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姜晓娟，渭南市阳郭镇东姜村人。1990年毕业于渭南市杜桥中学。1993年离开家乡外出打工，现为妇产科医师。
是谁在我蹒跚学步时，扶起我的双臂？是谁在黑夜里紧紧搂着发烧的我？是谁掏出带有体温的几块钱为我定了学习报纸？是谁就着油灯为我纳着鞋底？是谁听着老师对我的表扬，满脸微笑？是谁在我瓢泼的大雨中为我送来草帽？是外婆，是我被思念肆虐却永远无法再见的外婆；是我悲情、苦难一生的外婆。长久以来，总想用文字来写外婆，外婆犹如一本书，记载着苦难和艰辛。外婆犹如一棵树荫育着她的孩子们。我无法表述外婆的坚强与韧性，唯有用几年前祭奠外婆时的文字继续表达我的哀思。
寒风呜咽，纸灰飞旋，跪在坟堆前，我泪眼模糊。
二十多年前的冬天，当我从学校回家，我婆告诉我外婆去世的消息。虽然当时还未经人事，但我已懂得生离死别的意义。一路哭泣奔跑到外婆家，见到的是瘦小的外婆躺在床板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面部蒙着黄纸。母亲穿着孝衫坐在床边哭泣，舅舅戴着白孝红肿着眼睛在烧纸。我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知道外婆将永远不再睁眼。
家乡的风俗，下葬前揭开棺盖，子女们都要再见亲人最后一面。人们抱住我不让看，他们害怕外婆变形的面庞会让我害怕，我挣扎、哭闹、哀求，棺盖被长长的铁钉钉住，我拍着棺盖大声哭叫，最后抚棺长哭。
一堆黄土，阴阳两界，外婆永远离开了我。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梦中却时时浮现她的音容。瘦弱、矮小却又善良坚强的外婆永远离我而去。
外婆的一生悲苦、凄凉。在她几岁时，他的父亲从树上摔死，母亲病死。他们姊妹几个分别被不同人家收养。后来外婆的养母改嫁，外婆又随养母到了另外一家。因为从小要干粗活，外婆缠过的双脚又被放开，曾被别人笑话大脚丫片子。作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外婆吆牛犁地、耙地撒种一把好手。后来，外婆18岁时嫁给外公，也开始了她更为悲戚的人生。
外公父母双亡，头脑聪明，做点小生意，家道起初尚算殷实。外婆曾孕育十胎，可七个孩子都因各种疾病夭折。无奈，外婆将大姨妈寄养在别人家，成年后的姨妈一直对外婆心怀芥蒂。起初外公安分守己，生意做得尚可，家庭也和睦。饱暖思淫欲，外公与一寡妇鬼混，生下一个男孩与舅舅同岁。听说当年外婆去找外公，可怜的外婆她无法斥责自己的丈夫，咬破了那个女人的手指。女人之间的争斗，胜利者永远都是第三者，外公与那女人公然同居。男人一旦心野，便再也无法收回，外婆忍辱独自一人撑起三个孩子的天空。
后来，外公因为赌博被捕入狱，不久病死狱中。当时，我母亲六岁、舅舅四岁，得知消息外婆悲痛却又无奈。这时那个寡妇将外公病重的私生子送进外婆家，这是怎样的耻辱啊！现为人母人妻，我无法理解外婆当时的想法，她那颗善良、包容天地的心，我永远无法理解。她居然接受了那个孩子，那孩子将疾病很快传染给舅舅。她在漆黑的夜里，用架子车拉着两个孩子连夜步行40里，将孩子送进当时的渭南地区医院。庆幸舅舅抢救及时得以康复，而那个孩子却因为病情严重，不幸夭折。这些都是后来我婆告诉我的，在我们这个古老的镇子，曾经这件事成为人们饭后茶余得谈料，外婆用她宽阔的胸怀包容了一切。
孤儿寡母，舅舅又体弱多病，外婆的日子贫穷、悲凉。曾经年幼的舅舅因为与别的孩子玩耍打架被家长追赶暴打；曾经母亲因为护着舅舅被村子里恶人一耳光搧穿鼓膜；曾经母亲的堂叔修缮自家房子却从外婆家房顶走过，下雨天，房屋漏雨外婆只有用塑料纸遮东挡西。势力而又残酷的人们肆无忌惮得欺负你，只因为你弱小、无助。然而，不管是谁家的红白喜事，外婆总是蒸馍拿碱的一把手。有人嘲笑、有人叹息、更多的人同情她。
后来，在外婆养母的再三要求下，外婆再婚招一老鳏夫，命运更是扼紧外婆的咽喉。这个男人自私、懒惰而又好吃贪婪。长期的单身生活使他无所顾忌，他卖掉外婆的架子车，卖掉外婆的农用工具，买烙饼、买糕点。而在当时对于外婆来说，这些东西能买几倍的黑面够家人糊口，外婆伤心、无奈。外婆累病了，住院了，这恶毒的男人追到医院以死威胁外婆，毒打外婆，让她借钱。母亲告诉我，三年犹如噩梦，他们战战兢兢得生活着，终于这个残暴的男人因为武斗中打死了人被判刑。
外婆又回到孤儿寡母的境地，回身望去舅舅已到成家立业的年龄。贫穷弱小的家庭，没有人愿意作媒。曾有多次，当女方家来打听时，都因为村子里闲人碎语而泡汤。我从记事起就跟着外婆，在地里干活时；给生产队赶毛驴磨豆腐时；给别人家帮忙时；我总是跟着外婆。半夜发烧了，外婆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发汗；走累了外婆背着我。三岁那年，地震了，防震棚里，外婆一直带着我。晚上外婆做针线活，我给她穿针，扎在土炕周围的墙上，坐在土炕上依偎在外婆怀里，是我儿时最清晰地回忆。
后来舅舅结婚了，刚过门的妗子显示出了她的自私与懒惰。我记得，外婆做好饭几次去叫妗子，她都不起床。过惯了苦日子的外婆省吃俭用，而生在山中却娇生惯养的妗子好吃懒做。一不小心，妗子便大发脾气，经常与舅舅吵架。终将所有的怨气都洒在外婆身上，她嫌外婆将流浪的疯女人下雨天领回家吃饭喝水；她斥责外婆将馒头给了讨饭的傻子。他们离婚了，这个愚蠢心胸狭窄的女人她至死也无法理解外婆那颗宽厚仁慈的心所做的一切。家，又恢复了过去的贫穷与安宁。
上学后，我经常将老师讲得知识讲给外婆，杂志报纸上的东西我常常念给外婆听。外婆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她常常向别人炫耀外孙女的“知识渊博”，她知道了东北三宝；她知道了白雪皑皑的珠穆朗玛峰；她知道了地域辽阔的新疆；她知道了民族众多的云南。有一次，我给她念《王寡妇哭墓》，她听得满目含泪但却未流泪。第一次，外婆向我说起了外公。她满脸敬慕，说外公高大英俊、聪明能干。至今，我都不明白，到底在外婆的心里对外公有没有恨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人对外婆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生产队长点名时称她婶子，谁家小孩受到惊吓或头痛脑热都叫她去看看，谁家过事，后堂厨房由她掌管、指挥。我善良的外婆用她的勤劳、用她的宽厚、包容一切的胸怀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尽管她依旧弱小，依旧贫穷。舅舅再婚了，刚过门的妗子的确很孝顺。做饭收拾屋子，不用外婆操心。外婆很满足，平静幸福的日子过了不到一年，眼看着妗子快要生孩子。那个寒冷的初冬，天上飘着雨夹雪，北风吹在人脸上生疼、生疼，我无私、悲苦一生的外婆未来得及看上孙子一眼便撒手人寰，无情的冠心病魔吞噬了她的生命。而在当天晚上，她还就着油灯给她那尚未出生的孙女缝制小棉衣裤！
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了，每年回家，总要去外婆坟头烧纸，坟头枯籘缠绕，仿佛向我们展示外婆对她的儿孙们无尽的拳拳爱心。九泉下外婆可知，她未曾谋面的孙女已成家为人妻、人母；她的孙子重点大学毕业已成为一名英俊的军官；她曾经溺爱、娇惯的外孙女已是6岁孩子的母亲！这一切，都源于外婆的坚强与忍耐，源于她的善良与包容，使他的子女散枝开花。
懂事的女儿再次跪地向坟堆叩头，我泪水长流。我悲情、善良的外婆，你的大爱无边，将你宽阔的胸怀、善良的心地留给了我们，也将思念永久留给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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