我。

寧王沒有被賜死,而是和王妃一家被貶到苦寒的冀州做一個無實權的地方王,若無奉詔,終身不能回京。虛驚一場,他好端端的,他的妻兒也好端端的。

深宮裡的日子照舊,似水流過,也似水平淡。什麼都還是原來的老樣子,除了皇帝不再踏入我的宮室宿夜。

即使初一和十五。(作品名:《玉樹後庭花(上)》,作者:閒掃落花。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