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海波
目前正在熱映的《無名之輩》，是繼兩年前的《驢得水》之後又一部低調出世，但口碑票房隨即雙雙火爆的低成本喜劇電影。豆瓣評分竟高達8.4分，殊為難得。票房也接連逆襲——五天過億，預期最終有望衝擊5億元，非常可喜。
《無名之輩》刻畫了一系列身份低微，有著各種缺點，為生存及其尊嚴而做出種種努力的小人物的形象。誠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戲劇大師奧尼爾所說，在絕望的境地裡仍然懷抱希望前行，這是悲劇。《無名之輩》的與眾不同，就在於它既具有一切喜劇的優點，同時它又引發我們對像自己一樣的所有普通人應該如何對待生活，如何有尊嚴地活著的深刻思考。
一方面，整部電影全程笑料不斷。觀眾的整個觀影過程始終不乏開懷大笑，同時，它又是一部對充滿缺點的小人物滿懷敬意，善於發現他們人性中光輝的東西，並激起觀眾對這些小人物同樣充滿敬意，因而，全片充溢著可貴的人文情懷。
恰如《無名之輩》在貴陽路演時的主題詞“以你之名，笑痛心扉”所表達的：這部電影的主旨，就是滿懷深情地為我們這個國家所有認真生活，想有尊嚴地生活的所有芸芸眾生無名之輩代言。
按照古希臘以來奠定的喜劇傳統，喜劇是描寫有缺點的普通人，以諷刺和誇張的手法，通過幽默和引發觀眾的笑，鞭撻小人物的缺點，促使人和社會變得更美好。
《無名之輩》一方面對片中人物缺點的諷刺和批判毫不留情，無論是“眼鏡”和“大頭”這兩個劫匪的犯罪、低能、“色厲內荏”及最後的受到法律制裁；落魄保安馬先勇的狡黠無賴，甚至癱瘓女孩馬嘉旗的毒舌利齒。同時，它又善於發現人物心靈深處被喜劇性諷刺的表象所遮蓋的人性光輝，讓觀眾深深地被人物精神深處並不卑微、甚至是高貴的那點靈性所打動。由是心靈震顫，潸然淚下。所以，《無名之輩》是一部亦喜亦悲、讓你在大笑之後又會感傷悲憫甚至會久久回味的電影。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引用的貴州方言民謠《瞎子》是導演饒曉志拍攝這部電影的靈感來源。這首方言民謠以及全劇人物的方言臺詞，使全片更具地域特色，更有生活質感，更接地氣。
電影主題歌曲《瞎子》改編自北宋詞人柳永的《雨霖鈴-寒蟬悽切》，但較少原詞的纏綿悱惻，更於高亢激越中不乏悲涼，非常蕩氣迴腸，真切地傳達了現實生活中每一個普通人為了更好地活著而奮力前行過程中五味雜陳的心情。
《瞎子》這首貴州方言民謠傳唱已久，詞曲作者堯十三以一個學霸型的醫科畢業生的身份轉而成為創作型民謠歌手，甚至被圈內人和業餘民謠愛好者譽為當代中國民謠的旗手型人物。
《瞎子》這首貴州方言民謠經過同為貴州籍的電影導演饒曉志的精心藝術處理，與影片中每一個人物的命運及其情緒高度契合，極具感染力。相信許多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接觸到這首歌時都禁不住會靈魂震顫，不能自己。而據媒體爆料，導演饒曉志的創作靈感，就來自他在旅歐行程中的萬米雲端，為排解恐高而聽音樂時，聽到了堯十三的這首貴州方言民謠《瞎子》，結果心臟彷彿被一擊而中。“整個下降過程我都在聽《瞎子》，重複了很多次，我都聽哭了”。
這首歌喚起了饒曉志強烈的鄉愁，也成為他決定拍一部描寫貴州故鄉小城普通人命運的電影，以排解自己對於家鄉的思念。這是饒曉志拍攝《無名之輩》的初衷。也因此，《無名之輩》中的人物操著貴州小城方言，引用堯十三的貴州方言民謠《瞎子》做主題曲，絕非偶然。
儘管，導演一再聲明他拍的《無名之輩》並非喜劇，而是帶幽默風格的現實主義劇情片。但從觀眾的觀影體驗看，《無名之輩》具有當下流行的喜劇電影的一切優點。但它又在許多方面完勝當下流行的不少低俗喜劇電影。
所謂低俗的喜劇電影，竊以為是指那些缺乏真誠，故事老套，橋段陳舊，“笑果”勉強，缺乏內涵，品位低俗的喜劇電影。譬如，曾見過不止一部喜劇電影刻畫主人公圍繞鉅額“遺產”，渴望一夜暴富甚至不要人格的各種出乖露醜。或者是某些喜劇電影明顯讓人覺得缺乏生活體驗，缺乏想象力，簡單粗俗地照搬外國喜劇電影的技巧：如用性別喬裝的過時橋段來製造低俗笑料等。
而《無名之輩》則竭盡真誠，它的“以你之名，笑痛心扉”，當真名不虛傳。相信許多觀眾感受到了這部電影的真誠，因為劇中人物幾乎就是我們自己。
喜劇固然是描寫普通人身上的可笑之處，甚至是醜陋的東西。但可笑之處的表層後面，照樣不乏美好的東西。好的喜劇應該有這樣的創作態度和發現這些人性光輝的慧眼。如果這樣來創作喜劇電影，那麼創作出來的就可能是高級的喜劇電影，《無名之輩》無疑就是這樣的高級喜劇電影，它的故事就是希區柯克所說的“有思想的好故事”。
電影《無名之輩》不僅給觀眾帶來了觀影快樂和思想啟迪，其創作經驗更值得電影人總結思考。多年來，喜劇電影一直穩居電影市場的爆款類型，從馮小剛導演以其招牌“馮氏”喜劇創立的喜劇賀歲檔，到甯浩的《瘋狂的石頭》《心花路放》，徐崢的《泰囧》，周申的《驢得水》，楊慶的《火鍋英雄》，陳思誠的“唐探”系列，包括今年以來的《超時空同居》《一出好戲》等等，這些電影人在創作喜劇電影時重視內容為王，反覆打磨劇本，製作上精益求精，於是佳作頻出，終於使喜劇電影在電影市場上成了氣候。
但是如前所述，人們也看到，在電影喜劇蓬勃發展期間，粗製濫造的電影喜劇也不在少數。一些粗製濫造之作甚至還獲得了不錯的票房。這一方面說明了市場對喜劇電影類型的剛性需求，另一方面更是顯示了喜劇電影市場需要精品力作的緊迫性。當此時刻，《無名之輩》的破空而出，不啻一股清流，讓人驚豔，原來電影喜劇還可以這樣拍。
《無名之輩》至少有兩條經驗值得以後的喜劇電影創作借鑑。
其一，是饒曉志及其團隊對電影喜劇認真嚴謹的創作態度。媒體訪談材料顯示，饒曉志及其團隊在《無名之輩》的創作過程中，無論從創作靈感與故鄉生活的關聯，從反覆推敲人物關係與劇情結構到確定將互不關聯的多線分散敘事合流為互相關聯的多線並進敘事，從確定方言民謠作為影片的主題插曲，從要求劇組中的北方演員提前練習貴州方言，從陳建斌、任素汐等一眾演員在拍攝現場對錶演細節的精益求精，包括從演員章宇扮演劫匪“雞冠頭”的髮型來源及其與人物性格和人物命運的關係等等，無一不是認真嚴謹，深思熟慮，反覆打磨，精益求精的。
其二，創作不能急功近利，應該練好創作基本功。但是創作水平的錘鍊和提高，並非一日之功。就饒曉志及其《無名之輩》的創作而言，多年的舞臺戲劇實踐，磨鍊了饒曉志對戲劇文本和舞臺演出體現中存在的瑕疵和雜質無法容忍的專業敏感。熟悉舞臺戲劇的人甚至舞臺劇的觀眾都知道，舞臺的重要特點，就是它能將演出存在的任何瑕疵無情地加以放大，這簡直會使創作者羞愧得無地自容。無論這種瑕疵是劇本上的還是表演上的還是導演方面的。
《無名之輩》作為原創劇目，起初只有一個由堯十三的民謠《瞎子》激發萌生的創作衝動和靈感念頭。在具體的創作過程中，饒曉志及其編劇合作者，對它的人物關係設置，世界觀的建構，故事講述方法，具體的敘事結構，反覆討論，反覆打磨，歷時一年，修改十幾稿之後，才最終定下拍攝稿。即便開機後，劇本還在繼續修改。原來還設計了好幾個不同的結尾。觀眾現在看到的這個結尾，是他們認為比較暖心的。而在我們觀眾看來，這個結尾使每個劇中人在性格、命運、情感和價值觀邏輯上，都非常合理地各歸其位。非常難能可貴。口碑和票房表現，也證明主創們的努力有了應有的回報。
（作者為中央戲劇學院影視系教授）
（原標題：以你之名 笑痛心扉——評《無名之輩》兼談喜劇電影的創作傾向）
閱讀更多 中國電影報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