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他接了上千個家庭暴力施暴者打來的電話

8年,他接了上千个家庭暴力施暴者打来的电话

8年,他接了上千个家庭暴力施暴者打来的电话

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劇照。圖片來自網絡

文|新京報記者 衛瀟雨 實習生侯軼

本文約5274字,閱讀全文約需10分

每年的11月25日“國際消除對婦女暴力日”,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以男士為主要對象的宣傳活動。

根據全國婦女聯合會的統計數據,我國近90%的家暴受害者為婦女。2014年,最高法曾公佈數據:中國約有24.7%的家庭存在不同程度的家庭暴力。

據聯合國調查,在大多數國家遭受暴力的女性中,僅有不到 40% 曾尋求幫助,報警的更是不到 10% 。在中國,受害者平均遭受 35 次家暴後,才會報警。

2010年,由方剛博士發起“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男性熱線”,為家庭暴力施暴者中的男性提供幫助。方剛相信,只有改變了施暴者的認知和行為,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家暴問題。

北京源眾性別發展中心主任李瑩,多年來一直致力為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法律援助。她說,家暴是0次或者N次,一定要在最開始遭受暴力時,表達完全不能接受和容忍,然後及時求助,才能比較有效的預防家暴的再次發生。

以下內容是剝洋蔥與他們的對話。

8年,他接了上千个家庭暴力施暴者打来的电话

“我們相信會有施暴者渴望改變”

剝洋蔥:“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男性熱線”的援助對象主要是男性施暴者,這經過了怎樣的考慮?

方剛:其實我們剛創辦的時候就受到質疑,男人打完老婆還會打電話來求助嗎?不應該是被打的求助嗎?但是白絲帶背後的理念是,我們相信每個男人的內心其實也向往幸福美好的生活,但因為他們的暴力傾向,破壞了夫妻的親密關係,我們相信會有施暴者渴望改變。

2010年熱線剛開通,我們接到的第一個電話就是施暴的男人打來的。他輕描淡寫地說,我有一個計劃、非常好,但是我和妻子說,她就沒有理由的反對,說“不行”、“絕對不行”。因為她那態度,我非常生氣,就大吵、控制不住自己,“我就失手打了她一下”。後來老婆提出來離婚,半年過去了都沒有原諒他。

他就來求助我們,當時是晚上,我把所有事停下來,和他打了兩個多小時電話。我實際上是幫助他認識到,他把這些東西責怪到妻子那邊,其實是因為他覺得有一個規則,就是他說的是對的。這種情況下,妻子反對,就會覺得她是無理取鬧。

後來,他也接納了這些觀點。

剝洋蔥:什麼樣的施暴者會打電話過來請求幫助?和他們的社會地位、知識水平、暴力等級有關係嗎?

方剛:超過80%的施暴者來求助都是在面臨離婚這種家暴嚴重後果的情況下,才會尋求改變,就是不想離婚。不僅是家暴,做任何心理諮詢輔導對男性都是特別困難的,因為這需要你對別人敞開,你要暴露你最柔軟、最脆弱的部分。但恰恰很多男性不願這樣。

施暴者有時候認識不到自己的暴力行為,他們有自己的思維模式,包括淡化、否定、合理化,會覺得這是很正常的。所以他不會去改變,除非要離婚了,他受不了。

剝洋蔥:你認為施暴者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嗎?

方剛:白絲帶倡導施暴者也需要幫助,這是很有爭議的,很多人會認為,去幫助受暴者就好。但我們覺得,施暴者也有痛苦,他們也想要幸福生活。暴力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製造新的問題,在暴力關係中沒有贏家,把家庭裡的親密關係破壞了。

所以我們會倡導改變。

“家庭暴力的本質是控制”

剝洋蔥:倡導施暴者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會不會被理解為對家暴行為的包容?

方剛:暴力毀壞了女人的生活,其實也毀壞了男人的生活。像很多人打過老婆以後會哭、會跪下、懺悔,他當時是真的後悔。但是這種後悔沒有改變暴力的因子,本質的東西沒有變。暴力有循環性,如果這次原諒了他,下次還會哭、會跪下、懺悔,但是繼續施暴。

所以我們倡導,對家庭暴力零容忍。家庭暴力發生了一次後,妻子原諒了、丈夫繼續暴力、繼續原諒,這可能會成為兩個人的交流模式,他越來越不當回事。

暴力要徹底改變必須是真正受到了衝擊,要有覺醒和改變的意識,施暴者是家庭暴力的源頭,只有改變了施暴者的認知和行為,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家暴問題。

剝洋蔥:你覺得他們為什麼會有施暴行為?

方剛:施暴並非是天生的本能,而是男性在社會化過程中學會的控制他人、維持自己在家庭中權威地位的一種行為方式。家庭暴力的本質是控制,控制不了,用暴力來。通常男性在社會在家庭當中,他擁有更多的資源,也就擁有更多的權力,這是一方面。另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全世界的文化都是一樣,我們鼓勵著一種支配性的男性氣質,又被稱作霸權主義的男性氣質,所以這種霸氣的文化,支持男人有暴力的文化,我覺得這是最根深蒂固的根源所在。

我們首先要認識到我不應該控制伴侶,這其實會讓彼此都受傷害。

8年,他接了上千个家庭暴力施暴者打来的电话

韓國電影《金福南殺人事件始末》劇照。圖片來自網絡

許多人會說我控制不了就動手了,許多受暴者也有這樣的錯誤概念,犯病了、發瘋了、控制不了,其實能控制。比如說我們會討論一個暴力從開始到出現,會經歷高危情景、高危想法、高危情緒,最後到高危行為,我會跟他討論,其實每一個環節都有機會改變。其實更重要的是要放棄那種你要支配的、覺得你是有權利的觀念。

曾經有一位諮詢者打老婆,他就說,因為工作上的壓力,老婆說了一句很平常的話,他就情緒沒控制好動手了。這個諮詢者還會打他的母親,他說每次打母親的時候心裡想的是:“閉嘴!不要再說了。”這其實也是一種控制。

剝洋蔥:很多男性會把生活中受到的壓力轉嫁到親密關係上?

方剛:是這樣。我接過上千個家庭暴力施暴者打來的電話,很多男人都會會說,因為壓力太大,我在職場被欺負、我失敗,很多女人也會說,因為工作壓力太大,所以他回家發洩。

包括我們接到的第一個電話那個男性,他也特別強調說壓力大、工作煩躁、職場不順利,就說我這個年齡再不往上升就沒機會了。他也會覺得自己的情緒壓力沒有辦法排解,我就和他分享說,這只是你的藉口,你有義務控制你的情緒,不能把情緒帶回家裡。你說領導不提拔,那你找領導去,不能打老婆,對不對?

“在這一代終止暴力”

剝洋蔥:你提到,只有改變了施暴者的認知和行為,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家暴問題。白絲帶有過活動,來幫助男性改變認知和行為嗎?

方剛:今年的淮南國際馬拉松,我們有一個活動是10多個志願者穿著紅色高跟鞋跑步。其實西方也有個挺流行的活動,叫做“穿她的鞋走一里路”,就是要求男性穿著女性的鞋子走路,通過這個過程體會女性文化的種種不方便。

2015年的時候,我們做過一個活動,讓男人反思傳統的支配型男性角色,學習如何和伴侶相處,如何促進親密關係,如何做家務,如何照顧孩子,如果有暴力行為,還要學習放棄暴力。

我們會很重視讓男性在家庭中承擔家務、照顧孩子,包括怎麼跟孩子相處、怎麼鼓勵孩子、激勵孩子、更多地愛孩子,而不是用一個所謂中國文化中嚴父的形象跟孩子相處。我們當時設計了一系列活動,比如有人扮演爸爸、有人扮演孩子,做情景表演,孩子會故意去挑戰爸爸,再由大家來分析,看爸爸有哪裡做得不好。

剝洋蔥:提到孩子,家庭暴力行為會對下一代產生影響嗎?

方剛:幾年前,我做過一個目擊者小組的活動,徵集幼年時期遭受了原生家庭家庭暴力的年輕人,他們可能是受到了父母的施暴、也可能是見證了父母之間的暴力行為。這個活動做了兩期,共20個人。

其實這是非常長期、深刻的影響,通常會自卑、難以建立親密關係,幾乎全都會在親密關係中傳承暴力、繼續施暴。我們原來有個女孩談了幾次戀愛,每次是談了兩個星期馬上分手,她沒有辦法讓這段關係再往前走,再走就恐懼了,不敢跟人發展更親密的關係,原生家庭的暴力、內心的陰影、創傷都在。

傳承暴力,幾乎就是百分之百。目擊者小組裡有過一個遭受父親暴力的女孩,她憎惡家暴,但是她發現,其實她在繼承父親的樣子,談戀愛的時候,她對男朋友語言暴力、精神暴力、肢體暴力全有。一方面,知道這是父親害我的,我不想這樣做,但是同時就在做,她覺得特別痛苦。

我們有一個諮詢者叫顧偉,曾經也是家庭暴力的施暴者,但後來他覺得這樣不可以,在一年左右的時間裡,他多次撥打熱線,現在他成為了一個反家暴的積極宣傳員,在全國十幾家電視臺現身說法,講述自己由一個施暴者轉變為反暴力積極分子的歷程。

顧偉找到我們的時候也是因為離婚,他不想離,但是後來離婚也接受了,因為他學會了尊重伴侶的意見。最後他得到了孩子的撫養權,他和妻子住的很近,所以幾乎是每天孩子在兩家跑。

顧偉會和兒子說,爸爸不好,爸爸打了媽媽,所以媽媽跟爸爸離婚了,你以後不要這樣。顧偉說,我改變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再這樣,就在這一代終止暴力。

8年,他接了上千个家庭暴力施暴者打来的电话

家暴是0次或者N次

剝洋蔥:家暴受害者群體有什麼特點嗎?

李瑩:從研究、包括從我自身的實踐來看,家庭暴力是具有普遍性的,並沒有特定人群、易發人群。無論是哪個國家或者是哪個民族,或者在農村還是在城市,無論文化水平高低,跟你的身份,或者你所處的環境沒有必然的聯繫,家暴都有可能發生。我們還碰到過案子,受暴女性在外面是很成功的,有醫生、領導幹部,不是說社會地位高就可以倖免。

在我辦理很多案件當中,只是不同的文化層次,家暴的表現形式不同。比如文化程度低的人,是身體暴力為主,一言不合就打人,但是文化程度高的,可能考慮到法律規定,更多體現為精神暴力,或者是打得更隱蔽。我遇到一個案子的當事人學醫,所以他每一次打他的老婆,第一他是打頭,因為頭不太容易看得出來傷口,第二,他把拳頭包在毛巾裡打,這樣不容易有淤青。

剝洋蔥:比如你提到這些家暴中的受害者,他們面臨家暴應該怎樣做,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

李瑩:首先一定要說不。特別是剛開始遭遇暴力的時候,一定要表達完全不能接受和容忍這樣的行為,然後及時求助,是會比較有效的預防家暴的再次發生。家暴是0次或者N次,如果你不去有效的制止,他很可能形成長期的反覆的過程。

剝洋蔥:除此以外,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可以從哪些方面獲得幫助及服務?

李瑩:從《反家暴法》來講,在總則裡面提到,對比如說未成年人、老年人、殘疾人、懷孕或者是哺乳期的婦女,有特殊優先保護的原則。此外,《反家暴法》規定,受暴力的婦女可以尋求庇護,法律要求縣級以上社區的市政府,可以單獨或者依託救助站、建立庇護機構,給家暴受害人提供臨時的救助場所。

“受暴女性其實陷入的是一種多重困境”

剝洋蔥:很多人會認為,遭受暴力後就應當馬上離婚,但是現實生活中似乎不是這樣的。這種情況背後是什麼原因?

李瑩:這個就是很多人不理解的地方,家暴的一個特點,心理學的名字叫受害婦女綜合徵。其實長期在遭受家庭暴力之後,有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遭受暴力以後感覺自己有非常大的無助、無力感。

同時有一些特殊性,比如說她長期遭受恐懼、焦慮的狀態,對受害人的能力沒有正確的認知,她會認為施暴人無所不能,所以覺得自己永遠沒有辦法擺脫他。也就很難有信心、有能力去離開他。

此外也跟受暴婦女遇到的多重困境有關係,她可能缺乏社會有效的支持系統,其實是非常孤獨的一個人。第二,可能會面臨生活困境,沒有很好的工作,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甚至這個男的可能會威脅她,就是說你要離開,我就殺你全家。此外可能還會有家庭親友的壓力,因為大家都認為家暴是家醜不可外揚,離婚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所以自己的爸爸媽媽都會勸,忍一忍吧、忍忍就好了,我們這一輩子不是也這麼過來了嗎?

所以,受暴女性其實陷入的是一種多重困境,這也會讓他沒有辦法擺脫。

之前我們有一個律師去給一個家暴受害人做法律援助,這個受害人已經遭受家庭暴力十幾年了,律師就跟我說,我覺得這個肯定在說謊。他說,哪有打十幾年還不離婚的,你別說十幾年了,你打我一次,我就得離。我說你不瞭解他們這種狀態。

比如說這種反覆搖擺的狀態,今天說要去離婚,結果後面又不離了,好不容易去給警察報警了,然後警察要去處理她丈夫的時候,又攔著不讓處理了。這些都是她們這種特殊的心理狀態的表現,她們這種恐懼、無助、自卑。

8年,他接了上千个家庭暴力施暴者打来的电话

央視八集紀錄片《中國反家暴紀實》截圖。圖片來自網絡

剝洋蔥:你剛剛提到,施暴者對受害人形成了一種控制,這種控制具體是什麼樣的形式?

李瑩:它不是表現形式,家暴的本質就是控制,就是他通過暴力行為,然後要去控制這個人,然後讓你去臣服於他。所謂的控制這個人,就是說你得順從他,然後他讓你做什麼,或者他讓你不做什麼,你得按他的意願來。

剝洋蔥:我們經常提到的家暴基本都是肢體暴力的行為,除此以外,家暴還有什麼其他的類別嗎?

李瑩:從國際的共識來講,家庭暴力其實是包括四個類型:身體暴力、精神暴力、經濟控制、性暴力。但是我們國家的《反家暴法》,明確規定的是兩個形式,只是規定了身體暴力和精神暴力。

但是我們認為,性暴力和經濟控制在司法實踐當中也應該納入。在《反家暴法》裡,除了身體暴力、精神暴力之外,它還有一個“等行為”。所以在司法實踐中,希望把性暴力、經濟控制歸為“等”,也是可以列入家暴行為的。

有一個印象很深的案子,不是我們來援助的。施暴人從來不打他的老婆,但是他在陽臺上吊了一個籃球,籃球上寫著他老婆的名字,然後他天天打那個籃球,一打那個籃球就是說“打死你”,所以給受害女性帶來非常大的壓力和恐懼。你想那個籃球的聲音,就是“砰砰砰”的。這就是精神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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