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聶輝
出品 | Vista看天下微雜誌
“真想好好地睡一覺，一直睡下去。”躺在病床上的河北省廣平縣公安局原副局長鄭成月最近陷入了激烈的輿論風暴中。
有人說他是為聶樹斌翻案的英雄，亦有人說他是官司纏身的“老賴”和撒謊騙捐的騙子。
在兩種極端的輿論衝擊下，鄭成月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成為“懸案”。
當地官方被迫發佈一紙通報為平息爭端，卻又引發新的矛盾——從11月17日開始，自稱對通報不滿的鄭成月絕食“抗議”。不過11月21日，當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見到他時，他已經恢復了進食，中午吃掉半塊饅頭。
“重疾好人”
鄭成月大部分的時間都躺在病床上。
病情稍減輕一些時，他還能在病房的樓道里走動。病情嚴重時，全身水腫，翻身都需要身邊人的幫助，甚至端不起一個水杯。
如今鄭成月的腎臟已完全無法工作，每天只能依靠透析排出體內積液，穩定病情。
據廣平縣人民醫院診斷證明書，今年11月5日，鄭成月被診斷患有腎功能衰竭、尿毒症、高血壓3級高危組、腹腔積液、低蛋白血癥、貧血、電解質紊亂、腦梗塞、2型糖尿病等9種病症。
11月12日，鄭成月在北大第一醫院診室內輸液，妻子在旁舉著輸液袋。（新京報圖）
鄭成月之所以備受輿論關注，是因為他被譽為冤案的推動者。而那起冤案，就是一度舉國關注的聶樹斌案。
1994年，聶樹斌作為石家莊西郊強姦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被逮捕。1995年4月27日，聶樹斌被執行死刑。
2005年1月17日，河南省滎陽市公安局索河路派出所幹警抓獲河北省公安機關網上逃犯王書金。隨後，河南警方將王書金交給鄭成月押送移交到河北廣平警方。
審訊中，王書金向鄭成月等辦案警員供稱曾在石家莊西郊方臺村附近玉米地內強姦、殺害一名青年女性，鄭成月由此提出聶樹斌案是一個冤案。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以原判認定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姦婦女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決定改判聶樹斌無罪。
正是因為聶樹斌案，“聶樹斌案真兇發現者”、“聶樹斌平反推動者”、“聶樹斌案一案兩兇披露者”等稱號，一度冠在鄭成月名前，讓他收穫了大量的社會認可。
11月10日，《民主與法制時報》以《病人鄭成月：往後餘生更孤獨》為題報道了鄭成月的病情，報道稱：聶樹斌案推動者之一、廣平縣公安局原副局長鄭成月身患重病，受聶樹斌影響被提前退休，工資卡被凍結，只能依靠廉價的中藥維持。
當天，騰訊公益平臺發起“幫助重疾好人鄭成月”的眾籌項目，目標45萬元，至當日18點，募捐達到471748.75元，7544人次參與捐贈。有網友通過鄭成月兒子的賬戶向其捐款，或者到醫院探望時，將善款留下。
11月10日，騰訊公益發起“幫助重疾好人鄭成月”的眾籌項目。（網絡圖）
備受爭議的“英雄”
將鄭成月描述成“英雄”的輿論及其隨之得到的社會關愛，激怒了另一些人。
騰訊公益發起眾籌之後，數名知名媒體人公開對鄭成月提出質疑，認為王書金是否是聶樹斌案中的真兇尚未確定，聶樹斌被改判無罪也只是因為證明其有罪的證據不足，並沒有排除他是兇手的可能性。
談到這個話題，躺在病床上的鄭成月話多了起來。雖然妻子讓他少說話養病，但他說到激動處還是不斷試圖從病床上起身，比劃著手勢。
“我調查了十年，熟悉每一個細節。聶樹斌是被冤枉的，王書金就是真兇。”鄭成月用手指在床單上比劃著現場的細節，“從警方的角度來看，王書金是犯罪嫌疑人，但他能講述出只有真兇才知道的細節。”
2006年4月法院判決王書金死刑，但罪狀中不包括“聶樹斌案”涉及的“石家莊西郊玉米地姦殺案”。而王書金卻以“檢方未起訴石家莊西郊女工強姦殺人案”為由上訴。有外界解讀稱，他上訴是為了給自己拖延活命的時間。
這一解讀也將鄭成月裹挾其中。鄭成月在押送王書金時，給他買雞腿安撫他的情緒，王書金公開稱鄭成月為“哥”。外界認為，鄭成月和王書金的代理律師朱愛民存在誘使王書金錯誤地自認兇手的可能性。
鄭成月否認外界對王書金的推測，“他一個小學沒讀完的人，不會想那麼多”。在他看來，朱愛民也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
聶樹斌親友為其伸冤多年，要求得到公正判決。（網絡圖）
從1995年到2005年，鄭成月追蹤王書金十年，依據現場的偵查堅持自己的觀點。但他明白，聶樹斌被改判無罪，是法院認為證明其有罪的證據不足，疑罪從無。而由於案發時缺乏DNA等技術，王書金未來是否會被認定為真兇仍然成疑。
引起不滿的，還有鄭成月一度自稱因為推動聶樹斌案受到打擊報復，提前被退休、兒子考公務員受阻、工資卡被凍結。
鄭成月多次對媒體表示，“聶樹斌案”複查時曾遭到時任河北省委領導干涉。他自己也因聶樹斌案被迫提前退休，在2009年被沒收了辦公室，“給年輕人讓路”。
11月15日，河北廣平縣向媒體通報鄭成月的情況稱，2009年，廣平縣單位副職（含享受正科級待遇的副職）離崗年齡為51週歲。按最早的入伍登記材料，鄭成月已滿51週歲，符合離崗條件。當時廣平縣共任免幹部46人，不存在讓鄭成月單獨提前離崗問題。
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從多名不同省份的官員處獲悉，最近二十年左右，縣級官場因為科級幹部的職數有限，都在執行一個“土政策”，
那就是要求50歲左右的科級官員退二線將崗位騰退出來給更年輕的官員。此外，廣平縣還介紹，鄭成月兒子的公務員考試筆試成績排名第六，面試成績排名第五，綜合成績排名第五。最後錄用的是前兩名。廣平縣方面認為鄭成月說其子筆試全省第一未被錄取一事失實。
看到廣平縣的通報內容，鄭成月直呼通報在“胡說八道”，指責通報洩露其參軍資料。
當晚，鄭成月病情加重。
屢成被告的“老賴”
輿論發酵後，一些人開始關注鄭成月退休之後的去向。
退休後，鄭成月輾轉在北京幾家律師事務所做刑事法律顧問。經常有訪民聯繫他，讓他幫忙聯繫媒體、律所，鄭成月也因此被朋友們戲稱為“民間信訪局局長”。他在北京租住的房子裡常年預備著摺疊床，供到訪者使用。
2015年5月，他還參與創辦了北京名遠資產管理有限公司，嘗試開展債權業務。鄭成月稱其只在公司初創時的宣傳海報中出現，並非該公司的控股股東。公司合夥人李金星也公開表示，鄭成月沒有從公司拿一分錢。
在鄭成月被媒體譽為“重病好人”後，有人從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找到多份判決書，這些判決書顯示鄭成月的兒子名下有多家公司，因拖欠其他公司款項成為被告。鄭成月的妻子張志英對外稱公司是他人利用兒子的信息註冊的。
“他（兒子）什麼都不懂，一直在幫別人打零工。”鄭成月說。
Vista微雜誌記者檢索中國裁判文書網發現，多份涉及鄭成月的裁判文書中，他都是因妻子借貸和兒子名下企業涉及事務而成為被告。金民鑿井公司員工受傷一案中，鄭成月作為被告被起訴，最終廣平縣人民法院判決，鄭成月不承擔賠償責任。
鄭成月對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回應稱，網傳其貸款開公司，實際上是為了給岳母治病，“不說是開公司，就貸不出來錢”。
2015年，妻子向邯鄲市馬頭生態工業城的“金鼎小額貸款有限公司”貸款30萬元。由於她未能按時還款，被公司起訴。2016年，負責審理此案的磁縣人民法院凍結了鄭成月的工資賬號至今，“生活費都沒有留”。此前，他妻子張志英的工資賬號已經因牽涉另一起借貸糾紛被凍結。
11 月12日，熱心市民在得知鄭成月病重住院後，專程趕到醫院探望。（新京報圖）
還有網友還翻出了一個鄭成月的舉報人，田蘭。此人曾是邯鄲市叢臺區公安分局的一名刑警，2002年因偽造國家機關證件罪、詐騙罪等被判刑一年，開除公職。2003年11月出獄後，田蘭聯合多人舉報鄭成月。
田蘭舉報稱，2002年，鄭成月任廣平縣公安局刑警隊長時，亂抓人亂罰款。田蘭在當年6月5日的《邯鄲晚報》上發表文章，質疑鄭成月收取鉅額罰款不給任何收據。登報一個月之後，她就遭到時任廣平縣公安局局長的楊俊海和鄭成月栽贓陷害。
鄭成月對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解釋，田蘭偽造駕駛證等案發時，他擔任廣平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主辦田蘭的案件，因此遭到記恨。田蘭所提及的罰款未開收據一事，自己並非經辦人。而且，當時負責民警曾向被罰款人提供收據，遭到了拒收。
田蘭的舉報中還提到，2000年到2001年期間，鄭成月利用職權開辦皮包公司，虛開增值稅發票總額高達735.25萬元之多，偷稅高達111.75萬多元，鄭成月本人從中獲利12萬餘元。
鄭成月接受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採訪時表示，對田蘭等人的指控，2005年12月，邯鄲市紀委、檢察院組成聯合調查組，已經逐一調查核實。
據鄭成月回憶稱，調查組調查了6個月，“沒查出什麼問題，就讓我注意工作方法”。2006年7月，河北省公安廳督查專門工作組到廣平，再次對這些指控問題核實了二十多天，結論與之前的調查一樣。
“首先得先治好病”
從今年9月底，鄭成月腹內積液就已經達到了8.8釐米，並多次出現休克。
“要是在廣平突然惡化，恐怕救都救不過來了。” 妻子張志英感嘆，幸好鄭成月轉院及時。
11月13日，鄭成月在媒體的幫助下轉院到北京大學第一醫院，一度出現心衰，院方下了病危通知書。連續透析三天，鄭成月的病情才穩定下來。
“真想好好地睡一覺，一直睡下去。”每天三個小時的透析，加上不斷的記者採訪，鄭成月的體力耗費巨大。躺在病床上說著話，他就會閉眼沉睡。
這與病前的鄭成月，判若兩人。
在多名接觸過鄭成月的記者印象中，患病前的鄭成月是典型的基層民警幹部形象——體型肥胖，音調高，煙不離手，說話時習慣打著手勢。“勸你早點自首”，“信不信我抓你”，是他面對犯罪行為時的常用語。有媒體稱其“作風粗放，工作方法比較簡單”。
患病前的鄭成月與如今判若兩人。（網絡圖）
大病之前，鄭成月的體重一度達到200斤，病後降到了108斤。浮腫消下之後，他皮膚鬆弛，如同一名八九十歲的老人。和到訪者聊天時，鄭成月大部分的時間裡面帶微笑。妻子張志英則不得不一再提醒他少說話，保存精力。
張志英向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介紹，此次通過朋友籌集的錢款是為鄭成月做前期治療用的。鄭成月在騰訊和新浪兩個平臺眾籌共獲得67萬元，但只有在現有的錢款用完之後才會動用眾籌的錢，“動用之前肯定會進行公開”。
而他的部分治療費用，則可以通過醫保解決，“在北京的醫院治療，報銷比例會高一些，大約60%。”
病房外，關於他是“英雄還是騙子”的爭論仍僵持不下。11月15日，河北廣平縣發佈針對鄭成月的通報，稱鄭成月對外宣稱的因聶樹斌案受到打擊報復不實。
鄭成月被激怒，甚至宣佈絕食抗議。張志英怕他情緒波動影響病情，不得不將不斷的探望者攔在病房之外。
眼下，張志英只希望他能配合治療。待其病情穩定之後，醫生講會為其安排配型，等待腎源做換腎手術，“首先得先治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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