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介甫寫給符家欽的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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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30年前的今天,沈從文先生離世。1990年美國漢學家金介甫在中國發行專著《沈從文傳》,譯者是符家欽。這本傳記對沈從文研究的影響很大。當年此書的翻譯、出版頗多波折,從金介甫與符家欽的通信往來中,可窺一斑。我們翻譯了金介甫給符家欽的一些信件,在今天刊出其中的第一封信,籍此來紀念沈從文,這位曾經被遺忘很久的大家。

親愛的符先生:

感謝您7月1日的親切來信,以及蕭乾先生對我的關懷。我很榮幸您非常喜歡並且想翻譯我那本《沈從文傳》,我會努力向您闡明我的寫作風格,祝您翻譯順利。您的英文水平如此之高,我很高興。隨信附上我引用沈從文先生的原文以及您有疑惑部分的解答,供您參閱。

遺憾的是,因為本書包含敏感的政治內容,不知道會被刪節多少,所以我並不想為在中國出版的《沈從文傳》作序。正文第六章及第七章,引言和結論部分尤為敏感。以我的經驗判斷,就像我今年終於(大概)可以出版的博士論文《沈從文筆下的中國》——《沈從文傳》由此改寫訂正而來——那樣,經歷了六年的延宕(部分原因是兩家出版社分別在1984年和1987年毀約),我還是為這本書寫了序,來證明保留下來的內容真實可信,即使它已經被大量刪改。沒想到這本書又由於政治原因被刪節了一遍,甚至其中有些整章的內容因為商業原因被刪掉了。儘管如此,我的序言隻字未動,仍然擺在那裡。實際上,我在無意中被誘導著說了我其實並不相信的東西,這絕不是翻譯者或哪一個人的錯。所以不要把它看成是個人恩怨,這既不是針對您,也不是針對我,很多作者都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畢竟對於一本書而言,從來就不會有“無需更改,這已經很完美了”之類的說法,甚至“內部”及香港方面對於《沈從文傳》引言和結論部分的翻譯內容,都被審查制度所割裂開來。那是個壞兆頭——我想您已經知道您需要面對的收益問題了。

另外,我們還需解決兩個難題。其一是沈從文先生的遺孀張兆和女士也在尋找本書合適的譯者,同時臺灣方面也希望能翻譯這本書。您應該與他們分別取得聯繫,以免重複勞動。我現在就給張兆和女士寫信。其二是版權問題,本書版權屬於斯坦福大學出版社,不在我這兒。所以我無權“允許”別人來出版這本書的譯作,這個問題我會寫信諮詢斯坦福方面。如果我們可以找到與各方面能達成共識的譯者,同時在香港或臺灣找到一家保證原汁原味出版這本書的出版社(大概臺灣的出版商也有受制於政治審查之虞),我還是願意為本書作序的。但是,我們無法避免在大陸和臺灣可能會有盜版(或防止有人根據我的論文研究來寫他們自己的《沈從文傳》),就算是經過授權的譯本也會遇到意料之外的困難。

在此,請允許我對您盡職盡責、不斷使本書翻譯儘可能精準的努力表示由衷的謝意。最好的做法就是,在您把譯稿寄給出版社之前先寄給我,就像對我的論文所做的那樣。當然出版社會要求您將譯稿儘快寄給他們,要儘量避免出現這種情況。祝您好運。

您忠實的

金介甫 敬上

1988年7月7日

金介甫写给符家钦的第一封信

1988年7月7日 金介甫致符家欽信

這是美國漢學家金介甫寫給中國翻譯家符家欽的第一封信。1988年7月1日,通過蕭乾的介紹,符家欽首次和金介甫通信,主要內容是告訴金介甫,他有意來翻譯《沈從文傳》。

1980年夏,金介甫為了研究沈從文特地來到中國,除了與沈從文本人多次會面以外,他還訪問了多位沈從文的老朋友,其中就包括蕭乾。此後金、蕭二人交往密切,金介甫還將蕭乾的自傳《未帶地圖的旅人》翻譯成英文;而符家欽自1950年起與蕭乾同在國際新聞局共事,工作生活中,蕭乾對符家欽提攜幫助甚多,符家欽自述與蕭是“亦師亦友”的關係。

1987年,《沈從文傳》(《The Odyssey of Shen Cong Wen》)由美國斯坦福大學出版。隨後金介甫將書寄給沈從文,荒蕪等人在沈從文家中看到後,建議符家欽儘快翻譯。蕭乾對此也很熱心,1987年5月和8月,他兩次寫信給符家欽,鼓勵其將此書譯出。1988年6月22日,蕭乾在給金介甫的信中說:

現介紹我友符家欽與你通信。在我建議下,他正在譯尊著《沈從文傳》……符君中文優良,英文亦極有基礎。他為我50年代在外文出版社同事,現為大百科全書編審。不幸80年代身患截癱,不能行動。但腦力機敏一如往昔,其毅力尤為過人。我相信他能將尊著及時譯出。(1988年6月22日蕭乾致金介甫信,符家欽著《記蕭乾》,時事出版社1996年5月,152頁)

同年7月1日,符家欽寫信給金介甫;7月7日,金介甫給符家欽回了第一封信,這封信是用英文寫的。原信抬頭的稱呼是“Dear Mr. Fu”,即“親愛的符先生”,這個稱呼中規中矩,畢竟兩人之前並不認識,而且符家欽比金介甫大了將近三十歲,金介甫稱呼“符先生”,沒什麼不妥。不過在7月1日符家欽寫給金介甫的信中,對金介甫的稱呼卻是“Dear Jeffrey”,金介甫的英文名是Jeffrey C.Kinkley,Jeffrey是名,蕭乾覺得首次通信就直呼其名,不太合適。在7月2日他給符家欽的信中寫道:

給金介甫信也讀了。兄為首次與他通信,似不宜直稱Jeff,以稱Prof. kinkley為妥。我與他交往近十年,最近才如此稱他。信中要他furnish those works I am unable to get(請提供我所缺的著作)似乎要求太大了些,因書需複製、郵寄,所費頗大。另一點,兄初次為此事給他去信,首先似應先說一下“希望得到允許”,因這畢竟是他的著作,講一聲更合情理一些。(1988年7月2日蕭乾致符家欽信,符家欽著《記蕭乾》,時事出版社1996年5月,120頁)

從時間上判斷,符家欽應該是把寫給金介甫的信,同時抄送給了蕭乾一份,所以蕭乾在第二天就回信指出了一些問題。可能是覺得話說得重了,7月6日,蕭乾又寫了一封信給符家欽做了解釋。

前信怕你見怪。未見怪很好。

金介甫並非有架子。但中外人之間關係都得一點點地熟。我想兄不會一見John Fairbank(指費正清)就叫他“John”吧,也有個過程。弟指出是因兄與Jeff第一次那麼稱呼,中外都唐突了些。

至於複製,倘非成本著作,或書不厚,我估計他會盡量滿足的。即使如此,也宜委婉一些……此外,那著作是他的腦力產品。我們譯,理應徵求一下他的意見。——他會同意的,但問不問,在感覺上不同了。(1988年7月6日蕭乾致符家欽信,符家欽著《記蕭乾》,時事出版社1996年5月,121頁)

由稱呼到信中的措辭,表明蕭乾非常重視翻譯《沈從文傳》一事,也顯示出對金介甫的尊重。1989年2月28日,金介甫在給符家欽的信中才改稱“Dear Fu jiaqin”(親愛的符家欽),並專門註明,“please call me jeff”(請叫我介甫),表明兩人通過書信往來,關係親近了許多。

金介甫写给符家钦的第一封信

1980年沈從文攜金介甫遊頤和園

金介甫写给符家钦的第一封信

《沈從文傳》翻譯者符家欽先生

金介甫的這封信主要是回應符家欽信中提出《沈從文傳》中譯本翻譯出版的有關事宜,包括請金介甫為中譯本作序。從這封信看,金介甫謝絕作序的主要原因是認為大陸版會有刪減,他並不願意為一本未經他本人同意就刪減的著作作序。同時,這也是他想在香港或臺灣出版該書的原因。為了說明自己擔心《沈從文傳》中譯本會有刪減的想法不是空穴來風,金介甫提到了自己的博士論文,1977年他獲得哈佛大學東亞語言文學及歷史學博士學位時的論文《Shen Ts’ung-wen’s Vision of Republican China》。論文有多箇中譯名,1992年湖南文藝版的《沈從文傳》(全譯本)中附錄的參考書目中,翻譯為《沈從文筆下的中國》,並註明“金在哈佛大學的博士論文,邵華強、虞建華、童世駿漢譯”;1995年臺灣版《沈從文傳》(臺灣版書名《沈從文史詩》)的序中,翻譯成《沈從文筆下的共和國時代的中國》。金介甫的博士論文中譯本的出版情況頗為曲折,輾轉多家出版社,由於各種原因,直到1994年才由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名為《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社會與文化》,譯者為虞建華和邵華強。

金介甫写给符家钦的第一封信

1992年湖南文藝版

金介甫写给符家钦的第一封信

1995年臺灣幼獅文藝版

不出所料,時事版和湖南文藝版的《沈從文傳》,確實進行了部分刪減,金介甫也的確沒有作序,序言是汪曾祺寫的。

在1995年臺灣出版的《沈從文傳》(臺灣版更名為《沈從文史詩》)序言中,金介甫說:

這本書檯灣版很多地方比北京版和長沙版完全多了!湖南文藝出版社雖然改了一些錯誤,可是沒有加入北京版所刪掉的有關沈從文生活的很多事情,最有趣的事情恐怕是很多有關“性”和“政治”的事情!最敏感的還是談毛澤東或批評魯迅的部分,沈老諷刺魯迅的很多話以及對政治的實話,對性的解放態度,要看臺灣版才能找到,所以我特別高興拙作能在臺灣問世,從讀沈從文的生活的那本“大書”,我們能瞭解中國二十、三十、四十年代的很多事情,我們也能瞭解人生的很多方面。(金介甫:《沈從文史詩》序,金介甫著《沈從文史詩》,符家欽譯,臺灣幼獅文化事業公司1996年2月,第7頁)

就不同版本的《沈從文傳》內容是否一致的問題,金介甫表示:

只有英文版可靠,而且英文版印了我的照片(沈從文和湘西的照片)。(原文也有一些錯誤,那是另外一個問題,沈從文研究在這二十多年中有很大的進步。)臺灣版好像文字最全,我沒有徹底地做比較,我不敢,太可怕了。(張曉眉:《金介甫先生專訪》,張曉眉編著《中外沈從文研究者訪談錄(第一輯)》,北嶽文藝出版社2015年5月,356頁)

看來金介甫自己也知道臺灣版《沈從文傳》也並非隻字未改,有些是大陸版有,臺灣版刪去,有些則相反。試舉幾例比較:

第三章第36條註釋中,臺灣版刪去了大陸版關於巴金回憶與沈從文友情的內容;第六章第27條註釋,大陸版為:

……關於指摘官方濫用權力禁書,見《禁書問題》《文集》12卷327頁。

臺灣版中“關於指摘官方濫用權力禁書”一句被刪去。

第六章第43條註釋,大陸版和臺灣版前半段相同,但大陸版刪去了以下一段:

……《記胡也頻》,1980年6月20日和筆者談。關於沈從文說左派作者好,見《上海作家》81頁,《打頭文學》。沈在《從現實學習一文》中又批判左右派把文學政治化,可是他批判得最厲害的,還是“上海——南京”的軸心。

有意思的是,在第三章第23條註釋中,臺灣版增加了如下一段:

這裡《沈從文史詩》英文原文還有兩段,被大陸匿掉。最有趣的是30年代有人說沈和他九妹曾有男女情人關係。1974年6月14日我在臺北訪問孫陵時,他還是傳這個謠言。那個時候兄妹住同屋很容易讓人誤會。

此外,符家欽在大陸版中增加了一些根據自己的資料補寫的內容,例如第三章第36條註釋末尾,有一段“譯者注”對原作有關楊振聲送戒指給沈從文作為結婚禮物一事進行了更正。臺灣版中這段被刪去。

從這封信開始,金介甫和符家欽之間就翻譯問題、出版事宜等進行了充分的溝通,符家欽後來表示,著譯雙方像這樣推心置腹的交流,在他四十年翻譯生涯中還是第一回遇到。兩人通過幾十次的書信往來,與沈從文的朋友們一道群策群力,最終促成了《沈從文傳》中譯本在大陸的出版,也讓更多的中國讀者得以從西方人的視角認識和了解沈從文。

英文翻譯:祿春

感謝徐自豪、李東元、吳心海、趙鳳軍對本文提供的大力幫助。

金介甫写给符家钦的第一封信

經《書迷》總導演確認,上篇文章的得獎書友為:季米、易品,特製禮品稍後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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