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晚娘,感人肺腑

我的晚娘,感人肺腑

晚娘一生恨著家鄉的小山村。

晚娘一生沒離開家鄉的小山村。

晚娘是富貴人家出身,不知怎麼就看上了我那走街串巷當行腳郎中的父親。聽村裡的老人說,那年晚娘待字閨中,我父親受人所託,將一個包裹捎給在晚娘家做活兒的同鄉,不料路上遇一強盜,父親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盤纏及衣物給了那人,只求他留下包裹,那強盜見狀以為包裹裡有什麼稀罕東西,哪會罷休。上來就把父親打倒在地了,儘管知道自己沒有絲毫勝算的把握,可父親還是死死的護住包裹…撕扯之際,包裹破了,裡面只有一件冬衣,一封家書。賊人不禁疑惑了,拉著父親非要他說個明白。父親隨即道出了是受人所託,所以才要拼死保護。說也奇怪,那賊人見父親如此仁義,便將包裹連帶著財物還給了父親。而更讓人吃驚的是,父親竟拿出了一大半給那賊人。說道:“看你也不是大惡之人,出來做這事,肯定是迫不得已的。”倒還真是被父親說對了。原來那人是因為妻子久病去世,家裡負債累累,幾個孩子都快餓死了,不得已才出來幹著害人的勾當。老人們說,也不知那賊人說的是真是假,父親就把自己大半的錢都給了他。不過父親也沒虧,賺回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因為那一幕正好被踏青回家的晚娘看見,她被父親的善良仁義感動,非要跟了他走…

在那個門第思想還很濃厚的年代裡,一個富貴千金和一個窮困潦倒的行腳郎中怎麼樣都不可能在一起的。晚娘自然是受到了百般阻攔,被勸過,被罵過,被打過,還被關在屋子裡不讓出門。到底是性子倔極了的人,晚娘終究還是出來了。怎樣出來的不知道,有人說,晚娘拿著刀比著自己的脖子,威脅家裡人。也有人說,晚娘和父親是青梅竹馬的夥伴,早就私定終身了。後來晚娘家發達以後也沒忘記當初的承諾,是個難得的忠貞女子。還有人說,晚娘為了和父親在一起,與家人斷絕了關係,孃家也不認這個女兒了…那時父親也勸她,自己一窮二白,家裡面還有兩個拖油瓶---前妻留下兩個不足八歲的孩子撒手人寰。更沒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幫忖著,除了祖上留下來的兩間破敗不堪的土坯房外什麼也沒有。對於外界莫衷一是的猜測和父親苦口婆心的勸阻晚娘從來就不予以理會,只知道自己是愛父親的,不需要明媒正娶,就憑她情比金堅。而父親呢,大抵也是被晚娘的率真和執著感動,終於在一片羨慕和嫉妒的目光中將晚娘帶回了家門。剛到我們家鄉的時候,晚娘也的確是嚇了一跳,晚娘是屬於家道中興的千金,也不是沒過過苦日子,但家鄉的衰敗太出乎她的意料了。父親對她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送你回去。”晚娘倔強的搖了搖頭:“我圖的是你人好,不為別的。”其實那時候晚娘哪知道父親的為人呢,只不過是剛巧碰見了父親行善的那一幕而已。好在父親確實是個君子,剛開始不肯跟晚娘同房,說是晚娘年幼天真,肯定是一時糊塗才非要跟他的,讓她在這裡過過苦日子,熬得過再娶她。

於是,晚娘和父親就過起了名義上的夫妻生活。她帶著我在正房睡,父親和哥哥在偏房。那時候我雖然小,但也記事了。印象最深的是晚娘剛來那些天,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在床上小心翼翼的翻身,還輕手輕腳的給我蓋被子。我自己的親孃雖然去世不久,但我並不排斥晚娘,就像晚娘第一眼看到父親就深深地愛上他一樣,我初次見晚娘也覺得和她很投緣,一點也不生分。窮人家的孩子總是當家早,年紀相仿的孩子都去上學的時候,我和哥哥每天一早起來就提著籃子往山上跑,去砍柴,割草,挖野菜。灶裡燒的,牲口和人吃的,都要趕緊去弄,然後回來幹活。晚娘來了之後就動心思要我們學習了,沒錢去學堂,晚娘就在家教我們,她的學識比我們村裡那個半瞎子先生好多了,寫出來的字跟模子裡刻的一樣好看。有了她,我們再也不用偷偷跑到村口的學堂去聽課,巴巴的望著裡面發呆了。晚娘就像瑤池裡流下來的玉露瓊漿一樣浸潤著這個家,浸潤著我和哥哥狹窄乾涸的視界。

在歷經了一年的“考驗”後,父親終於同意真正娶晚娘了。在這一年裡,除了教我和哥哥唸書識字外晚娘以超人的毅力學會了一切農活和家務,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變成了不折不扣的農婦。而父親也感激她的執著與厚愛,正式確定了和晚娘的夫妻關係。記得那個傍晚,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慶祝父親和晚娘的“大喜”。父親和晚娘像個孩子似的羞紅了臉。夕陽也越發嬌羞,牆角的牽牛花開得格外精神。

那年,晚娘二十歲,如夢年華。

父親之於晚娘,就像甘霖之於沙漠。憋足了勁兒要灑點水份下來,可來不及到地面就被無情的蒸發了。父親是個郎中,懸壺濟世一輩子,卻沒能救自己的命。三十一歲那年就因胃癌去世,撇了我和哥哥還有晚娘以及晚娘腹中六個月大的孩子。在沒有父親的日子裡,晚娘帶著我們在苦水缸裡泡,既要維持生計,又要還父親治病欠下的債,還要準備迎接她和父親的愛情結晶。不得已,晚娘回了一趟孃家,一去就是兩個多月,當我們所有的人以為她不會再回來的時候,晚娘帶著她從孃家借來的錢回來了,一同回來的還有我早產的弟弟。我至今都無法想象,被孃家人視為恥辱的晚娘,是怎樣腆著大肚子,一步步走到縣城裡去,低聲下氣的求父母給點錢,然後又在路上生下了弟弟。這麼多年,提到這事,我們都是珠淚滾滾,而她總是一笑置之,從不在人前談半點苦。

在此後舉步維艱的日子裡,晚娘帶著三個孩子在村裡靠替人寫書信為生,一般只是普通家書或者喪告。喜慶點的事和她沾不上邊,村裡人迷信,嫌她是寡婦,怕犯忌諱。可誰會想到就是這麼個年紀輕輕的寡婦,改變了我們整個窮山溝!晚娘剛開始在家只教我們三個讀書,後來隔壁左右上不起學的窮人家也把孩子送過來了,有時還帶著點青菜大米什麼的。晚娘也沒有拒絕,但晚娘只收剛剛夠我們餬口的分量,其他多一點也不要。後來不知怎的,村裡的孩子都來拜晚娘作老師了,其中還包括那個半瞎子先生的孩子,再後來就是十里八村兒的孩子,漸漸的竟有一個小學校的規模了。村裡人把祠堂邊的四間雜物屋收拾出來,讓我們住了進去,晚娘白天就在那裡教學生,晚上就帶著我們做些縫縫補補的活計。昏暗的油燈一點點燻老了她如花的容顏,日子就這樣在孩子們的朗朗書聲中似水孱孱而逝。

也許是上天體恤晚娘,也許是我們那窮山溝裡註定要出幾個人才。晚娘所帶的學生中,出了兩個市長,兩個省長,一個將軍。舊時的窮山溝成了勵志榜樣,晚娘也成了眾人景仰的恩師。去年教師節,功成名就的學生們特地給她送了一塊金燦燦的大匾,家鄉的祖堂也立起了牌坊,縣誌上又多了一個傳奇。對於這一切榮譽,晚娘依舊是置之不理,不喜,不怒。晚娘恨著那個埋葬父親的小山村,但晚娘一步也沒離開過那個小山村。她用一生的時間詮釋了對父親的愛戀與忠貞。

這就是我的晚娘,二十歲嫁進我家,二十一歲守寡至今,獨自撫養遺腹子以及兩個與自己無半點血緣關係的孩子長大成人。如春蠶吐絲,如紅燭燃淚,傾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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